第八章(1 / 1)

独立团 许开祯. 2 万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八章

造反风波

鬼子大举进犯的消息提前一步到了沈猛子耳朵里。

情报是12师师长谭威铭派人送来的,谭威铭在信中说,宫田不只是出动了在谷城的全部人马,还命令白水河一带休整的日军56师团分成两股,一股从白水河下游三家磨一带往北斜插,在离米粮城40公里处的夫子庙跟宫田亲自率领的25师团会合。一股直接走红水沟,从鬼见愁摸上来,直捣沈猛子的华家岭。谭威铭已连夜派出两个旅,抢先一步占领了夫子庙,拦截56师团井泽三日,切断他跟宫田的连接线。同时又派出一个旅,往东延伸30公里,对宫田及25师团进行狙击,迫使其放慢进入米粮山的速度。谭威铭要求沈猛子的72团全部撤出乱石岗子,退回华家岭,在华家岭重新布防,乱石岗子和五峰岭,由他的两个团把守。同时他跟沈猛子说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很关键,能否保住华家岭,就看沈猛子能不能抢在红水沟本茨大佐他们前面,炸断天险口子,让本茨大佐有来无回!

沈猛子没敢问情报从何而来,大战到现在,谭威铭总是能先他一步得到鬼子那边的准信儿,这次更是准确到了鬼子的行军路线还有各条线上的人马,包括鬼子发动进攻的时间和使用的武器装备。谭威铭说,鬼子这次不但出动了坦克,很可能还有飞机在空中掩护,要沈猛子一定做好对空反击的准备。

对空反击,天险口子,这两个词一跳出来,沈猛子就清楚,宫田再也不玩试探的游戏了,他张着血盆大口而来,野心十足地要把米粮城彻底吞下了。

来势汹汹啊!

打发走送信的,沈猛子立刻叫来老乱几个,将情况简单说了一遍。一听鬼子真找到了鬼见愁,老乱跳起来就骂:“我就知道是仓野那小杂种,还有孟家那小妖精,奶奶的,亏老白还对她一片痴心。”

“老乱!”沈猛子喝斥一声。老乱到现在也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狗屁范麻子,那肯定是小鬼子在玩诈术。

老乱不服气,嚷道:“不是她还能有谁,我就不明白,你们凭啥都要护着她,不就一个烧火做饭的吗?”

“老乱你有完没完?”沈猛子黑了脸,老乱总是不分场合,现在是啥时候,还能嚷嚷这些?

六营长兰校石捣捣老乱,其他人也都拿眼瞪他,老乱这才安静下来。

“大家不要嚷,听团长把话说完。”毕传云紧绷着脸,刚才沈猛子那番话,在他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没时间多议了,小鬼子已经全面撒网,决战的时刻就要到来,弟兄们,这次可是一场生死之战啊……”沈猛子的声音突然哑下去,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兴许,他已提前看到了败局,不,比败局更惨。他没想到,宫田真会把三个师团的全部兵力压上来,三个师团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打起精神说,“现在没有别的路,只有死拼。小鬼子是铁下心要吃掉我们了,老乱,毕政委,你们跟着我这么些年,这一次,怕是对不住弟兄们了。”沈猛子眼里浸了泪,嗓子也接近呜咽。山洞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悲壮,每个人的脸,都染了一层悲色。老乱甩甩头:“大当家的,别把事儿说得那么邪乎,咱72团,死过不只一回了。能活着走出米粮山,是福,死了,咱也他娘的知足,总比死在自家人手里强吧。弟兄们,把头抬起来,听大当家的,从今儿起,我老乱要是再冒一泡粪,就不是男人。小鬼子他敢来,咱就有种顶上去,弟兄们说是不是啊?”

“大当家的,说吧,弟兄们不怕死,你说咋打就咋打!”

“对,咱72团啥时怕过死,狗日的小鬼子,叫他有来无回!”

老乱一鼓动,气氛立马又活跃起来,弟兄们全都望住沈猛子,就等他发话。

沈猛子终于从黑沉沉的重压下透过气来,挺直腰杆,声音洪亮地命令道:“老乱,你带两个营,连夜赶往天险口子,多带点炸药,给我把天险口子炸平了,让狗日的井泽找不到见他爹娘的路。”

“是!”老乱收起懒散的身子,冲沈猛子敬了一个礼,声音洪亮地回答。

“还有,炸完天险口子,就地布防,沿着山头散开了打,我就不信,鬼子的飞机能把天险岭炸平了。”

跟老乱交代完,沈猛子转向毕传云:“政委指挥三营五营,从乱石岗子撤出来,在五峰岭咱的老阵地上布防,一定要隐蔽。其他几个营今夜抢修工事,多挖几道战壕,不要让鬼子的坦克畅通无阻。”

说到这儿,沈猛子叹了一声,又道:“谭师长够意思啊,不光给咱带信儿,还替咱实打实地想。可咱也不能太不够意思,把五峰岭留给老谭,咱这心里,过意不去。”

大伙点头称“是”,这时候,他们已跟山下的12师成一条心了。

一切安排完毕,老乱和毕传云带着人分头走了,沈猛子又叫来侦察兵陆一川,要他连夜过红水沟,去一趟娘娘山。

沈猛子把谭威铭那封信交给陆一川,说:“上次没带你去,是看你小子老走神,魂丢了似的,这一次,你要是敢出差错,就别回来了,知道不?”

“知道!”

“知道就好,马上出发!”

“是!”

相比山上的情况,山下的米粮城,却是另番景致。

屠兰龙陷入了危机,这危机他自己也始料不及。

12师跟日军激烈交锋的那些日子,屠兰龙拒不开火,给他惹来了一大堆麻烦。

屠兰龙似乎忘了一个事实,刘集跟米粮城虽然只有一河之隔,但二者绝对是一家。或者说,刘集就是米粮城身上的一块肉,一条胳膊或一条腿,自古以来,就没分过你我。屠兰龙想用一座石桥将它们人为地分隔,这样的做法实在荒唐。

屠兰龙真的忘了吗?没有人回答。

不管他忘不忘,也不管他到底怎么想,城内的百姓不答应了,他们可不愿意看到谭威铭的12师陷入孤军作战的被动局面。

率先跳出来的,是曾夫子!

其貌不扬的曾夫子连着等了几天,不见梅园的少司令派兵支援刘集的谭威铭,任听马鞍坡和太平湖的枪炮声炸得一城的百姓心里轰轰响,他忽然就怒了。

“缩头乌龟,狗屁司令!”他在课堂上大骂屠兰龙。骂完还不过瘾,再次跟弟子们大讲一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然后手一挥:“不怕死的跟我来,找这个乌龟司令论理去!”

几乎同时,那个名叫林建英的女学生,也挥舞着胳膊,带领三十几位女生,要往校门外冲。

曾夫子被女弟子的壮举感动,感慨万千地说了句:“自古兵匪不可信,要救我中华,还得靠我等有志之士!”说完,不顾汪校长的阻拦和反对,很果决地将两只队伍会合在一起,浩浩荡荡地上了街。

曾夫子原想是给梅园的屠兰龙施加压力,其实这个时候,他对屠兰龙还是抱有尊敬的,人家堂堂一个司令,不尊敬不行。曾夫子就是感到别扭,他期望的,是刘集那边一交火,布防在城内的11集团军立马杀出去,打小鬼子一个遍地开火,让鬼子连叫爹喊娘的工夫都没。可刘集的仗这都打了几天,眼看鬼子把马鞍坡炸平了,屠兰龙居然还四平八稳地坐在梅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也太离谱了吧?不行,得跟他理论理论,至少得让他懂得,12师是咱亲兄弟,是一条藤上的瓜,就算你跟谭威铭师长有过节,也不能拿兄弟们的生命开玩笑。当然,曾夫子也不是只替12师担心,他放不下心的,还有山上的72团。沈猛子那可是个英雄啊,虽说现在跟了共产党,但共产党也是咱中国人啊,不能因为他打了你,你就不帮他?俗话说,肉臭了是一个味道,再怎么说,咱也是中国人,中国人不帮中国人,还能叫中国人?那不成汉奸、走狗、王八蛋了!

一提汉奸,曾夫子心里气更大了。这些日子他对战事格外关注,看了不少报纸,看报纸曾夫子有便利,学校有报,他也可以到孟兵粮和商会那儿拿报。看来看去,最恼火的,就是四处吃败仗。曾夫子总结了一下,国军吃败仗,不是败给了日本人,而是败给了自家人。那些伪军还有汉奸,真是狼心狗肺。这片土地把他们养大,他们不但不保卫自己的家园,竟然还掉转枪口,帮豺狼和强盗掠夺和强占自己的家园。可耻,可恨。曾夫子大叹人心不古,他连夜疾书岳飞的《满江红》,第二天又让自己的弟子抄了五十多份,张贴在各戏园子。西坝子是他亲自贴的,贴的时候,他还高呼口号:“卫家保国,驱逐日寇,还我山河!”可惜当时戏园子里人不多,除了马班主跟着响应了几声外,别人都无动于衷,特别是那两个新来的角儿,居然就站在台子上,怪怪地拿眼望他,好像他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曾夫子越想越气,越气越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曾夫子想,自己贵为米粮师范的国学教师,就是全米粮城的国学教师,不,是全米粮山区的国学教师。国学教师的责任是什么,不只是教学生们“仁义礼智信”,也不是教弟子们唱《诗经》,读《离骚》。更重要的,他要让米粮人民懂贞节,贞节是什么,不是女人的三从四德,也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是中华民族的气节。

对,气节,气节就是贞节,贞节也可以理解为气节。这么想着,他诗兴大发,当即赋词一首,后来又觉太文雅了,大半的老百姓读不懂。必须让每一个米粮人都读懂,不但读懂,还要会唱,会吼,一定要吼!

