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侠骨柔情
车上摇晃了三天三夜,四姑娘小蛾感觉天晕地转,一路她不知吐了多少次,吐得心肝肺全要出来了。
最后她被丢进一间黑屋子里。她不知道抓她的人是谁,凭什么抓她。起初她还喊,质问那些面目狰狞的人,后来她的嘴被捂住,再后来,她就喊不动了。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头痛得要裂开,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水,她想喝水。
门“哐当”一声响了,一线光亮透进来,四姑娘小蛾艰难地伸过去目光。她看到一个人,腰里挂着钢刀,脚上蹬着皮靴。她想,这就是鬼子吧,她虽然没见过鬼子,但她感觉这就是鬼子。
“水。”她挣扎着喊了一声。
进来的是日军情报官山崎,山崎手下有若干支小分队,这些小分队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山鹰行动队。这些日子,山鹰小分队活动非常频繁,最高司令官岗村宁次已下令,要他们打开一条通往米粮山的情报通道。
什么是情报通道?就是快捷而准确地掌握对方的军事秘密及军事行动,不断调整自己的作战计划,以最小成本赢得最大胜利。岗村宁次下这样的命令,证明已对情报部门的工作不满。山崎不敢拿这话当儿戏,他已跟特工队联起手来,准备跟米粮城的屠兰龙还有沈猛子打一场情报战。
抓捕四姑娘小蛾,既是宫田司令官的意思,也是山崎早就有的行动计划。那天山崎还派出两支小分队,在米粮城抓了五个人。这五个人山崎没让宫田司令官知道,秘密关在别处。
“拿水来。”听见四姑娘的喊,山崎冲后面的人说了一声,马上有日本兵端进来一碗水。
山崎接过水,走到四姑娘面前:“你辛苦了,先喝口水吧。”
四姑娘挣扎着抬起头,困惑地盯住山崎:“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山崎笑了两声:“孟小姐误会了,不是抓,是请。”
“孟小姐?”四姑娘接过水,一仰脖子灌下去,抹抹嘴,不解地问,“你在跟谁说话?”
山崎俯下身,色眯眯地盯住四姑娘那张好看的脸:“我在跟你说话啊,难道你忘了自己的姓?”
四姑娘疑惑了好长一阵,才记起自己的确姓孟,不过对小姐这样的称呼,她显然不适应。
“我叫小蛾,人们都叫我四姑娘。”
“四姑娘,好,这名字好,那我也叫你四姑娘了?”山崎的目光凑得更近,借着屋子里蒙蒙的光亮,他想把目光钻进四姑娘被撕开一半的衣服里,那里面有一对饱满的乳房。
四姑娘本能地往后挪了挪,一双手牢牢地护住前胸。
山崎直起身,浪笑道:“都说四姑娘是个美人,我还不信呢,今日见了,果然非同寻常。孟小姐,不,四姑娘,我叫山崎,是大日本帝国派往贵国的特使,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你……你真是鬼子?”一听他叫山崎,四姑娘本能地又往后挪了挪,眼里露出恐惧。
“鬼子?不,我们是朋友,朋友你懂吗?”
“我听不懂你的话,放我回去。”一碗水下去,四姑娘身上有劲了,她辨不清这是啥地方,她想回她的刘集。
“回去?你当然可以回去,不过既然我们请你来了,你就得帮我们做一件事。”山崎收起脸上的笑,一本正经地道。
“啥事?”
“很容易,只要四姑娘说出鬼见愁的入口,我们就送你回去。”
四姑娘身子猛地一震。
鬼见愁?鬼子怎么知道这条路,这路她都有十多年没走了!
“我听不懂你的话,我要你放我回家。”
山崎嘴角露出一丝阴阴的笑,往四姑娘面前踱了几步:“不,你清楚那条路,那路是当年你爹孟大关子第一个走的。”
“我不知道!”四姑娘忽然就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鬼见愁,她爹,孟大关子,这些原本已被她死死埋在心底的词,经小鬼子这么一说,立马就变成了炸弹。“放我回去!”她又尖叫了一声。
白健江不吃不喝,谁跟他一答话,他就发火。
那天没追上四姑娘,他差点疯掉,在街巷里闹腾了好长一阵,最后又闯进侯四的团部小院。侯四也不是吃素的,一声令下,将他关进了117团的禁闭室。
这事惊动了谭威铭,后来是沈猛子亲自下山,才将他接回山。
谭威铭告诉沈猛子,日本人正在酝酿更大规模的进攻,而且这一次是毁灭性的,他要沈猛子及山上弟兄做好准备。
“姥姥个毁灭性的,有本事他把飞机、坦克全开来,老子不怕。小日本,肏他娘!”白健江几次下山,要去找四姑娘,都被沈猛子强行拦了回来。沈猛子怕他惹事,愣是下掉了他的枪,还不放心,派一个班的弟兄白天黑夜地轮流看着他。
形势非常严峻。四姑娘失踪,再次提醒沈猛子,小鬼子正在打华家岭的主意,如果传说中那条神秘的“鬼见愁”山道被小鬼子提前找到,72团将会有灭顶之灾。
但是72团又无能为力。昨天老乱提议,要不派一个营的弟兄,提前去找,最好抢在小鬼子前面,将那条道炸了。沈猛子笑笑,如果这条道有那么好找,小鬼子还犯得着四下抓人?据谭威铭讲,他在刘集驻扎了十年,只是耳闻有这么一条山道,至于到底有没有,他也说不清楚。
“兴许小鬼子在声东击西,我问过很多人,都说那只是一个传说,当年孟大关子活着的时候,跟别人吹的。”那天告别时,谭威铭这样安慰沈猛子。
沈猛子岂敢侥幸,两天来他连续收到坏消息,先是说困在白水河的日军25师团跟唐培森的312旅交了手。唐培森过于自负,糊里糊涂就中了鬼子的埋伏,结果一战下来,大半个旅报销了。紧跟着又说,奉命赶去支援312旅的新三团和新四团中途遇到了日本兵的拦截,开火不到一小时,新三团、新四团就扔下枪跑了。这且罢了,反正他对那两个狗屁团不感兴趣,跑了更好,免得将来丢人现眼。关键是,今天一大早,山上的电台收到一条消息,日军从平绥、同蒲沿线抽调三万余人,汽车千余辆,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向五原地区疯狂进犯,傅将军的35军跟日军黑田中德师团全线交火了。
看来,日军放出的狂言“膺惩傅作义”绝不是句空话,五原能否守得住,现在谁也不好说。五原要是失守,这条大通道就让小日本彻底贯通了。
一想到这些,沈猛子心里禁不住袭上一股寒意,天也像是跟他作对,前两天还阳光明媚,今儿个,突然就有了寒流。初春的寒流是最不好对付的,沈猛子紧紧衣服,往背风处挪了挪。小米汤见状,赶忙给他递过来一件棉大衣。沈猛子一看是从鬼子中队长身上扒下的,霉气地骂了声:“拿一边去。”
脑子里转来转去,最终还是转到了那条山道上。沈猛子确信,这山上是有那么一条道的。昨晚他反反复复看刘米儿给他的那张图,越看越觉得纳闷儿,那张图绘的像是十八洞,但仔细一揣摩,又不像。刘米儿用了五种色彩,大大小小绘了几十个洞。这些洞都是用线条连在一起的,但真要拿去跟实地对照,他又一个也找不出。
“搞啥鬼呢,这女人。”昨晚他抽着老乱的大烟锅,心里多次跳出这句话。今儿一大早,他原本想把白健江叫来,让他也看看这图,帮他分析一下。毕竟白健江对这山熟悉,哪知一个四姑娘,就彻底让他没了脑子,疯言疯语不说,还乱骂人,尤其把毕传云跟石润两个骂得狗屎不如,好像四姑娘是毕传云跟石润合谋抓走的。
这样子下去不行,72团刚刚有了新起色,因为毕传云的思想转变,影响了石润,石润最近也不那么酸溜溜地叫嚣他的革命阵营了,开始虚心地跟在老乱后面,学习带兵打仗了。如果让他这么闹下去,好不容易合起的心又要散。沈猛子知道,要说眼下心情最不好受的,不是他跟白健江,反倒是毕传云跟石润。312旅吃败仗的消息传来,毕传云跟石润一言不发,低垂着头,像是自己做了错事。那晚毕传云还在窑洞外站到了半夜,是他硬将他拽进窑洞的。
当然,他也理解白健江,直到昨儿下午,他才从白健江高一嗓子低一嗓子的话里,听出他跟四姑娘的故事。沈猛子差点就落了泪,原来他心里也有人啊,真看不出。他一直以为,白健江是个对女人不上心的男人,他脑子里除了打仗,没别的。哪知……
这么想着,脑子里就又闪出刘米儿那张脸来,一股想见她的欲望腾地升起,让他一刻也坐不住。他压了几压,没压住,索性站起来,冲小米汤喊了一声:“把毕政委叫来!”
不多时,毕传云跟着小米汤,来到沈猛子面前。
“收拾收拾,跟我去沟那面。”
“团长,你真的要去娘娘山啊?”没等毕传云说话,小米汤先就叫上了。沈猛子白了小米汤一眼,冲毕传云说:“这条道打听不清楚,我心里不踏实。”
“我去不合适吧?”毕传云犹豫道。
“你是政委,怎么不合适?”
“我是说,她……”毕传云欲言又止。
“哪来那么多废话,让你去自然有去的道理,时间不早了,天黑还得赶回来呢。”
“好吧,我也想会会这位女侠。”毕传云刻意用了“女侠”两个字,沈猛子心里一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毕传云也没啥收拾的,说走就走,两个人带上枪,又叫上小米汤,三个人便上了路。
初春的娘娘山,静谧中透着肃杀,寡淡中暗含着多情。小鬼子的炮火停息后,娘娘山也在抓紧休整。老乱可以高兴,娘娘山这边,却没一个人敢对那场小胜利抱以自豪。沈猛子他们到山上的时候,老虎营的弟兄们正在检修山炮。
山门前重兵把守,几个漂亮的妹子在山门西边空场子上练搏杀,有两个扭打在一起,使足了劲都想把对方摔倒,对方坚决不让,结果两个人就像公鸡啄仗一样啄在了一起。个子矮的撕着个子高的头发,个子高的扭着个子矮的一条胳膊,在地上转圈圈。沈猛子看了一会儿,“呵呵”笑出了声。他见过不少练兵的,还没见过两个妹子啄一起的。
“用脚,用脚啊!”沈猛子也不知给谁加油,两个人不会用脚,看得他心急。
个子矮的那位听到了他的声音,灵机一动,脚下一扫,果然就让个子高的那位失去了重心。不过她自己也没站稳,结果两个人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光扭着不行,要伺机而动。”沈猛子被场子上的妹子们感染,索性走过去,给他们演练起来。毕传云也不敢闲着,主动给沈猛子当了陪练。这方面他技艺远不如沈猛子,连着被摔了几个大跟头。沈猛子怕把毕传云摔坏,冲小米汤招招手,示意让他来。小米汤一点儿也不畏怯,脱了棉袄,腾腾几步跨上前,跟沈猛子摆开了架势。边上的妹子们立马围起来,看热闹似的鼓起了掌。沈猛子原以为小米汤不经摔,还想让他跟娘娘山的妹子们过两招呢,哪知这小子一出手,就给了他难堪。这小子手臂上的功夫相当厉害,两条腿又格外灵活,沈猛子连出几招,都没扼制住他,反倒让小米汤瞅个破绽,胳膊肘暗一用劲,破坏了他的平衡,脚下连着两扫,他站立不稳,重重一声倒在地上。
“团长!”毕传云急了,扑上去边扶沈猛子边骂小米汤,“谁让你摔这么重?”
小米汤不服气地说:“要摔就真摔,哪能当着人家的面玩假的?”说完,骄傲地冲红粉团的姐姐们望了一眼。
那帮妹子立刻为他叫起好来。
这时候山门一开,刘米儿一身戎装走了出来。
“我说山上怎么有喜鹊叫呢,原来来了贵客。”
沈猛子赶忙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别扭地冲小米汤斥了一声:“你小子!”然后快步朝刘米儿走去。
两人再次相见,脸上那表情,就不如以前自在了。尤其沈猛子,心里早就钻了鬼,这时想镇定,就难。刘米儿故作大方道:“沈团长驾到,有失远迎,抱歉抱歉。”
沈猛子也学刘米儿那样,抱起拳:“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哪啊,娘娘山不是我刘米儿一个人的,谁想来,只管来好了,妹子我欢迎都来不及呢。”说着话,做了个请的姿势。
小米汤贼贼地一笑,悄声跟毕传云嘀咕道:“还妹子呢,用不了几天,就成团长夫人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毕传云狠狠踩了小米汤一脚,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小米汤痛得龇牙咧嘴,他的怪表情让米霞看到了。米霞走过来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小米汤抬起头,见沈猛子跟刘米儿已进了山门,大着胆子说:“你们团长看上我们团长了。”
“你胡说,是你们团长看上我们团长了。”
“明明是你们团长先看上的嘛。”
“我警告你,敢说我们团长坏话,让你今天回不去!”米霞故意恐吓。
“回不去才好,我教你们练摔跤。”
“想得美,帮我们喂猪还差不多。”
“你们山上养猪啊?”小米汤有点吃惊,他还以为娘娘山就跟华家岭一样,穷秃秃的,除了风,啥也没。
“哼,你没见过的还多着呢。”米霞心里虽然喜欢这个小不点,嘴上却不让人,说出的话分明有种骄傲。山上的日子说紧张也紧张,说闷那可真叫闷,平日她们很少看到有陌生人来,今天难得刘米儿有这么好的兴头,米霞的心情也跟着灿烂,有意识地跟小米汤多斗了几句嘴。
从山门到议事的大殿,足足有3000米的距离,中间还要穿两道小门、一个练兵场,红粉团的气势可想而知。记得第一次来时,沈猛子的脚步在练兵场那里就怔住了,恍然有种误上梁山的错觉。后来刘米儿笑着打趣道:“堂堂72团团长,不会连这么座小院子也没见过吧?”