曾夫子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首既流畅又通俗易懂的诗来:

醒来,米粮城的兄弟姐妹

我们不再昏睡

豺狼张着血盆大口

在向我们逼近

倭寇驾着飞机大炮

摧残着同胞的生命

醒来,我们绝不昏睡

我们要用拳头和铁棍

赶走这些畜牲

驱逐敌寇

讨还血债

让米粮城重归太平

曾夫子激动得一夜未眠,反复吟唱,反复修改,第二天一大早,又叫来他最最欣赏的林建英,放开嗓子,高声朗诵给她听。林建英好不激动,眼泪当时就下来了,若不是师生之间有诸多忌讳,林建英说不定真要抱住他痛快淋漓地长哭一场。听完老师的词,林建英也是诗兴大发,从老师桌子上拿起笔,当场做诗一首:

我们不做奴隶

我们不做汉奸

以我血肉之躯

共铸钢铁长城

“好!”一看“钢铁长城”四个字,曾夫子越发激动:“米粮城百万民众,只要合起心,拉起手,就是一道不可摧毁的钢铁长城!”

师徒二人当即将各自的诗抄写出来,贴在了学校最显眼处。一天工夫,两首诗便传遍米粮城,效果出奇的好。到现在,米粮城内已是妇孺皆知,曾夫子的大名,差不多跟少司令屠兰龙一样响亮了。

那一天,曾夫子怀里揣着这两首诗,他要在屠兰龙的梅园高声朗诵,要让屠兰龙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样怕死,也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样,置自家兄弟死活于不顾。他要让屠兰龙警醒,要让屠兰龙羞愧,他要用这种方式逼屠兰龙宣战!

可惜,曾夫子的愿望没能成真,游行的队伍还没踩上2号路,荷枪实弹的卫兵便把他们冲散了。手枪队队长吴奇还有屠兰龙的司机阮小六都在里面,他们以斩钉截铁的态度,毫不留情地将曾夫子和林建英煽起来的这股爱国热情熄灭。手枪队队长吴奇还警告曾夫子,胆敢再聚众闹事,小心关他的禁闭!

曾夫子先是跟吴奇理论,强烈要求面见屠兰龙,向屠兰龙面呈请愿书。吴奇笑了笑,带着嘲弄的口吻道:“我说夫子,你是书念糊涂了吧,回去拿凉水,好好洗洗你的脑瓜子。”

“你——”曾夫子气得说不出话。

高个子女生林建英那一天表现得非常顽强,拒不听吴奇、阮小六他们的劝告,后来甚至拒绝跟阮小六等人对话,扬言如果屠兰龙不给城内百姓一个说法,她就在梅园静坐到底,她要以这种方式唤醒屠兰龙,唤醒沉睡着的民众。没办法,等游行队伍散开后,阮小六安排两个卫兵,将林建英带进了梅园。

看见林建英的一瞬,屠兰龙有层恍然隔世的幻觉,这些日子他常有这种幻觉。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还有情报以及长官部每隔三小时就要发来的那些电文,严重扰乱了他的思维。有那么一两天,他都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判断力,也不具备辨别力。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说不清,也无力考证。他觉得这个世界一夜间变得复杂,让日本人给搞乱了。长官部乱了,军机处乱了,委员长那儿也乱了。前一封电文跟后一封电文内容完全两样,命令背道而驰。忽而说要打,忽而又说按兵不动,更可怕的,是来自他的好友赵世明的消息。

赵世明先是说,打听到了妻子祖茑茑跟女儿真真的消息,她们在太原沦陷区,他正设法跟朱宏达联系,不日,屠兰龙便可见到娇妻和爱女。屠兰龙高兴了没三天,赵世明又发来一封密电,说朱宏达失踪了,死活联系不上。接着又是一封密电,说原来打听到的那个地方有假,他派去营救茑茑母女的人中了圈套,全都牺牲了!

接着,屠兰龙就没了赵世明的消息,通过各种方式都联系不上。迫不得已,他只好向傅将军求援,企图借傅将军的力量,将妻子茑茑和女儿真真营救出来。哪知傅将军那边正跟小日本打得难解难分,五原很可能守不住,傅将军将面临他人生的又一次失败。

屠兰龙沮丧、绝望,不,他要疯了。没有人能理解他心里的那份苦,阎长官把他派到米粮城,明着是接管11集团军,暗里,却是想借他的手,将义父一生经营的这块地盘还有这股庞大的势力轻而易举地囊于自己手中,这可是阎长官做了十几年的梦啊!

屠兰龙现在才彻底相信,这是个阴谋。怪只怪自己,听到义父遇难的消息,他在大同一刻也坐不住,恨不得一步跨进米粮城,救义父于最后一刻。阎长官抓住他的心理,还未等委员长那边反应过来,就火速将他派进了米粮城。当时他心里只有义父,对茑茑母女考虑不周,阎长官信誓旦旦说:“放心吧,她们母女,有我照顾,等你那边安定了,我再把她们送过去。”

事实却是,阎长官拿她们做了人质!

这且罢了,只要他不过分违背阎长官旨意,暗中再做点周旋,茑茑母女还是有希望回到他身边,阎长官也不可能把事情做到绝处,毕竟,他现在手中握有十万大军。但他没想到,他到米粮城,接管11集团军,惹恼了委员长。他也是这两天才知道,委员长早就内定了11集团军的人选,一旦义父屠翥诚出事,11集团军就会立刻变成委员长的嫡系。他的出现,等于是坏了委员长的好事、大事。

更为荒唐的,这个人选不是别人,恰恰是12师师长谭威铭!

谭威铭!屠兰龙又在嘴里恨恨地嚼了一遍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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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屠兰龙定定地望住高个子女生林建英,望了足足五分钟,望得林建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双腿止不住地就抖起来。

其实屠兰龙没有恶意,有那么一瞬,他恍惚就觉得,是茑茑到了他面前,还差点奔过去,一把搂住她。真是奇怪,这些天,只要是女的,猛然被他看见,都像茑茑。前晚他在作战室,就误将报务员当成了茑茑,后来是阮小六提醒了他。昨儿晚,他独自在梅园散步,正好碰上赫英英。赫英英当时在树下,一副惆怅百结的样,伤心得像是不活了。屠兰龙被她忧伤的背影迷惑,走过去,不容分说就抱住了她。惊得赫英英连着高叫几声,叫声惊动了吴奇跟阮小六,两人从假山背后奔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就将赫英英双手拧住,若不是屠兰龙从怔然中醒得快,昨晚赫英英的两条胳膊,怕是要断了。

我这是怎么了?屠兰龙狠狠摇摇头,想把自己从魔怔中摇醒。类似的问题,这两天他已问了阮小六和吴奇多次,他们两个也很替他担忧。昨儿晚,安抚好赫英英后,阮小六还特意到他屋里,跟他谈了很久。阮小六认为,他是想茑茑母女想疯了。

“少司令,既然已是这样,还是想开点吧,再说了,传言终归是传言,不必全信。”

“你难道就不想?”屠兰龙反问阮小六。

阮小六点点头:“想,想得我心都要烂,可想了又能咋,谁让咱是军人。”

一句话,似乎让屠兰龙好受了些。是啊,谁让咱是军人!

可今天,他的心情再次坠入低谷,上午得到确切情报,派去寻找茑茑母女的朱宏达被人暗杀,尸体在铁路桥头被找到,他死得很惨,两只眼睛被人挖了,手和脚都被砍断后扔在桥边的臭水沟里,胸膛被刺刀穿破,肠子全露在外面。提供情报的人说,从现场看,朱宏达是被日本人暗害的,日本人用同样的方式,杀了潜入沦陷区的五位国军将士。

种种迹象表明,茑茑母女已落入日本人手中,成了日本人跟他讨价还价的重要砝码。怪不得宫田如此猖獗,三路人马敢齐齐地压向米粮城!

“少司令,等你训话呢。”见他久不开口,阮小六凑近他,悄声提醒。

屠兰龙“哦”了一声,将目光从林建英身上挪开。

“你们想做什么?”他问。

“我们就想抗日!”林建英甩了下头道。

“抗日好啊,小鬼子就在前面,去打啊。”屠兰龙已从虚幻中走出来,开始认真对待眼前这件事。

“你以为我们不敢?”林建英一听屠兰龙话里有话,也较上劲了。

“敢,你们啥都敢,现在就去打,要枪我给枪,要炮我给炮,怎么样,这条件够宽松了吧?”

“你——”林建英没想到屠兰龙会这么答复她,气得脸都紫了,想半天,也没想出更好的词,一急之下,脱口就道,“你赖皮!”