当时他就惊道:“你这还小,怕是我见过的师部也没这么气派。”
“那是你没去过梅园,老司令那里,才开眼呢。”
也是在那次,沈猛子才知道,各方所说的老司令屠翥诚跟刘米儿之间水火不容、刀来枪往等都属屁话,他们情如父女,关系好得不是一般。
毕传云算是长了见识,走进山门那一瞬,他的腿就开始发抖,不听使唤似的。一双眼睛东瞅瞅西瞧瞧,哪也新鲜,哪也令他吃惊。以前他听说的刘米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青面獠牙,面目狰狞,哪想到她长这么水灵。猛一看,简直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嘛!312旅还流传着她的一个版本,说刘米儿心狠手辣,到娘娘山的女子一大半是她抓来的,一小半,是老虎营那些刽子手男人抢来的。她们到山上,除了一心一意服侍刘米儿外,还要隔三间五地陪老虎营的男人睡觉。稍有不从,就会被刘米儿卖掉,用来换军火和粮食。可他现在看到的场景,却是另番样子。红粉团上上下下一派和气,如果不是有老虎营的存在,简直就让人误以为进了古书中的女儿国。虽不能说这里的女子国色天香,但一个个飒爽英姿,精神得很。相反,他倒觉得,以前在312旅的日子,沉闷得很,士气也远没红粉团这么高涨。当然,这些都是不该有的想法,毕竟,他是共产党的政委,不能拿一支草莽队伍跟自己的革命队伍比,可……
毕传云摇摇头,把这些混乱的想法驱开,一门心思观察起红粉团这座气派的山寨来。的确,他现在来到的地方,就是山寨。在312旅做参谋长的时候,他也奉命去过一些山寨,跟山大王们接触过,向他们传播革命道理,动员他们加入到革命的阵营来,但那些山寨跟红粉团比起来,就逊色多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联想到在刘集谭威铭的24师经历过的那段日子,毕传云这才深深体会到,道听途说的东西不可信,先入为主的想法要不得。要做好思想工作,关键还得深入对方,了解对方,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毕政委第一次来,红粉团不懂那么多规矩,怠慢的地方还请多多谅解。”刘米儿看他发呆,便放慢脚步,谦逊道。
毕传云红了脸,刘米儿的做派还有谈吐令他自惭形秽,他这才明白,沈猛子非让他来的目的。他是让自己长见识啊。或者就如他平常说的,换换脑筋。这个脑筋还真得换!
“哪里,我毕传云今天是跟着团长长见识来了。”毕传云由衷地说。
“怎么样政委,这里比你想象的要大气吧?”沈猛子回过身,毫不掩饰地问毕传云,而且刻意用了“大气”这个词。
毕传云实话实说:“红粉团果真名不虚传,我毕传云深感惭愧。”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比起咱们72团来,她的名气还是弱了点。这话不过分吧,刘团长?”
刘米儿粲然一笑:“哪敢跟沈团长比,我这里,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小菜园子,只要二位首长不嫌弃,我刘米儿就知足了。”
“哈哈哈哈。”沈猛子发出一阵大笑,毕传云听了,却觉得那笑里,明显有掩饰的成分。
三个人说笑着走过练兵场,穿过一道圆门,就看见一排红廊瓦舍。在如此险峻的山上,刘米儿竟能修下如此气派的一排瓦房,可见其能力有多大。
“政委你看看,是不是比我军的司令部还阔气?”沈猛子今天是分外开心,来时脑子里的那些担忧和后怕全让刘米儿一张笑脸给驱散了。也难怪,刘米儿今天这装束,这笑容灿灿的样子,真比初春的阳光还管用。老话说得对,人逢喜事精神爽,对沈猛子来说,看到梦中出现了无数遍的这张娇艳妩媚的脸,就是大喜事。
“刘团长真是奇人,大手笔啊!”毕传云感叹道。
刘米儿略带羞涩地红了下脸,弓身请二位步入大殿。进门的一瞬,毕传云回身望了一眼,米霞跟小米汤在后面老远的地方,对着一棵枯树唧唧喳喳说笑着。
这小子,到哪也有人缘。毕传云心里嘀咕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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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米儿告诉沈猛子,那条传说中的“鬼见愁”,她也听说过。老司令屠翥诚活着的时候,跟她说过不止一次。在老司令屠翥诚看来,这条道对别人兴许算不了什么,对兵家,却不能不当回事。可惜,她没找到这条道,老司令屠翥诚也没找到。
“知道这条道的人,除了当年的几个脚夫,再就是马帮帮主孟大关子和白老恒的二儿子白健雄。孟大关子这都死了多少年,白老恒的二儿子也回了岛国。”刘米儿说。
“你是说仓野正雄?”
刘米儿点头:“麻烦就在此人身上,小鬼子把四姑娘抓去,我想也是为这条道。”
一句话说得,屋子里几个人的心情更为沉重了。刘米儿一看沈猛子他们全都阴了脸,便调和气氛道:“干吗都把脸拉着,就算没这条道,小鬼子照样会打上山,沈团长要是怕,索性把72团拉过来,娘娘山大得很。”说完,她暗暗一笑。
“怕?”沈猛子像是受了污辱,“我说大妹子,我可不是跑来让你取笑的,你这娘娘山,没准比我的华家岭还经不住炸呢。”
刘米儿心里一动,沈猛子一声大妹子,叫得她脸上火辣辣的,这可是他第一次唤她大妹子,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的眼睛闪了几闪,赧然垂下眼帘,俏皮道:“堂堂72团团长,竟连玩笑话也听不得。”
这话说的,沈猛子反倒红了脸,屋里的气氛便松弛下来,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想想也对,就算没那条“鬼见愁”,小日本照样会把炮弹扔到山上,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多想无用。
这晚沈猛子他们没能回到华家岭,刘米儿不让回。商议完正事,刘米儿让米霞她们抬来一坛子“女儿红”。刘米儿拿出五个大碗,挨个儿倒上,自个儿先端起一碗:“我刘米儿上山这么久,娘娘山还从未来过贵客,三位大驾光临,娘娘山蓬荜增辉,米儿敬三位一碗酒。”
毕传云赶忙说:“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告辞,这酒,今儿个就免了吧?”
“莫非毕政委是看不起我红粉团?”
“岂敢岂敢,今天听刘团长一番话,传云茅塞顿开,只是这酒……”毕传云为难地望住沈猛子。
沈猛子端起碗:“这酒我敬红粉团的兄弟姐妹,能跟红粉团一道打鬼子,是我72团的福气。来,传云,把这酒干了!”说着一仰脖子,先灌了下去。刘米儿看着他的豪爽劲,脸兀自一红,很开心地把酒灌了下去。
小米汤胆怯地望住米霞,生怕米霞跟他较劲儿。米霞端起碗,挑衅似的看着他:“喝呀,你不是挺能吹的吗?”
米霞说的是刚才,在刘米儿跟沈猛子他们商议两家如何布兵、齐心协力对付来犯之敌时,米霞拉着他,里里外外看了个遍。到了后院酒坊,米霞炫耀她们酿的女儿红香飘千里,说老司令屠翥诚最爱喝山上酿的女儿红了。小米汤想也没想就吹牛:“就你们这种酒,我小米汤一气能喝下两坛子,跟我老家的高粱红比起来,差远了。”
没想这话让米霞记下了,这阵就故意要出他洋相。小米汤长这么大,还没沾过酒,一闻那味儿,他就想吐。
“怎么,怕了?”米霞已将自己那碗喝了,山上的姐妹,不但能酿,更能喝。
小米汤往后退了几步,可怜巴巴地向沈猛子求救。
“牛吹大了吧,叫她一声姐姐,饶过你。”沈猛子说。
“想得美,叫啥也没用,今天不喝这酒,休想出这门。”米霞故意堵在小米汤面前,气势凌人地瞪住矮她一头的小米汤。
“喝就喝,吓唬谁啊!”小米汤说着就端起了碗,沈猛子还没来得及拦挡,他已把酒灌进了肚子。
“好酒量!”刘米儿夸张地说了一声,再次倒满酒,跟毕传云和沈猛子碰。
美酒佳人,沈猛子有些抵挡不住,心想喝几碗也误不了事。哪知刘米儿是怀了心计的,这酒,烈着哩。等意识到不对劲时,胃里已翻江倒海,身上也直冒汗。再看刘米儿,那影子就朦朦胧胧,迷离得让人挪不开眼了。被酒染红了的脸颊,分明透出一种多情,一种女儿家的寂寞或伤感。奇怪,沈猛子怎么会想到她是寂寞的呢,她分明活得比自己洒脱、比自己有味啊?刘米儿也被沈猛子痴痴的目光感染了,额上再次腾起一朵红云,眉目流转,粉面含黛,似有万种风情在里面。沈猛子哪受得了这个,他这半辈子,都在跟大老爷们打交道,那双眼,除了炮火,看得最多的,就是男人们的粗糙与刚强,今天被刘米儿的风情一扰,心,就乱得跟15只兔子打架一样,七上八下的不宁。
“不喝了不喝了。”嘴上这么说着,手却贪婪地伸到酒坛中,又舀了一碗女儿红。毕传云比他更不胜酒力,这阵已歪倒在椅子上,眼都睁不开了。再看小米汤,更惨,已经让米霞搀扶着到院子里吐去了。
太阳下山的时候,刘米儿让厨房弄来醒酒的酸梅汤,小米汤喝不下,说喝啥也吐,还是让他睡一会儿吧。毕传云挣扎着喝了一碗,感觉不那么天摇地转,嘴上仍然说着要下山,双腿却不听使唤。沈猛子睡了一觉,好多了,心里惦着山上的弟兄,非要下山。刘米儿杏眼一瞪:“要走你走吧,不留你。”一句话说的,他的双腿又迈不动了。
晚饭极为丰盛,刘米儿特意让厨房宰了一只羊,又炖了香喷喷的红烧猪肉,菜还没端桌上,小米汤一骨碌就翻了起来:“有肉啊——”刘米儿和米霞同时笑出声,她们哪里知道,山上的72团,好几个月没闻见肉香了。
三个人放开肚子,狠狠吃了一顿。小米汤还不解馋,非说是米霞姐姐使坏,如果不灌醉他,还能多吃一个猪蹄。刘米儿心疼这个小不点,答应走时,给他带两个。
“多带几个吧,反正你们山上有猪。”小米汤贪婪地说。
米霞哧哧地笑,她已逗够了小米汤,剩下的,就是亲姐姐般的疼爱。
沈猛子他们并不知道,娘娘山的姐妹们,心里苦着呢。说她们是土匪是强盗她们受得了,反正她们没做杀人放火对不起祖宗的事。受不了的,是心里那份苦、那份罪。米霞是逃婚逃出来的,她爹欠了人家赌债,还不起,就把她顶给了人家。对方五十多,不但是个老赌棍,还是个老恶棍。米霞哪能把自个儿一生毁在这样的恶棍手里,只好一横心上了山。去年她爹死了,病死的,米霞现在没有亲人,刘米儿在她心中,就成了她亲姐姐。跟米霞一样的,山上不下半数,另半数,虽不是逃婚,却也个个有隐情,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刘米儿呢,她对这种占山为王的生活也已厌倦心烦,早就想着让姑娘们下山,各找各的归宿。但难啊,上山容易下山难,吃了土匪这碗饭,再想回去做良家妇女,怕是这辈子,没人还她们清白了。前年冬天,老司令屠翥诚想把红粉团收编过去,刘米儿高兴,至少这样她们就能脱了土匪这骂名。哪知啥都商量好了,就等择日子举行仪式,却突然发生变故。有人造谣说,刘米儿想做屠翥诚的姨太太,还要把红粉团几百个妹子,全带去给11集团军师团长做小!
“说出来怕是你不信,这些年,我也是焦头烂额。”此时已是晚上,散淡的月光罩住了整个寨子,也给娘娘山染上了一层朦胧。刘米儿跟沈猛子漫步在月光下,米霞跟三个妹子远远跟在后面,为他们警戒。
“都说大妹子是顶天立地之人,比我们老爷们都强,哪想到你心里也有一把苦呢。”沈猛子长嘘一声,心里泛上一股怜惜之情。
“顶天立地,这话搁你们男人身上是赞扬,搁我们女人身上,就是糟蹋。”
“大妹子别这么说。”
“我没说假话,哪个女人乐意当贼寇,看见那些甜甜蜜蜜跟着男人过日子的女人,我腿都迈不动。可惜这辈子,我没那个福了。”
“这话说不得,好日子还在后头哩。”
“好日子?”刘米儿苦苦一笑,捋了下被山风吹乱的头发,喟叹一声道,“不瞒沈兄,你刚到华家岭时,我真心想把红粉团解散哩。打来打去,烦了,也怕了。”
“那你咋没解散?”沈猛子停下脚步,回首望住刘米儿。这话他还是头次听说,心里不免有些惊愕。
刘米儿再叹一声,怆然一笑道:“小鬼子不成全我啊,我要是散了,沈兄不就少了一杆枪?”