屠兰龙“扑哧”就笑了,这是他多少天里难得笑出的一声,他是被林建英的样子逗笑的,天下所有的女子,斗起气来居然都一个样儿。笑完,他猛地黑下脸:“林同学,打日本鬼子,你还不够格,回去好好念你的书!”

说完,掉头就往作战室去。阮小六撵上来问:“少司令,那个曾夫子,怎么处置?”

“把他交给孟兵粮!”

这是那天在云水间就分了的工,孟兵粮和他的自卫团负责城内的安全及公众秩序,但凡老百姓惹的事,军界不得插手,由孟兵粮负责处理。孟兵粮现在还兼着自卫团团长,没办法,挑来挑去,挑不上一个中意的,索性自己兼了。

这一场风波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说是交给孟兵粮,真到了孟兵粮手里,又能把曾夫子咋样?屠兰龙怕是没想到,他的做法也引起了孟兵粮的不满。孟兵粮对他是很尊重的,这一点不容怀疑,但现在这份尊重变了,孟兵粮对屠兰龙有想法,县长孟兵粮甚至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敢公开说出来。曾夫子这么一闹,孟兵粮心里其实很痛快,曾夫子等于是在替他说话啊。孟兵粮巴不得全城百姓行动起来,拿起刀枪和棍棒,跟鬼子痛痛快快地干上一场!

话还得说,毕竟他现在是县长,还兼着自卫团团长。兼职也是迫不得已,孟兵粮原想是要挑一个能征善战还要有头脑的人来当这个团长,把自卫团这份差事干好,但挑来挑去,都不中意。这事又不能凑合,更不能应付差事,无奈之下,就自己兼了。好在,自卫团现在运行得不错,比最初预想得要好,孟兵粮也能聊以自慰。

孟兵粮不痛不痒地说了曾夫子几句后,便热情地邀他喝酒,酒能提兴,也能提神,更能让人把一些不愉快的想法暂时抛开。可曾夫子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孟兵粮只能遗憾地将他送回学校,分手时,他再三叮嘱曾夫子,以后多长个心眼,别动不动就聚众上街。

“游行不顶用啊,枪把子在人家手里,打不打,人家说了算。”孟兵粮说这话的时候,心是悲壮的,他忽然就想起已故的屠老司令来,如果屠老司令在,小日本敢这么猖狂?

小鬼子突然停火后,米粮城的骚乱也跟着平静下来。这还得归功于孟兵粮,不管咋说,米粮城不能乱,得保持高度一致。孟兵粮分头做了些工作,还语重心长地跟那个叫林建英的女学生谈了一次,希望她能从大局出发,真真切切为城内的安定与团结做些工作,别一味地跟着曾夫子起哄,起哄是不顶用的。

“我们不是起哄,我们是真心实意抗日。”林建英说。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啊!”孟兵粮声音悲怆地说。

“县长,他真的不打吗?”林建英忧心忡忡地问。

“打,他一定会打,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孟兵粮半是搪塞半是安慰地说。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屠兰龙到底打不打,啥时打?他跟林建英一样,也被屠兰龙的按兵不动闹得心急。

曾夫子倒是高兴得很。曾夫子以为,小鬼子退兵跟他有关,是自己的壮举让小鬼子害怕了。不怕才怪,我米粮城人,个个是英雄,想打米粮城的主意,没那么容易!曾夫子又在飘飘然了。

安静了没几天,米粮城就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之前没一点儿迹象,人们把注意力全集中到屠兰龙屠司令身上了,都在盼着他打。聚丰粮店的瞿掌柜甚至还暗暗联合了裁缝铺刘裁缝几个,想以商会的名义给屠兰龙进言,让他务必从大局考虑,切不可因个人恩怨影响了战事。谁也没想到小鬼子会在这个时候钻空子,等第二天五个姑娘左找右找不见时,人们才顿然明白,小鬼子打米粮城的主意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米粮城一夜间丢了五位姑娘,都是如花似玉的年龄,而且身份都不简单。汪校长的长孙女,瞿掌柜家老三,刚刚被孟兵粮提拔为自卫队副队长何飞刀的小闺女,给梅园负责供菜的菜贩子五魁的独生女。最最让人想不到的是,曾夫子的得意弟子师范学校高材生林建英也一同失踪了!

消息令人震惊!

米粮城一时陷入大乱,不只是这五家炸开了锅,但凡养女子的人家,都患了恐慌症。第二天下午五点,瞿掌柜他们才得到另一条消息,在刘集24师侯四团长那儿做饭的四姑娘小蛾也不见了!

她可是孟大关子的后人啊。

这一次,曾夫子再也不能沉默,迅速带人来到了2号路。曾夫子的理由很简单,屠老司令坐镇米粮的时候,米粮城从未发生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那时丢一只鸡,都要当做大事报到老司令那儿去。老司令自会派人明察暗访,直到将偷鸡贼捉住并游街示众。现在丢了五个黄花闺女,难道少司令屠兰龙不该站出来跟百姓说上几句吗?

屠兰龙偏偏没站出来,不过这一次,屠兰龙也变得小心翼翼,没敢让阮小六他们去阻止,而是静静地坐在梅园,等待风暴的降临。这个时候他脑子里浮出许多事,有些事很快打动了他。他想到了林建英,想到了赫英英,他突然觉得,自己跟这两个女人,距离很远了。是他用行动推开了她们。

他很痛心,悲凉之意填满了他的心头。

坐在梅园那棵老柿子树下,屠兰龙忽然伤感得想哭,后来他真的流下了泪。

我屠兰龙对不住她们!

县长孟兵粮果断制止了这起事态,他在第一时间赶到2号路,面对情绪失控的曾夫子,县长孟兵粮发了火:“你想帮日本人趁火打劫是不?出了这样的事,难道少司令心里不难过?你个臭夫子,除了嘴上功夫,还有什么能耐?回去,都给我回去!”

曾夫子愣是不走,他的心让五位姑娘塞得满满的,特别是林建英。

“你让我怎么回,她要是落到日本人手里,将来还怎么活人?”曾夫子想得比别人更远。

孟兵粮被他的神情感染,叹息道:“我说夫子呀,你咋一次比一次糊涂,现在不是冲少司令要人,是跟小鬼子要。”说完,他跳上值勤车,高声冲示威的群众喊:“我孟兵粮当县长后,从没向大伙夸过海口,今儿个,我夸一次,不把五位姑娘找回来,这个县长,我辞!”

县长孟兵粮有史以来说了第一次大话,事态虽是被他平息了,但能不能真的找到五位姑娘,他心里一点儿没底。

这是发生在这段时间的事。12师师长谭威铭派人给山上沈猛子他们送信的这个晚上,同样的情报也在第一时间传到了屠兰龙手中。送来情报的,不是侦察兵,也不是报务员,是谁也想不到的老唐。

看完情报,屠兰龙疑惑地盯住老唐:“哪儿来的?”

老唐诡秘地一笑:“这个少司令就不用操心了,反正情况错不了。”

“我知道错不了,我就想知道,给你送情报的是谁?”

“这个……这个……”老唐支吾着,不肯说。

屠兰龙狠狠地将情报扔在桌上:“老唐,我劝你还是本分点,这种事,不是你玩的,玩出是非来,我屠兰龙救不了你。”

“老唐知错,少司令,老唐下次不敢了。”

“还有下次?你马上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搬到梅园来。”

“这……”

“怎么,你老唐也要倒戈?”

正说着话,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进来了,手里拿了一份电文。老唐趁机先退了出来。

“少司令,长官部又来急电。”

“念!”

“兰龙并11集团军:日军第56师团、第25师团日前已在冰沟河于我主力116师接火,我116师奋起抗击,但冰沟河防线过长,为确保冰沟河及相邻的铜城、九阳两道防线不被敌击破,长官部命令你部除24师继续留守刘集,另留池少田第六师驻守米粮,其余各部务于今晚十时从米粮出发。兰龙携新五师等开赴冰沟河,于116师会合,围歼敌56师团。米粮以外王国团26师、孙子岳28师由黄少勇带领,务于明日上午十时二十分前赶往铜城,阻击进犯之敌。另,新组建的炮兵旅由黄少勇指挥,不得有变。”

黄少勇还没读完,屠兰龙的头上已起了汗。不是说宫田携所有力量冲米粮山来了吗,怎么56师团、25师团又跟冰沟河的116师交了火?冰沟河是白水河的分支,河不算有名,但冰沟河有金矿!

金矿便是阎长官的命根子!

莫非小鬼子在玩声东击西的游戏,打着攻占米粮城的幌子,心里想的却是冰沟河的金子和铜城的铜矿?

不对,就算宫田玩这种心计,布防在冰沟河的116师和铜城的两个师也完全可以跟日军两个师团周旋,输赢虽不能定,但也不至于一交手就垮掉。长官部突然调动11集团军,真实用意到底何在?还有,为什么单单要把池少田的第6师留下?