沈猛子心里腾起一股浪,两眼热热地凝住刘米儿,凝了很久,又促然挪开。一阵风吹来,沈猛子酒意顿消。此时此刻,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跟面前这位女人细说,但又从哪儿开口呢?
刘米儿自然能感受到他的那份热切。刘米儿心里原本是没有男人的,真的没有。如果不是对男人的恨,她上不了山,做不了土匪;如果不是对男人的恨,她也召不来这么多妹子。但此刻,她的心动了,动得很厉害。事实上,从老鹰嘴遇见沈猛子的那一天起,她女儿家的心就在动。这些年是屠老司令化解着她心里那份恨,让她心里能容下男人了。也是在屠老司令的谆谆教诲下,她才知道世上的男人有好几种,不都是恶棍,不全是流氓。娘娘山,这才有了老虎营。但那是另一份感受,跟沈猛子不同。
她不知道沈猛子哪儿吸引了她,他也是个平平常常的男人嘛,但心里就是怪,就是对他有想头。兴许是他的憨,是他的直,是他那些风风火火的传说。屠老爷子还说,自古英雄配美人,让她不要急,总有一天,会遇见让她动心的男人。她当时付之一笑,心想这辈子,是不会为哪个男人动心了,更甭说……
可这个男人明明就让她动心了。她“扑哧”一笑,心里骂自己,犯贱了,犯骚了,想在他怀里靠一靠了。
一想“怀里”,她的双眼就迷蒙了,一股子泪就忍不住要喷出来,心里也翻江倒海。这些年,她不容易啊,女人终归是女人,撑不得天、撑不得地、撑不住日月,有那么个结实的肩膀靠一靠,多好。
但她又想,人家心里还不定怎么想呢,他可是大名鼎鼎的72团团长啊!听说当年在傅将军手下,有个团长的姨太太看上了他,非要跟着他走,还把金银细软都给他拿来了。结果他把这事儿说给了傅将军,害得那女人白白做了一场梦,最后竟投河自杀了。
这种男人,怕也薄情呢。
算了,想这些没用,还是跟他好好议议,这仗到底怎么打。
刘米儿收起念头,跟他谈起了战事。后来他们说到了屠兰龙,沈猛子忽然问:“他眼睁睁看着谭威铭挨打,一枪不放,到底安了啥心?”
刘米儿摇头,同样的问题她也反复问过自己,后来她明白,屠兰龙不是屠翥诚,这人心里疙瘩多,指望他出兵,怕没那么容易。
“莫不是他真的怀疑,老谭害了老司令?”沈猛子又问。
一句话捅到了刘米儿的痛处,其实屠老司令的死,给她带来的痛苦更深。有谁知道,三年前她差点就让阎长官的几支队伍给合围,若不是老司令从中周旋,逼阎长官退兵,怕是娘娘山早就成了焦土一片,她那些姐妹,还不定落个啥下场呢。
老司令的死,她也暗暗调查过,虽说现在还不能判定是谁下的黑手,但她坚信,此事跟谭威铭没关,跟恒通米店的孙掌柜也没关。屠兰龙却杀了孙掌柜!借刀杀人,这样的把戏屠老司令不会玩,屠兰龙却玩得不露痕迹!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想,谭威铭凶多吉少!兴许,12师全军覆没的那一天,才是屠兰龙冲小鬼子开枪的那一天!
也正是这种考虑,她才用上心计将沈猛子跟毕传云留下。有种担忧她不能说,屠兰龙的黑名单里,就有她刘米儿,他把老司令的死,怪罪在一些不该怪罪的人头上!她甚至怀疑,红水沟的鬼子,是有人故意引来的,目的,就是灭了她刘米儿!当然,黑名单里也包括沈猛子。她跟沈猛子,是一棵树上的蚂蚱啊!
一想这些,刘米儿禁不住毛骨悚然!
啥叫个唇亡齿寒,现在他们两家,是被小日本和屠兰龙逼到了绝路上。如要不合起手来,谁也甭想活。
绝杀!这样的故事,屠老司令给她讲过不只一个!
沈猛子后来才觉得,这一夜,他留得异常正确。如果不是跟刘米儿推心置腹谈上这么一夜,怕是72团的遭遇,比后来遇到的情况还要糟一百倍、一千倍。
当然,这一夜留给他更多的,还是情,是蜜,是她如兰的呼吸,还有缱绻的目光,温情脉脉的凝视!可是第二天,当他回到华家岭时,一条惊人的消息立刻让他对自己昨晚的决定后悔不已,他怎么就能留在娘娘山呢?
白健江跑了!
昨晚白健江大闹着要喝酒,老乱跟他纠缠不过,只好把沈猛子从刘集带来的一坛酒给了他。
酒是谭威铭送的,地道的“女儿红”,比娘娘山刘米儿酿的要好喝得多。老乱这人滴酒不沾,但他心里同情白健江。沈猛子关白健江禁闭,他还替白健江说过话,无奈白健江把沈猛子惹急了,他的求情没起作用。他把酒拿给白健江,半是调侃半是安慰道:“我说二当家的,不就一个女人嘛,犯得着跟弟兄们撒野?”
“少放你的屁,我的事不用你管!”白健江现在是见谁咬谁,居然连老乱的情都不领。
“好好好,我不放屁,我走,好心换个驴肝肺,算我倒霉。”老乱嘀咕着,真就找六营长兰校石扯闲淡去了。扯到中间,石润冒冒失失地撞进来,说他得到一个可靠情报,被日军打散的新三团中有两个二杆子兵被小鬼子俘虏。老乱骂他,不就两个二杆子兵嘛,有啥大惊小怪的,小鬼子又不是没俘虏过人?石润说不是这么回事,那两个二杆子兵中有个叫范麻子的,以前当伪军,后来在柳河围歼战中,被八路军打散,他才参加了新三团。
“啰哩啰唆,你到底要说啥吗?”老乱不耐烦地骂道,不管石润咋变,老乱还是死活看不上他。
“范麻子,范麻子他知道那条道啊!”石润扯着哭腔,这才说了最关键的。
“扯**淡,多少人都找不到,冒出来一个范麻子,他就找到了?”老乱虽是骂着,人还是很警惕地拿起了枪,脚步下意识地就往外迈。
“范麻子他爹以前给孟大关子当过脚夫,那一家人都不地道的。”石润撵出来,跟在老乱屁股后面说。
“瞎嚷嚷什么,走啊。”
老乱也是让石润给说蒙了,居然带了几十号人,一气往岭南跑了十多里,好像石润这一说,小日本就真来了。确信没有异常时,才又返回来。刚到岭上,气还没喘匀,就听哨兵报告,白健江跑了。
白健江拿酒灌醉了看守他的两个新兵蛋子,趁乱下了山!
“他去了哪?”沈猛子厉声问。
“还能去哪,找他相好的去了呗。”老乱垂头丧气说。
“四姑娘?”
老乱沉沉地点了下头。
“乱弹琴!”沈猛子气得不知说啥了,过了半天,他喊了一声陆一川。陆一川疲疲沓沓地走过来,带着情绪应了一声。昨天他们走后,陆一川就跟老乱闹情绪,怪沈猛子带了小米汤,没带他。老乱不知道陆一川的心思,不分青红皂白就将陆一川训斥一顿。陆一川很委屈,到现在脑子里那根筋还没转过来。
“气让贼偷了啊,打起点精神好不?”沈猛子最见不得部下疲沓,一股脑儿就将火发在陆一川头上。
小米汤知道陆一川是怎么回事,不安地说:“团长,他有心事哩,你少骂几句好不?”
“滚一边去,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小米汤吓得脖子一缩,走开了。沈猛子又冲几个侦察兵吼,“下山去找,找不到你们也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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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没有人可以阻挡住白健江,他必须找到四姑娘!
这是白健江那天在刘集就产生的想法,如果不是毕传云,那天他就奔谷城方向去了。
“狗日的宫田,敢抓我的女人。”他在心里这么恨着,牙齿咬得咯咯响,一点儿也不觉得拿别人的女人当自家女人是件难为情的事。
放翻两个新兵蛋子后,白健江便溜出华家岭,直奔山下而去。时间、地点都是他跟火夫周老实说好的。周老实说不出话,耳朵却好使,惊慌中将他叮嘱过的事一一记下了。
过谷河时,遇到了一点儿小麻烦。白健江当然不会直奔马头桥,侯四那龟儿子,专门跟他过不去。他走马头桥下游的深水湾,那儿有架吊桥,白健江小时候就爬过,第一次下山见四姑娘,就是打那儿过去的。谁知到了吊桥边,意外地看到一队把守的卫兵。奶奶的,前些日子这里都没人管,咋单单这晚就有了卫兵?白健江一边疑惑,一边想办法。硬冲显然不行,吊桥就两根钢索,晃晃悠悠,胆小的人一到桥上就晕,甭说过桥,看一眼都怕,如果再有人冲你叽哩哇啦,不掉下去淹死才怪。四下观察一会儿,白健江计上心来,他摸到吊桥下游百米处,那儿有座石崖,崖上堆满了乱石。白健江用劲往下滚石头,巨大的声响惊着了那队守在吊桥下抽烟的卫兵。卫兵大约有十个人,一准儿是侯四的部下,就听有人喊了一声,提着枪冲这边跑来。白健江会心一笑,连着又推下几块山石,飞身朝吊桥奔来。吊桥下还有两个卫兵,对付两个,白健江不怕,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让他撂倒了。
过了吊桥,周老实已等在那里,他已候了白健江两个钟头,担心他不能来呢。白健江会心地冲周老实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周老实“哇哇”了两声,递给他马缰绳。
马是周老实从营里偷来的,除了马,还有一箱手榴弹。周老实也是豁出去了,能救自家女人,掉头也值。
周老实哇哇着也要跟白健江同去,白健江不耐烦地打断他:“好好守在团部,她的事,跟你没关!”
说完,飞身上马,扬鞭朝谷河边那条小道奔去了。
而此刻,山崎正狞笑着盯住四姑娘小蛾。几天折磨下来,四姑娘小蛾已有气无力,头发乱蓬蓬地盖在脸上,遮住了被山崎手下打肿的半边脸。额头上起了两个肿胞,是山崎摁着她的头在柱子上碰的,衣服也被撕破,露出了白灿灿的半边胸。
“说还是不说?”山崎拿着马鞭,拔拉开她的乱发问。
“我不知道。”四姑娘小蛾挣扎着回应了一声。
“你的狡猾,鬼见愁的你明明知道,再不说出来,我的马鞭狠狠的。”山崎不甘心,原以为用不了一天,这个女人就会开口,哪知这女人嘴巴硬极了,山崎到中国这么久,还很少遇到这种硬骨头的中国女人。
“不说鬼见愁,说出弹药库和十八洞也行,皇军照样有赏。”山崎耐着性子,笑眯眯地诱惑道。
四姑娘猛地甩了下头,她已打定主意,就算被折磨死,也绝不能告诉鬼子那条道。至于弹药库和十八洞,四姑娘小蛾倒不害怕,因为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不知道的东西,就算杀了她,鬼子也是白忙活一场。
山崎连问几声,四姑娘小蛾都不作声,她的态度激怒了山崎。山崎抡起马鞭就要抽,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传令兵的声音:“司令官到!”
山崎一个立正,宫田司令官已在竹康等人的护拥下,走进了这间光线暗淡的屋子,屋子里的霉味熏得宫田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的失职,怎么能把小蛾小姐关在这里!”宫田凶巴巴地冲山崎叫嚣了一句。
竹康抡起巴掌,就冲山崎连甩几下:“饭桶,这么多天问出了什么?”
“山崎无能,请司令官训示!”山崎挨了打,身子反倒挺得更加笔直。
“把她抬到那间屋子去!”宫田冲山崎命令道。
“哈咿!”山崎挥挥手,进来两个小鬼子,手忙脚乱地抬起四姑娘小蛾。四姑娘小蛾扬起头,拼上全身的力气骂道:“不要碰我!”但这阵,碰不碰已由不得她。宫田和竹康的目光同时跟过来,挣扎中,四姑娘小蛾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宫田和竹康看到了她结实的半个乳房。
宫田咽了下唾沫,竹康也跟着咽了一下。
北边这间被阳光照耀着的屋子,以前是当地财主家的厢房,谷城沦陷后,这一带的财主都跑开了,山崎带着他的小分队,便大大方方地住了进来。这阵儿,几个鬼子在厢房里一阵忙碌,四姑娘小蛾被丢到了炕上,为防她做出什么过激的动作,她的手和脚都被绑上了。一阵接一阵的恐怖还有疼痛袭击着四姑娘,凭直觉,四姑娘小蛾预感到灭顶之灾就要降临。她在心里一遍遍呼唤着一个名字,不是男人周老实,也不是副团长白健江,而是她心里藏着的那个人。她唤得自己心都要烂了,那个男人就是不出现。
四姑娘小蛾沉沉地闭上眼,心忽然被绝望淹住,兴许这辈子,她也见不到他了。
她莫名地就恨起自己的爹孟大关子来。
如果不是孟大关子阻止,她是能跟他一起私奔的,可孟大关子愣是铁了心不让她跟他好,爹像是中了邪,一心要招白健江当上门女婿,他咋就不懂女儿的一片心呢?