一大串问题跳出来,屠兰龙心里不只是迷惑了。

“你怎么想?”半天,他问黄少勇。

黄少勇也是一头雾水,这份急电太出人意料,之前黄少勇曾收到一份密电,是军机处直接发给他的,意思是让他随时做好准备,必要时候可以直接接管洪水的26师。至于王国团怎么办,电文没明说。黄少勇付之一笑,将电文纸烧了,也没跟屠兰龙提这件事。这才两个多小时,长官部又发来这么一封莫名其妙的电令,又让他连夜开赴铜城。

“还能怎么想,意思很明确,让我们弃城呗。”黄少勇大着胆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屠兰龙愣怔了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说得好,少勇,长官部憋不住了,出了这么一损招,逼你我弃城。”

他的笑让黄少勇毛骨悚然。黄少勇听得出,那笑里有太多无奈,还有苍凉。

黄少勇刚想安慰几句什么,门外又响起报务员清脆的声音。

“进来!”屠兰龙狠狠说了一声。

报务员手拿着两封急电进来了,黄少勇接过一看,一封是阎长官亲自发来的,一封是军机处处长发给他的。两封电文内容跟刚才他读的差不多一样,只是催促的口气更猛。

黄少勇摆摆手,让报务员出去了。不大工夫,阮小六跟新五师师长化天明走了进来。阮小六神色慌张地说:“少司令,第六师池少田那边,动作很猛。”

“什么动作?”屠兰龙紧盯住阮小六。

“我派去的人刚刚回来说,池师长已经在安排新的防务了,他还说……”

“还说什么?”黄少勇按捺不住,插话问。

“我听手下说,池师长打算把师部挪到梅园。”

只听得屋子里“叭”一声,几个人寻声一望,原来是屠兰龙手里握的那只笔断了,屠兰龙狠狠地将拳头砸在桌子上:“好啊,合起来算计我屠某。”

“少司令……”化天明往前走了一步,满脸不安地望住屠兰龙。

空气似乎僵住,谁的心都紧张得要跳出来。尤其是黄少勇。这些天黄少勇没少跟屠兰龙吵,他跟孟兵粮不一样,孟兵粮心里有想法嘴上不说出来,他不,他装不住。话一多,屠兰龙就不高兴,那天为五个姑娘失踪的事,他抱怨屠兰龙,说日本人都公然进城抓人了,梅园怎么能熟视无睹?屠兰龙突然咆哮道:“你怎么能断定是日本人干的?”

“不是日本人难道是军统?”黄少勇反击道。

“你们都想打是不是,开火容易,战火点燃以后呢,全城百姓怎么办?”

“百姓不怕死。”黄少勇认为屠兰龙是拿百姓的安全做掩饰,再者,就算鬼子动用飞机狂轰滥炸,也不见得就没有办法,屠老司令不是研制了那么多炮吗,11集团军对空攻击力不比正规军弱呀!

“我屠兰龙怕死,我是孬种!”屠兰龙猛地打翻桌子上的茶具还有笔筒,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

后来若不是阮小六跑进来劝阻,两人那天怕是要吵破天。那天,屠兰龙还威胁他,如果再敢跟别人一个鼻孔里出气,要他立刻离开米粮城,回他的军机处去。

黄少勇现在是怕,屠兰龙是一个疑心特别重的人,某种程度上,屠兰龙现在的困境是由他的敏感和多疑造成的,当然,黄少勇也理解屠兰龙的难处。有件事黄少勇一直瞒着没敢跟屠兰龙讲真话,讲不得。早在他来米粮之前,屠兰龙的妻子和女儿就已到了阎长官手中,关在大闸北的一所别墅里。那所别墅里同时关进的,还有11名国军将领或参谋的家眷,其中就有阮小六的妻子袁洁同和池少田的妹妹、一位漂亮的战地女记者。这些人都是军机处四处打听到后以非常手段“请”到那儿的。那幢别墅,由军机处直接控制。这是军机处的高级机密,黄少勇不能说。

屠兰龙怀疑得没错,阎长官就是想利用茑茑母女来控制他。屠兰龙天真地以为,派去一个朱宏达就能把茑茑母女带出来,他哪里知道,朱宏达刚上路,军机处便知道了,当然不是他告诉的,11集团军内部,长官部和军机处,早就安插了不少眼线,有些他都不知道。屠兰龙的一举一动,长官部和军机处一清二楚。至于朱宏达为何会死在铁路桥头,黄少勇还没得到确切的情报,不过他判断,朱宏达不是被军机处所害,军机处杀人向来不留尸首,一点儿痕迹都不会留下。朱宏达很可能是被日本人盯上了,太原沦陷后,日军的情报部门更为猖獗,魔爪伸得四处都是,有时候军机处的行动,日军情报部门都能刺探到,黄少勇有一次就差点栽到他们手里。

池少田会不会也是被长官部所迫,此人尽管有诸多恶迹,但打仗还是一把好手,长官部特别器重他。再者,池少田跟他妹妹,感情深得不是一般,他这个妹妹,是他一手带大的。据黄少勇所知,池母生下这个妹妹后,就死了,一年后池少田的父亲也故去,他们兄妹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父女。军机处最初也以为那个记者是池少田的女儿,抓去后才知道,是他妹妹。

黄少勇的担忧很快就被验证,就在他们几个面面相觑的时候,屠兰龙发话了:“马上通知旅以上长官到梅园开会,少勇你去请一下孟县长,小六你跟化师长亲自去请池师长,两个人请不动,就多带些人去!”

阮小六很响亮地应了一声,跟化天明出去了。黄少勇脑子里“嗡”一声,池少田啊池少田,我提醒过你,你就是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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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池少田一点儿也没想到,他的厄运会在这晚降临。

这晚对池少田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晚饭过后,池少田在自家院子也就是第六师师部散了会儿步。如今牌是打不成了,酒也喝不得,都是小日本闹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散散步、打打拳。有两个卫兵跟过来,想陪他一块儿打拳,被池少田呵斥开了。打牌喝酒的时候,池少田喜欢人多,人多热闹嘛,再有几个女人陪着,烦恼一下子就散开了。娘的,活人咋就有这么多烦心事,这件处理掉了,那件就来了。就说他吧,以前是没有啥烦恼的,老婆孩子都在身边,乐乐呵呵,还算圆满。自打老司令出事后,烦恼事儿就一件接一件。先是老婆和孩子被困在了娘家楡平,回娘家前楡平还没沦陷,结果他老婆刚到,日本人就开进去了,交通断了,卡子也多了。回来的日子,就一天天推后,推后到也罢了,关键得让人担心。小鬼子把大半个中国闹乱了,哪儿都是人心惶惶,哪儿都不安全。接着是妹妹失了踪,先是说死了,炮火炸死的,后来又说没死,还活着,但人在那里,找不到。娘的,烦,真烦。

池少田打了两套太极拳,想喘一会儿气,这时候报务员走过来,递给他一份电文。池少田一看,电文是长官部发来的,告诉他妹妹找到了,她被小鬼子困在了太原边上一个叫雀儿台的小村子。经过全力营救,目前已脱离危险,不日即可安全回到阎长官身边。电文同时还说,阎长官很赏识他妹妹,他妹妹将来一定是前程似锦。

“前程似锦,哈哈哈。”池少田边笑边往前走,身体仿佛因这份电文突然间松懈下来。“吉人自有天相,吉人自有天相啊,我说她不会有事,果然就没事嘛。”他笑呵呵地转过身,面目可亲地望住报务员。报务员被他望得羞红了脸,胸脯一起一伏,很难为情的样子。池少田哈哈一笑:“我说你紧张个啥嘛,我池某不是土匪,也不是鬼子,是你的师长,师长面”前你还紧张,没出息,真没出息。”

说完,丢下报务员,乐呵呵地进了他的作训室。

池少田管自己那间漂亮宽畅的办公室叫作训室,既要指挥作战又要训诫部下。

进作训室不久,电话响了,抓起一听,竟是他在军机处的一位老朋友打来的。老朋友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大堆客套话,然后压低声音说,战区司令部将对11集团军的防务作很大调整,屠兰龙会很快离开米粮城。听到这儿,池少田呵呵一笑:“这跟我有啥关系嘛,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要是让屠司令听到,又该训诫我池某了。”

池少田这话是真话,老朋友面前,他用不着虚假。池少田这人表面看是个粗人,其实细着哩。屠兰龙还没到米粮城以前,他就知道,米粮城要发生一场战争了,这战争不是跟日本人打,也不是跟山上的沈猛子打,而是11集团军自己跟自己打。“会有好戏看的,等着瞧。”他跟部下说。部下们起初不理解,现在全都明白了。少司令屠兰龙一上任,表面看米粮城风平浪静,还是原来老司令活着时候的样,细一揣摩,个中变化既微妙又有趣,有些甚至让人毛骨悚然。比如恒通米店孙掌柜的死,池少田就认为很有意思。孙掌柜真该死吗?池少田认为未必,但从另一个侧面说,孙掌柜又必须死。“不死个把人是不行的,哪次改朝换代不是血流成河?”池少田这么跟自己的部下说,说完,又怕部下们把此话传出去,对他不利,于是脸一黑,佯装威严地训斥道:“没事干宁可打牌,赌两个钱把你输不死,咬耳根子,弄不好会咬掉你娃小命的。”