“再跟他疯疯癫癫地乱跑,小心我打断你的腿。”爹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是那个太阳暖暖的春日,爹带着白健江跟马队去太原城送货,家里突然清静下来,热闹惯了的院子,一旦静下来,是很让人不自在的。尤其院里就剩下她跟他,马夫周老实也趁这空到山那边看他娘去了,偌大的孟家大院显得空落而又拥挤,她站哪儿也不舒服,他好像也是,一会儿跳进马厩,一会儿又跑进羊圈。院里其实是没活的,有了周老实,啥活也轮不到他干,他就像少爷一样被宠在孟家大院,穿得干干净净,整日在她眼前晃来悠去,云彩一样迷惑着她的眼睛,还有心。
她想不明白,爹既然不喜欢他,干吗又让他到自家来,不如老老实实地让他待在白家的铁匠铺。他又不是孟家的儿子,是人家白铁匠白老恒捡的呢。后来周老实偷着告诉他,爹想掏钱把那个人从白家买过来,做自己的儿子。爹想儿子想疯了。女婿不是半个儿嘛,她想不通,问周老实,周老实老老实实跟她说,她爹是想双保险,把白家两个儿子都套住。
哼,两个,怕是半个也套不住!她当时恨恨地想。谁知当时的气话竟成了最后的现实,爹果然没套到,她呢,也没套到。
她想套到。
真的想,现在更想,她这辈子,心里就藏过他一个,明着藏,暗着藏,藏来藏去,竟藏下一世的泪,半世的怨,还有……还有斩不断的那个念头!
那个春阳照得人心里痒痒,走来走去非要做点什么的日子,他们胆子一大,就上了山。他曾告诉过她,山上有条极神秘的道,叫鬼见愁。是她爹第一个发现的,后来又带着他跟另两个脚夫,走过一趟。
“不只是险,一路还有好多景呢。”他说。
她是个不安分的女子,打小如此,越不该去的地方,越想去,越不该做的事,越想做。于是想也没想,就跟去了。
他们在山上走了三天,见识了三天,也胆战心惊了三天。在三天三夜里,其实最让她心跳不止的,不是白天,是夜。一个女儿家偷偷跟着一后生,敢在山上过三个夜,这事,要是传出去,丢死人呢,不被爹打断腿才怪!
爹没打断她的腿,三个夜却偷了她的腿,每当夜来临,她就一步也迈不动了,恨不得赖在他怀里,动都不动。他咋就那么老实啊,呆,傻,木讷得要死。三个夜啊!他吓得躲在一边,跟前都不敢坐,更甭说抱一抱她了。
她伤心,可心里又甜蜜蜜的。有时候她也想,要是换了白健江,那三夜,会咋?
她摇了摇头,她这才发现,自个儿心里,是装不下第二个男人的。
那三个夜最终是靠周老实瞒过去了,爹尽管知道她跟他出去了一趟,但爹想不到,她会出去三天三夜,爹以为,只是半天呢。
她忽然就笑了。
这时候,她居然还能笑得出!
门“吱扭”一声开了,宫田司令官满脸淫邪地笑着走进来。宫田司令官已经教训完山崎,作为帝国军队的高级情报官,山崎的无能令他相当恼火,好在,山崎把四姑娘小蛾完好无损地留给了他,这一点令宫田司令官兴奋。
宫田司令官有兴奋的理由,四个小时前,跟随井泽旅团的小田原子向他报告,那条道找到了,他们挖地三尺,终于从被帝国军队击败的“支那”溃军中找到一个叫范麻子的逃兵。那家伙是个大烟鬼,小田原子找到他时,他正发疯呢,他的营长抢了他最后一点儿救命的烟。小田原子“哟西”了两声,一把捏住范麻子的脖子:“你是猪,支那蠢猪。”
“烟,我要烟,太军,给我一口吧。”范麻子流着鼻涕,痛苦万分地说。
“你的,只要说出鬼见愁,烟大大的。”小田原子一边说,一边用力卡住范麻子脖子,范麻子险些就让他掐断气。
范麻子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大烟,小田原子呢,为帝国军队立了一大功。
“严密封锁消息,不能让支那人知道那条道是范麻子说的,明白?”宫田司令官爽得鼻子都要歪了,连着夸了几声小田原子,又命令道。
小田原子自然知道宫田司令官的用意,“哈咿”了一声,搂着一个刚刚抓来的中国女人发泄去了。
宫田司令官真是太激动了,真是应了那句古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苦苦寻找的“鬼见愁”,竟让一个大烟鬼给说了出来。他搂着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边饮酒,一边在脑子里谋划下一步行动。
下一步行动一定要狠,快,要让“支那人”彻底缴械。不,他要血洗米粮山,要让沈猛子和屠兰龙付出代价。红水沟白白丢掉一个大队,令他颜面扫尽,岗本大佐又不能及时拿下刘集,再次让他的计划受阻。再这么下去,他这个常胜将军,英名就要毁在米粮山了。
“我要把米粮城变成废墟!”宫田司令官猛地放下酒杯,右手狠狠地捏了一把怀里女人的乳房。女人没想到他会这么用力,痛得大声叫唤了一声。宫田司令官龇开一口黄牙,目光贪婪地在女人高耸的乳房上搁了很久。女人以为他又想要了,娇滴滴地把半裸的身子偎过来。宫田司令官猛一用劲,推开女人,大踏步地朝作战室走去。
一个宏伟的计划在他脑子里诞生,他要在“支那人”的土地上再次书写传奇!
宫田司令官原本对仓野正雄是抱有厚望的,这也是他迟迟不让山崎把四姑娘小蛾带到他面前的原因。现在,他对仓野已经彻底失望,不,是绝望。
“叛徒,败类,大日本帝国的羞耻!”
他完全可以将仓野送回岗村宁次那儿,让他接受惩罚,一想仓野跟白健江的关系,宫田立刻改变了主意,这也是他为什么不让小田原子外泄范麻子这条线索的原因。他要让全米粮城的人都知道,鬼见愁,是仓野正雄说出来的,不,是仓野跟他的相好四姑娘告诉帝国军队的。
哈哈,妙,太妙了。仓野,我让你求活不成,求死更难!
宫田司令官完全被自己的美妙计划感染了,内心激荡着一股血流,仿佛已经看见,“支那人”在他的屠刀下,高粱一般倒下去,血,他看见大片大片“支那人”的血,染红了山,染红了川,染红了屠兰龙借以抵抗的女儿河!