池少田喜欢管年轻的部下叫娃,这是他老家的土话,他一直保持到了现在。

“娃啊,眼睛放机灵点,耳朵呢,一只装聋,一只当摆设,嘴巴子最好都给我闭紧。现在是啥时候,是太子当朝,大臣赋闲,忠奸难辨,百姓摇摆的时候。你们最好都给我老老实实,哪个敢胡来,不等上头降旨,我就先取了你娃娃的脑袋。”这是他在牌桌上说的,像是玩笑又不像玩笑,不过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们,都还是记下了。

池少田给自己定了两条原则,第一,尽量离梅园远一点,那是个是非窝子,不请不去。第二,尽量减少走动,特别是跟他年纪一般大的,手中还有点权的,能远则尽量远。有了这两条,池少田倒也过得自在,风言风语他听到不少,但他不在乎。在老司令屠翥诚手上,他就是这样一副德行,带兵打仗,靠的是本事,不是旁门左道,也不是溜屁股拍马,那种事儿他做不来。

安闲了没多久,日本人来了,池少田就安闲不住了。池少田这人有个怪毛病,只要一听见枪响,身上所有的细胞就都活了,肉痒痒,骨头也痒痒,酒也不沾了,牌也不摸了,整天就琢磨,这仗究竟该怎么打。

说实话,池少田是看不上12师师长谭威铭的,尽管谭威铭在老司令屠翥诚手里很吃香,算是近臣,但他看不上。那人太死板,脑筋有问题。果然,谭威铭跟小鬼子一交手,池少田就看出败像来了,必败无疑。仗哪能这么打啊,你跟他硬碰硬干吗?是鬼子跑来打你,不是你跑去打鬼子。你把他放进来嘛,佐佐木有多少人,岗本有多少人,说是一个师团,鬼才信,撑死了也就一个旅团。要是真有一个师团,鬼子会跟你这么玩?你在马鞍坡设什么防,多此一举嘛!你让小鬼子直接进,全都顶到沈猛子这边,让沈猛子抵挡。嘿嘿,池少田并不是有意要算计沈猛子,他是替谭威铭捏把汗。如果让他来打,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岗本还有佐佐木全放进来,然后偷偷抽出两个旅,从北边野猪沟插进去,直捣鬼子大后方。他料定,鬼子这条线是断的,不可能连起来,就跟牛撒尿一样,看似长,其实撒得都不扎实。你在离米粮城50公里处的夫子庙拦腰砍他一刀,他不就断了?然后两个旅分开,一支往东打,一支往西打,这样不就把鬼子的后路彻底给断了?等把鬼子的尾巴剁掉,这边再跟沈猛子一夹击,岗本和佐佐木他能飞出去?

多么好打的一场仗,到了谭威铭手里,竟就成了硬拼。你硬拼给谁看嘛?硬拼给屠兰龙看?他巴不得你拼呢!你拼得越凶,屠兰龙越高兴,你要是拼得不凶,哼,孙掌柜的下场就是你谭威铭的下场!甭忘了,老司令的死你们谁都脱不了干系,这事人家嘴上不提,心里却时时刻刻惦记着呢!

打仗是赌不得气的,这是池少田半辈子的经验,谭威铭是在赌气,根本不是在打仗。可他是在拿12师弟兄们的身家性命赌气啊,这种人,居然也能当师长!

池少田愤愤的,仗打到第四天,池少田越发生气。都说12师是王牌师,是老司令屠翥诚的锐中之锐,屁话!就算硬碰硬,你也得碰出个响声啊,甭让人家想打哪就打哪,打了你还不能还手!马鞍坡那叫打吗,那是挨打!太平湖这仗打得还多少有点水平,可比起他池少田来,差远了。气了两天,池少田忽然发现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把他吓了一跳,真是吓了一跳。

不能全怪谭威铭,怪也怪那些吃五谷不给五谷长精神的,老司令白养他们这么些年。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的时候他们个个看上去人模狗样,本事大得很,真要用起来,全都是草包。怪不得43旅一个旅几个月把个沈猛子灭不掉,身上那股拼劲全没有了呀!池少田进而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的第六师跟鬼子交上火,到底该怎么打?

必须拉出去!这是他这些天思来想去、反复揣摩得出的一个结论,无比正确。

你想想,老虎如果被关在笼子里,被养在动物园里,它能叫老虎?只有放到山中,它才叫老虎嘛!12师那些兵,白日打仗,夜里回刘集睡觉,吃的、穿的、用的,跟不打仗时一模一样,有些夜里还搂着老婆或是相好的,这种兵,他能给你豁出命来?你把他的后路断了嘛,让他知道这是在打仗,不是玩过家家,这样他的胆就出来了,血性也就出来了。过去为啥仗仗能赢,因为你不赢命就没了嘛,这个简单的道理谭威铭咋就不懂呢?

必须拉出去!

所以,当军机处那个老朋友在电话里非常郑重地跟他说:“老池啊,这回不是跟你开玩笑,阎长官已经正式电令屠兰龙,让他跟黄少勇各带一路人马,连夜赶到冰沟河和铜城。据我所知,米粮城,就留你和谭威铭两员大将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你别拿这些涮我啊,我这人经不起涮。”池少田嘴上虽然装着君子,心里,却在怦怦乱跳了。到后来,就不只是跳,简直是在鼓荡。一股热血涌上来,他忽然就多了份力拔山河的英雄气概。

天降大任于斯啊!

阮小六说得没错,池少田的确在他的师部调兵遣将。因为那位老朋友刚挂了电话,又一阵急促的铃声就跟着响起,这一次,居然是阎长官打来的。

亲自打来的啊!

阎长官亲口给他下命令,让他做好接管米粮城的准备。

“我把米粮城交给你,你要对全城百姓负责,更要对长官部负责,明白吗?”

“明白!”

接完电话,池少田才发现,自己并不明白。阎长官这话啥意思啊,既要对百姓负责,又要对长官部负责?思来想去,他懂了,阎长官话里有话,说好听点就是让米粮百姓免遭战火之苦,还要让长官部有面子,不能在委员长那儿交不了差。说不好听,就是投降要投得聪明,不能授人以柄!

娘的!池少田骂了句脏话。怪不得屠兰龙不出兵,原来出不出兵由不得他!

谭威铭打了,这就可以跟委员长交代,最好让谭威铭战死,那样谁也不敢说11集团军没抵抗。然后由他池少田把米粮城让出来,百姓就可免遭战火。多好的两全之计啊!

原还以为阎长官真的器重他,哪料想,这器重是让他当罪人,让他背这口谁也不肯背的黑锅!

不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池少田还不至于被阎长官糊弄死,瞬间工夫,他就想出一条妙计,就是把部队拉出去,抢先一步占领夫子庙。同时在沿线摆开一条长蛇阵,就跟小鬼子玩牛撒尿的游戏,看谁玩得过谁。至于米粮城,索性就不放一兵一卒。屠兰龙害怕战火烧到百姓头上,池少田不怕。你把队伍拉出去了,鬼子的战火不就跟着你走了,他跑到城里作啥嘛。就算小鬼子进了城,一城的百姓能饶他?

米粮不比谷城,谷城是你扫荡一下他流氓一下,扰得百姓早就没了安心日子。米粮不,米粮百姓是受过屠老司令恩泽的呀。这点信心没有,他池少田就白在米粮城混了十年!

就这么着!

池少田一激动,就把几个心腹召到一起,如此这般做起了部署。自以为做得很妙,哪知隔墙有耳,消息很快便到了阮小六跟化天明耳朵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话居然在他池少田身上给应验了。

不过阮小六后来说的那句话,天地良心,池少田没说过。他跑到梅园做啥嘛,梅园又没日本人。阮小六凭啥要多添上那么一句,惹得屠兰龙大怒,怕是只有阮小六自己知道。

池少田被阮小六跟化天明请到梅园的时候,天已经很晚,米粮城的百姓早就入睡了。早睡早起,这是米粮人的习惯。再说前些天让马鞍坡那边的枪炮声惊得,谁也睡不着,攒下不少瞌睡,正好趁这空给补回来。池少田走进梅园时,一点儿恐惧的感觉都没有,他还以为,少司令屠兰龙要给他交班哩,心里还在不住地琢磨该说些啥话,这种时候,说话总得谦虚点嘛,免得让人家心里不舒服。哪知人家早给他挖好了陷阱。

马灯照亮着的会议厅里,座无虚席,旅以上长官全都到了,被屠兰龙提前请进梅园的十位长官坐在屠兰龙两侧,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其他人全都紧绷着面孔,不明白少司令这么晚请他们来,到底何事?

池少田走进会议厅时,阮小六声音洪亮地向里通报了一声:“池师长到!”

池少田不自在地笑笑:“来就来嘛,还通报个啥,搞得这么隆重。”

等他进去,站在马灯映照着的会议厅里,忽然就感觉气氛不是那么太对头,怪怪的,有点儿阴森,有点儿瘆人。前后都是冷风,嗖嗖的。他硬着头皮笑了下,冲屠兰龙说:“少田来晚了,惭愧,惭愧。”

屠兰龙缓缓站起身子,面色如铁,审视他的目光像是要把他吞下,池少田不由得就打出一个寒战。

“我往哪坐,我往哪坐嘛。”池少田转过身,故作诙谐地跟阮小六调侃,目光,却盯着阮小六身后的那道门。可惜,门已被六个卫兵把死了,池少田冷汗直冒,心里连连叫苦,早知是为我准备的,就该多个心眼嘛,至少也该把堂娃子他们几个带上嘛。

堂娃子是池少田的贴身警卫,比副官作用还大。刚才阮小六跟化天明去请他,堂娃子暗示过他,可惜他脑子太热,压根儿就没在意。现在看来,还是堂娃子聪明。娘的,脑子咋就发了热呢?

“池少田!”屠兰龙突然重重喝了一声。

“到!”池少田一个转身,收拢起双脚,给屠兰龙敬了一个礼。他这串动作,看上去还是很标准嘛,人虽是上了年纪,动作却比年轻人还敏捷。

“少司令,干吗搞这么庄重啊,先给我个地方,坐下再说,坐下再说嘛。”池少田瞅准一个位子,那位子边上有三个人,只要坐在这三人中间,今天这场危机,或许就能渡过去。

他尝试着往那边去,他看见,那三人都很紧张,比他还紧张,池少田就想,那儿也可能不安全。可是除了那儿,还有什么地方安全呢?

他忽然就把自己恍惚住了,带兵打仗半辈子,他池少田啥时恍惚过啊。算了,听天由命吧!他猛地挺直身板,收起脸上那堆假笑,换了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看来,今儿个是没我池少田坐的地方了?”

“你想坐是不是?”屠兰龙隔着好几个人,问他。

“想,当然想。”

“那好,我把这位子让开,你来坐。”

“少司令,军中无戏言,军中无戏言啊。你还是给我一条板凳,我就坐门口,门口总行吧?”

“池少田!”屠兰龙几乎是咬牙切齿了,他没想到,事到如今,池少田还敢这么调侃他,可见,此人心里,是根本没他这个少司令的!

“给我拿下!”屠兰龙猛地拍了把桌子,说出了一句让全场人都震惊的话。话音刚落,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就弹了起来:“少司令……”

“给我拿下!”屠兰龙又重复了一遍。

早就准备好的阮小六跟吴奇几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池少田稳稳地控制住了。

“少司令……”不知啥人又喊了一句,听声音,好像是器具厂厂长马德全。

都以为池少田会挣扎,会反抗,可是,从动手到被制伏,池少田连脖子都没扭一下。等阮小六几个把他捆牢实了,他才大大咧咧地说:“捆自家人还用得着这么多人动手啊,我自个儿捆自个儿不就是了嘛。”

这句话呛着了屠兰龙,屠兰龙像是吞下一根鱼刺,半天说不出话。有人为池少田叫屈,有人惊愕地问屠兰龙:“池师长到底犯了什么事?”屠兰龙一概装听不见。

就在这时,少校参谋迟大年突然跑进来说:“第六师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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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堂娃子早就打算豁出去,他这条命是池少田捡回来的,第一次出来打仗,堂娃子就让炮给吓傻了,若不是池少田一个猛扑扑倒他,用身子把他压在下面,堂娃子早就变成炮灰了。

后来池少田还救过他几次,这些堂娃子都记着。

堂娃子决定把命还给池少田。

堂娃子早就怀疑,梅园那帮人,尤其阮小六跟迟大年几个,对师长心怀叵测。他提醒过师长,师长笑呵呵地说:“堂娃子啊,做人别那么疑神疑鬼,没劲。有人要是真想冲你师长下黑手,尽管下嘛,你师长啥风浪没经过?当年老司令还把枪对在你师长头上呢,怎么着,他不也没扣动扳机吗?你师长这条命,大着呢,甭怕。”堂娃子嘴上说知道了,心里,却暗暗留起了神。师长信赖阎长官,从来不提防阎长官,这没办法,堂娃子不能让师长去怀疑一个战区司令官,但他得怀疑,不但怀疑阎长官,凡是有可能置师长于死地的人,他都怀疑。堂娃子窥到一个秘密,阮小六跟迟大年两个,嘴上说是为少司令屠兰龙好,整天把少司令屠兰龙的安危挂嘴上,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这两个人来路有问题,甭看少司令屠兰龙拿他们当心腹,那是少司令昏了头。这些当司令、当师长的,常常昏头,老以为跟得近的、叫得紧的就是他们的人,大错特错。一个人真要打算把自己的命豁给另一个人,嘴上是从来不说的,关键时刻,把命豁出来就是了。迟大年跟阮小六,很可能是长官部安插在少司令身边的奸细。当然,堂娃子也是猜测,没办法证实,更不敢乱讲。

阮小六和化天明带人来请池少田,堂娃子心里就钻了鬼,开什么会用得着这么晚?就算是有紧急军务,一个电话就行了,用得着派两员大将来请?再者,别的师都是旅以上长官去开会,为什么第六师只让师长一个人去?池少田收拾东西跟着化天明他们出门的时候,堂娃子已跟副师长老槐坐在了一起。

“他们要动手了。”堂娃子说。

“他敢!”老槐腾地拔出枪,就要往外冲。堂娃子摁住老槐,老槐的脾气堂娃子知道,一旦把他惹恼了,提着双枪敢往梅园闯。当年就因屠老司令听信谗言,想把他从第六师挪走,他就提着双枪就去找老司令,在2号路遇到拦截,二话没说,“啪啪”两枪就放倒了两个卫兵。卫兵们都知道他是给老司令牵过马的,11集团军哪个不晓得当年老槐单枪匹马杀进重围,从对方一个尖刀营手中救出老司令,腿上连中12枪都没有倒下,愣是将老司令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的故事?这故事是老司令拿样板在11集团军反复讲的,跟学堂孩子们的课文一样,11集团军哪个敢不晓得这故事,老司令的马鞭就要抽得他满地叫娘!

“啥叫兄弟,这就叫兄弟!啥叫义,舍生忘死,就是义!不把这个学好了,就不配做我屠翥诚的兵!”

那次老槐用两个卫兵的性命警告了老司令,最终是老司令承认自己昏了头,亲自到第六师认错赔情,从此让第六师在11集团军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现在有人想打第六师的主意,哪有那么简单?

一阵谋划后,老槐让堂娃子留下,照看好家里,他穿戴整齐出了门,一声令下,第六师最敢玩命的老牌旅章国振旅紧随着老槐的步子就到了2号路口。这晚负责把守2号路的是新五师127团,一看老槐走在最前面,127团那帮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老槐把话撂得很清楚:“有种就冲我开枪,没种就退一边去。谁敢拦老子,老子送他两颗蛋!”

蛋就是他枪里的子弹。

哪个敢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带人往里走。老槐也不乱来,快到梅园了,冲领头的那个团副讲:“进去通报一声,我老槐没带多的人,就一个旅,旅长叫章国振!”

老槐干吗要强调章国振,这里面有名堂呢。章国振是老司令屠翥诚的亲儿子!一开始这事被屠翥诚压着,没人知道内情,后来屠翥诚不压了,开开心心跟别人讲:“我还以为这辈子断后了,老天爷要断我屠家的香火呢,哈哈,水香这母猪,行,就一回,还真给怀上了,还拉扯了这么大。她是我屠家的大恩人啊,奶奶的,就是没福气,死了!”

水香是屠翥诚的相好,据老司令屠翥诚讲,他拉竿子起事那会,水香才13,在老家丘家镇财主丘大烟锅家当使唤丫头。屠翥诚给丘大烟锅当过两年的跑腿,后来又当丘大烟锅的踩脚,就是丘大烟锅上马、下马时,他必须趴在地上,让丘大烟锅踩着他的身子上下。那时节屠翥诚还不知道水香喜欢他,倒是他心里常常扑儿扑儿的,放不下这丫头。后来他拉了竿子,在东龟山一带闹武装,慢慢就把水香给忘了。三年后他带弟兄们下山,洗劫丘大烟锅的染房,就在事情得逞后快要离开时,忽见西边厢房帘子一动,响出一声:“是二豹子吗?”

屠翥诚蓦然回首,二豹子是他的乳名,知道的人并不多,能叫出的,就更少。定睛一看,月色朦朦中,身着红袄、头戴花巾期期艾艾望他的,竟是水香。

“小母猪,是你啊!”屠翥诚大喜,当即命弟兄们关好门、把好院子给他放哨,他要跟绰号小母猪的水香叙一场旧。结果这一叙,屠翥诚才知道,水香早在一年前就被丘大烟锅收了房,丘大烟锅一共五个老婆,还有两个供他随时取乐的丫头。但丘大烟锅没儿子,五个老婆加上两个丫头一个也没给他开怀,大烟锅这才猴急地把目光对准14岁的水香。当然,丘大烟锅看准水香,也是冲她母猪一般的奶子和肥大的屁股来的,14岁的水香奶子大得惊人,屁股肥得让人流口水,要不怎么能让人叫她小母猪呢。丘大烟锅心想,这种女人下起崽来,准是一下一大窝。

可是水香告诉屠翥诚,丘大烟锅的愿望落空了。

那晚,屠翥诚不明不白就跟小母猪水香睡在了一个被窝里,是他主动还是水香主动已记不清了,当时脑子太乱,再者,水香裹在红肚兜里的那一对突突乱跳的奶子也实在太诱人,可能是他先抱住水香的吧,反正没关系,不管谁抱住谁,最后两个人是滚到了炕上。有了男女苟欢经验的水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丘大烟锅一说话便吓得浑身乱颤的小丫头,她真的变成了母猪,厉害得很,差点把屠翥诚给吸干!身强力壮的屠翥诚居然没斗过她,不过水香也很知足。完事后她学小花猫一般偎在屠翥诚怀里,哽咽着嗓子,把一张红透了的脸贴在屠翥诚胸膛上,抽抽搭搭地说,老烟锅霸了她一年,得逞的次数其实不多。

“他那东西跟面条儿似的,老东西一急,就用嘴啃、牙咬,有时还拿火棍。”

屠翥诚心猛地一痛,半个身子熄了火。

“老东西天天吃狗肾、羊鞭,还逼我喝娘娘庙里求来的神汤,夜里还要把娘娘庙求来的泥娃娃塞我下面。”

屠翥诚心又是一痛,另半个身子也熄了火。

天快亮时,他跟水香告别,水香缠着不让他走,要走也行,带上她。屠翥诚说:“眼下我连自个儿藏身的地方都没,你去了,住哪?不行,你再咬牙等我一年,到时候我骑高头大马来娶你。”

谁知这一别,就是五年,五年后屠翥诚带着自己的豹子团回到丘家镇,丘大烟锅早已咽了气,五个老婆两个死了,三个跟了下人。水香竟然没了音信。后来再打听,才知道早在丘大烟锅咽气前,他就将水香卖到了窑子,就因为那晚丘大烟锅被屠翥诚他们捆住手脚丢到地窖时,水香跟屠翥诚睡了觉。幸好,卖进窑子不到一个月,水香又被好心的章皮匠赎了出来,给章皮匠的傻儿子章福当了老婆。

屠翥诚一直以为章国振是章福的儿子,直到水香30岁咽气时,他才清楚,国振这孽种是他的!

但是章国振就不认他这个爹,屠翥诚把他从乡下带到部队,教他带兵打仗,教他学武艺,他就是不承认屠翥诚是他爹。把屠老司令气的,拿出水香留给他的信物,那件红肚兜儿,指天发誓说:“你要不是我的种,我屠翥诚明天就让炮弹炸死。”

章国振还是不认,不但不认,也不容许屠翥诚把他的姓改过来。“我爹是章福。”打死骂死,章国振就这句话。后来屠翥诚死心了,认不认没关系,只要是自己的种就行。再后来,屠翥诚就公开说,他儿子姓章,早些年带兵打仗,没空拉儿子,把他过继给了章福。屠翥诚说这话时,那份兴奋劲儿,比他吃掉蒋委员长的一个旅还开心。

有了这一层关系,11集团军谁个还敢拦章国振?

怕是连屠兰龙见了章国振,也要气短三分!

但是,有人敢拦!

就在老槐他们跟新五师卫队剑拔弩张紧张对峙的危机时刻,黑夜里突然炸响一声:“老槐,你想造反啊,回去!”

骂老槐的不是别人,正是被阮小六他们反捆住的池少田。这个时候的池少田已不再是第六师师长,屠兰龙一不做二不休,当场就革了他的职,同时任命黄少勇为第六师代师长。黄少勇惊讶地大张着嘴,这个任命实在太突然,而且也不符合常规,黄少勇不能接受。屠兰龙黑下脸来,对这一任命他是早就想好了的,目的就是想把黄少勇跟11集团军牢牢拴在一起,不能让他成为游离于事态之外的人。说穿了,他还是对黄少勇不大信任。

“就这么定了,你那个军机处,难道比我的第六师还好?”

黄少勇苦笑着点了点头,被迫接受了这一任命。

池少田是被反捆住了,可外面这场危机,屠兰龙却平息不了。一听来的是章国振那个旅,屠兰龙头皮立刻就发了麻,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他转过身子,瞅了半天黄少勇,踢皮球似的将难题踢给了黄少勇:“来的是你的人,你自己去解决!”

还在惊愕中没回过神的黄少勇一听此话,就知道今晚这出戏,是有人合演给他跟池少田的。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客气了,几步走到池少田面前:“我一个人去还是跟你一同去?”

池少田呵呵一笑:“就凭你,嫩了点吧?”

“我是嫩了点,但你不想看到他们两个人头落地吧?”

“敢!”

“池师长,不,你现在不是池师长了,我只能叫你老池。我说老池,这黑灯瞎火的,你说啥叫个敢啥叫个不敢?”说完,黄少勇扔下一会议厅的人,朝外走了。池少田揣摩了几分钟他的话,黑灯瞎火,这小子还真会讲话。

“等等!”他朝外喊了一声,也不让松绑,就那么被大绑着追了出来。

老槐一看池少田的样,心里的火就到了脑门上。

“敢捆老子的大哥,狗日的欺人太甚,弟兄们,拼了!”说着一甩盒子炮,就朝空中来了两下子。

霎时,梅园外火药味四溅,僵持着的双方全都拉起了枪栓,血拼一触即发。

“老槐,把枪放下,不要命了呀你!”池少田大扯着嗓子,他的声音听上去有股壮烈味儿。

“大哥,不跟这狗娘养的玩了,铲平了梅园,老子们打鬼子去!”

“对,打鬼子去!”2号路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声音。随后出来的阮小六和迟大年一看这阵势,吓得面如土色。迟大年冲阮小六挤个眼神,阮小六惶惶地跑到池少田身边,想给他松绑。

“滚开!”池少田断喝一声,飞起一脚,踹在阮小六肚子上。阮小六刚爬起,已经跃过来的章国振就毫不客气地拿枪抵住了他的头。

“小子,是你搞的鬼是不?”章国振的声音听上去阴森森的,两道子目光更是阴森。

“不……不是我。”阮小六再也没了那股威风,浑身筛糠般乱颤。

“国振!”池少田冲章国振喝了一声。

章国振松开阮小六:“就你小子,还不配糟蹋我一颗子弹,滚!”

章国振走过来给池少田解绳子,池少田恶声制止了他。

“国振,听大叔一句话,把弟兄们带回去,这血,流不得。”

“大叔……”

“快回去,难道你忘了,老司令跟你怎么说的,咱第六师,是给老司令看家的,就算要流血,也要流在战场上。玩这个算鸟的本事,你大叔死不了,你把弟兄们带回去,让他们有气冲小鬼子撒!”

有气朝小鬼子撒。这句话,让黄少勇无地自容,他万没想到,一直不被自己看好的池少田,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黄少勇走过来,爱抚地拍了拍章国振的肩:“章兄,这事是误会,你先带弟兄们回去,这边的事,交给我。请章兄放心,如果池师长少一根头发,我黄少勇这条命,就赔给你。”

章国振眼里已浸了泪,往事一股脑地涌出来,淹没了他。他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因老司令的死引起的。那个自己应该叫做爹的人,活着时风光无限,死了,却留下一大堆解不开的乱麻。他抬起头,冲梅园方向凝视了许久,说来令人难以置信,章国振到现在,都没走进过梅园一步,仿佛梅园是他的一个噩梦。

屠兰龙!他在心里狠狠地吐出这几个字,猛地回首,什么也没说,丢下众人往前走了。

“还愣着做什么,都回去!”池少田终于松下一口气。好险啊,如果自己晚出来一步,怕是……

梅园外这一切,屠兰龙都一幕不落地看在了眼里。遗憾的是,屠兰龙并没有反省自己,反而愈发固执地认为,池少田和第六师,是个危险!这颗钉子,迟早得拨掉!

这晚发生的一切,让另一个人寒了心。这个人虽然没资格参加会,也不敢擅自走出梅园,来到2号路,但梅园和2号路的这一幕幕,还是进了她的眼帘。

她得感谢副官腾云飞,这段日子,如果不是腾云飞处处袒护她,宽慰她,怕是她在梅园的日子,比娘娘山好不到哪里。

赫英英好不失望,她甚至怀疑,自己对屠兰龙那份热烈的崇拜,是否是个错?自己心目中的屠英雄,不是这样的呀。老家坝子营传说中的屠英雄,也跟这错得离谱。是老家坝子营美化了他,还是父老乡亲兄弟姐妹错看了他?赫英英伤心得要哭了,想想这一路,为了投奔屠英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这且罢了,是她心甘情愿。问题是梅园的屠兰龙把她心目中的屠英雄给打碎了,她找不到自己崇拜的那个,看到的却是一个天天让她生气、让她窝火、让她不得不骂两句的屠兰龙!

“胆小鬼,小心眼,窝里斗,缩头乌龟!”赫英英把能骂的话都骂了出来,还是不解恨,老觉得没骂到点子上,骂什么才能把她心里的不满和怨恨全泄出来呢?

赫英英想不到那个词。

赫英英想到另一个人,就是山上的陆一川。赫英英现在不得不承认,陆一川比她有眼界,看人看得准。屠兰龙跟山上的沈猛子一比,果然就让人家比下去了。沈猛子虽说是土匪出身,可人家敢打鬼子啊,前些天枪林弹雨,72团跟佐佐木的特遣队火拼。赫英英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穿上军装,奔赴前线。她才不怕死呢,怕死就不会到米粮山来。但是屠兰龙下了一道死命令,梅园的所有女人,不得擅自外出,更不得在划定的几个禁区内乱走动。赫英英被这道命令弄得哭笑不得。梅园有几个女人啊,除了她和机要处那两个报务员,再就是几个老妈子。她们出不出梅园,跟打日本鬼子有什么关系?后来腾云飞偷偷告诉她,少司令害怕她们被前线的枪炮声惊着,想保护她们,赫英英差点没把胃里吃的那点东西全吐出来。有这样保护她们的吗?

赫英英终于后悔,她不该吵闹着下山,不该对她热忱有加的刘米儿施以伤害。要是在娘娘山,至少还可以跟红粉团的姐妹们一起,在红水沟跟井泽三日的联队干上一场。

干上一场!赫英英投身火线的欲望是那么强烈,折磨得她夜不能寐,可恨的屠兰龙,偏偏不成全她!

要是陆一川知道她现在的处境,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嘲笑她?一定会的!自己不是在娘娘山也嘲笑过他吗,骂他抱头鼠窜,丢下她不管。骂他屁滚尿流,听到枪声只知道没命地逃跑,还男人呢,连小女子都不如。还骂他心里根本没有她,早就想着把她扔开了!她把人家都骂哭了,涨红着脸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她还不饶,警告他再也不要来娘娘山,更不能对外人提及他们是一块儿来的,她嫌丢人!

现在轮到她丢人了,她像一只受伤的鸟,被关在笼子里,飞,飞不走;叫,叫不出来。只能天天闷在这死气沉沉的梅园,看屠兰龙跟11集团军的长官们钩心斗角。

干吗要钩心斗角啊,现在是啥时候,还有闲工夫自己人猜疑自己人,自己人瞎折腾自己人?副官腾云飞说她不懂政治,更不懂军事。政治就是相互间的遏制与平衡,军事就是先安内后攘外,甭到时候你在前面打,后面又有人冲你大本营放火。赫英英不容腾云飞给她做过多的注解,嘴一撇道:“说来说去,你们就是不想打日本人,到时候米粮城都没了,你的大本营还在哪?”

腾云飞自知说不过她,索性不说了,跑去跟机要处那个脸上长几颗雀斑的报务员说悄悄话去了。赫英英知道腾云飞心里有了那个雀斑姑娘,天天往那儿跑,跟她说话不过是掩人耳目,不想让人瞅出破绽。雀斑姑娘好像对腾云飞也很钟情,看见腾云飞跟她说话,嘴角还要露出一丝醋意呢。

没劲,真没劲,赫英英要的不是这种生活,更不想成为男人们打发空虚、排遣寂寞的工具,包括屠兰龙!她现在一遇到屠兰龙那种眼神,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天呀,他不会是把她关在这里,给他做小吧,那样的话,她宁可一刀子把自个儿结果掉!

屠兰龙不顾日本侵略者大举进犯的事实,在如此危难关头,仍然坚持要先肃清内部,对池少田池师长采取极端措施,令赫英英无比愤慨。当时她藏在会议厅不远处的假山后面,那地方是腾云飞偷着告诉她的,不过腾云飞再三警告她,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可以出来,否则,她将有生命危险。屠兰龙一声令下,阮小六几个对池少田残忍施暴的那一刻,赫英英真是藏不住了,一股血气令她把自己的安危抛到了脑后,她要挺身而出,为池少田说几句公道话,同时她也要警告屠兰龙,照此下去,不用日本人动手,11集团军自己就把自己搞垮了,日本人将会幸灾乐祸地走进米粮城。谁知她的身子刚从假山后面闪出来,一双有力的大手就从后面拽住了她,她刚想叫唤,那人就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不想要命了是不是,回你房间去!”

赫英英听出是腾云飞的声音,腾云飞这晚负责巡逻梅园,其实他的目光也一直盯着假山后面的赫英英。

“我就不要命了,放开我,他是暴君,是刽子手!”

“回去!”

腾云飞不容分说,一边捂着赫英英的嘴,一边强行将她往花园后边拖。赫英英奋力挣扎,用牙咬腾云飞的手,用脚踹腾云飞。不管她怎么闹,腾云飞就是不松手,结果,两人在花园里摔倒了,腾云飞重重地压在了赫英英的身上。

两人同时吓了一跳,腾云飞像触电似的从她身上弹开,嘴里连声说着“对不起”。赫英英臊红了脸,胸脯一起一伏,周身无力的样子。奇怪,刚才摔倒时,她身体内怎么有一股异样的感觉,麻麻的,酥酥的,略带点晕眩,像是要失重,要飞起来。

赫英英还在草地上喘气儿,一个声音从黑暗中响了过来。

“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一听是雀斑报务员的声音,赫英英立马从草地上弹了起来,刚才那股酥麻的感觉一扫而尽。还没等她回答,雀斑报务员已捂着鼻子跑开了,边跑边发出“呜呜”的哭声。

“倒霉!”赫英英败兴地踢了一脚地上的草坪,心想今晚这一跤,摔得真不是时候,还不知小心眼的报务员怎么想呢。

因为这一跤的缘故,也因为雀斑报务员自作多情的那“呜呜”声,赫英英的心又乱了,这次乱,是为了陆一川。她好久没见到陆一川了,还不知道那傻小子最近过得怎样,会不会也学她一样惦着她?站在如水的月光下,闻着初春夜晚青草那湿扑扑的香气,赫英英生平第一次,心里涌上一些奇怪的想法。这想法对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来说,其实正常不过,赫英英却觉得自己学坏了,怎么心里突然就想起男人来了?

后来她才明白,还是屠兰龙,如果屠兰龙不让她彻底失望,她是不会想到别的男人的!

这晚,等黄少勇他们处理完第六师跟新五师127团的冲突,屠兰龙又跟化天明交代了一些别的事,这才心情败坏地往自个儿寝室去。阮小六和迟大年各怀心机地跟在他后面,突如其来的变故,已让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危机,尽管屠兰龙没多问他们什么,两人心里还是扑扑的,安稳不下。经过假山时,赫英英突然跳出来。

“你站住!”赫英英说。

屠兰龙警惕地往后一缩,还以为有人要袭击他。

赫英英冷冷一笑:“你不用怕,梅园没人袭击你。”

看清是赫英英,屠兰龙收回已经摸在枪上的手:“深更半夜,你在这儿干什么?”屠兰龙的声音里有一股恶意,其实他是对自己刚刚表现出的紧张感到羞惭,堂堂少司令,现在居然是草木皆兵。

“我有话对你说。”赫英英往前跨了一步,双目毫不畏惧地正视住屠兰龙。

“回去睡觉,我没工夫跟你瞎扯!”屠兰龙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女人。男人面前失去面子尚有可能挽回,在女人面前如果失了面子,那是一辈子的事。

“我有工夫!”赫英英毫不示弱。

“你——”

“为什么对他那样,他哪儿对不起你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回去睡觉!”

“我不回,我就要问个清楚!”

“反了你了,回不回去?”屠兰龙想尽快摆脱开她,他想赫英英一定是看到了今晚的事,今晚这事,对他来说是个败笔。捆住池少田的那一刻,他已在后悔了,但他不能自己扇自己耳光。见赫英英固执地堵在他面前,屠兰龙朝后望了一眼,刚才还跟着他的阮小六和迟大年已不见了影子。他们看清是赫英英时,就知趣地躲开了。

败兴!

“说啊,他哪儿开罪你了,犯得着对他动粗?”赫英英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好像不把屠兰龙脸上那层皮扒尽,她就不甘心。

“这是军务,你小丫头懂什么!”

“你心虚!”

“哟,你还长劲了是不是,深更半夜猫在这儿,我没问你的罪,你反倒审问起我来了。”

“有本事你把我也捆起来!”

赫英英一横,屠兰龙就没辙了,总不能连一个小丫头也捆吧。他叹气道:“今天我累了,改天再跟你细说。”说着话,再次朝身后望一眼,好像看见有个黑影儿闪了闪,旋即又不见了。一定是阮小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再也没有改天了,明早我就离开梅园,怪我瞎了眼,也怪乡亲们有眼无珠,他们被一个伪君子迷惑。少司令,不,屠兰龙,我再也不拿你当英雄了,你是一个没有胆量的人。不打日本鬼子,专门对付自家人,迟早你要后悔!”

赫英英一口气把心里的怨恨都发泄了出来,说到后来,她的话分外过激,甚至说屠兰龙欺世盗名,蒙骗了她,跟沈猛子比起来,他是虫一个!

屠兰龙被小丫头的疯话气个半死,却又不能发作,无论怎么,他要在赫英英面前保持一种风度。记得林建英失踪后,赫英英也用过激的语言刺激过他,当时他还满脸微笑地向她保证,一定会把林建英找回来,在他的地盘上,不会有人凭白无故地失踪。但是此话说过也就说过了,他并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不是他不想兑现,真的是没有精力。

没有精力啊!

他苦笑着要跟赫英英解释,赫英英却撂下一句令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羞辱话,走了!

“天下有怕事的女人,但绝不会有怕事的男人,你连娘娘山的刘米儿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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