血!走进厢房的宫田司令官意外地看见,一股殷红的血正从四姑娘小蛾的嘴里流出,他起初还笑眯眯的,刚才那间黑屋子里不经意看见的那片丰胸,比日本艺妓更加结实的乳房,令他本来就已激荡的胸更为激荡,他体内的野火被点燃,熊熊的,不能抑制。他原本是没有这个计划的,四姑娘的名字尽管在他脑子里活跃了很多天,但他还不想睡她,他想留待日后,最好当着白健江和仓野正雄两个人的面,那样才刺激、过瘾。可是现在他突然就变卦了,他必须睡她,他要用自己强有力的大手,揉碎她小山头般的两个乳房。他要撕开她的胸膛,看看她心里藏着的日本人,到底是个什么样?
四姑娘小蛾嘴里汩汩流出的血起初很美地诱惑着他,振奋着他,宫田喜欢血,尤其喜欢“支那人”的血。看着“支那人”流血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啊!他的身体立刻鼓胀起来,某个地方甚至“嘭嘭”作响。但是很快,宫田发现了异常。
“八嘎!”他扑过去,抡圆了胳膊,冲四姑娘小蛾已经浮肿的脸上一顿猛扇,边扇边还在叫嚣。
这个女人真是太可恶了,她居然想嚼碎自己的舌头!
“八嘎!”宫田一边扇,一边用力撕开四姑娘小蛾的衣衫,当那对饱满鲜嫩的乳房完全呈现在他眼前时,他的手臂猛就软了下去,不,是暂时失去了力量。他睁着一双血眼,定定地瞅了那么几秒钟,身体立刻就炸开了锅。
“八嘎,八嘎,八嘎!”他一连叫了有二十多声,猛兽一样把四姑娘小蛾扒了个精光。
“哟西——”他忽然放缓语气,声音像一道溪流,企图缓缓流过四姑娘小蛾的每一寸肌肤。这肌肤真是太美了,宫田睡了那么多女人,何时见过这么细嫩光滑,如玉般透亮,如露珠儿一般晶莹的肌肤啊!
“哟西,哟西——”
他刚才愤怒叫喊着的嘴巴顷刻间流下大片大片的涎水,两只手情不自禁就在摸自己的大腿,发现自己居然还穿着裤子时,他像狼一般长嗥一声。他怎么能愚蠢到连裤子也不脱呢?
于是,在四姑娘小蛾惊天动地的叫喊中,可怕的一幕终于发生。撕心裂肺的哭喊夹杂着宫田魔鬼一般狰狞的笑声,从厢房里惊雷一般传出,飘向谷城,飘向麦河,飘向米粮山……
飘向遍体鳞伤的中华大地。
许久,声音沉寂下来,厢房里死一般的静,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就连刚才还呱呱叫喊着听热闹的小田原子他们,也哑然失了声。
血,宫田清清楚楚看见一大摊血,从四姑娘小蛾胯下那神秘地带流出。
女儿红!
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居然还有女儿红!
“八嘎!”宫田再次疯狂,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个叫四姑娘的女人,居然完好无损地把她的身子保存到现在,就等着他来!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接下来是小田原子。
接下来是山崎。
小田原子和山崎疯狂叫喊的时候,宫田眉头一蹙,又一道恶毒的计浮上心来。他冲另间屋子哇哇了两声,就有两个日本兵架着醉醺醺的仓野正雄来到了厢房门前。
“仓野君,好戏不能没有观众,尽情地看吧,哈哈哈哈。”宫田大笑着扬长而去。
白健江策马而行,从鬼子眼皮底下溜出黄花冈。过老鹰嘴时,险些就被鬼子的哨兵发现,本来还有另一条道可供他走,可他急着赶时间,大着胆就从离鬼子哨营不到五百米的山坡下疾闪而过。鬼子哨兵是听见了声音,等跑下山坡看时,他和胯下那匹枣红马早已没了影。
真是匹好马!当过马夫的人就是不一样,偷来的这匹战马不挑人,一跨上马背,它就跟你成了朋友。白健江心里感激着周老实,如果不是周老实暗中帮忙,他是冒不了这个险的,单凭两条腿,想到谷城去救四姑娘,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想四姑娘,白健江的心就疼得要叫。这次跟着沈猛子到华家岭,白健江最大的收获就是见着了四姑娘。细想起来,他跟四姑娘分开已有16年,16年啊,没有哪个日子,他心里不惦着她、念着她。大刀队的时候,他是动过杀回老家米粮城的念头,但那时仗一场连着一场,有时跟共产党的游击队打,有时跟国民党正规军打,有时也跟一些地方势力打,打来打去,反把自己打得离米粮城越来越远。刚跟沈猛子的骑兵营合伙时,白健江得到过一些关于四姑娘的消息,有个叫牤儿的兵娃子说,四姑娘把马帮解散了,正在张罗着嫁人。
嫁人?白健江心里像是叫蜜蜂狠狠蜇了一下,那天晚上他就要离开大刀队,恨不得一脚跨进米粮城,可最终还是被沈猛子拦住了。其实那时候他也离不开大刀队,他和沈猛子被困在一座叫佟家坝的寨子里,四面都是枪口。那是他们最艰难的一场突围战,半个月后从佟家坝突围出来时,他的大刀队剩了不到一半的人,沈猛子的骑兵营也损伤过半。打那以后,他就很少听到四姑娘的消息了。
往事不堪回首。白健江紧紧马缰,双腿用力一夹,枣红战马像是得到命令,甩开四蹄,在夜色下狂奔起来。
天明时分,白健江赶到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边上。村子被一条小河包围着,河水哗哗,撩得人心痒。透过拂晓前那层稀薄的光亮,白健江看到离小河几百米处,几个小鬼子正抱着枪晃悠。他心想,这大约就是谷城宫田司令官跟前方岗本的联络点了。从马鞍坡到这时,白健江没遇到过任何阻拦,证明沿线是没有小鬼子的。他还心里突发奇想,如果有一支部队拦腰将鬼子的这条连接线砍断,让岗本跟宫田两头衔接不上,这仗打起来就容易多了。随后他又叹道,现在还哪来什么部队啊,傅将军被困五原,阎长官倒是有力量,这一带也属于他的防线,可这只狡猾的老狐狸,大玩嘴上功夫,明战实降,把精锐部队雪藏起来,只派一些弱小的杂牌力量跟小鬼子周旋。说是周旋,其实就是让他们去送死。送了死他还能到蒋委员长那儿领奖,因为他能把一个连夸大成一个旅,能把一个营说成半个师,能把一场败仗渲染得豪气冲天,明明只打死十个小鬼子,他就敢说击毙敌军过千。蒋委员长现在是用兵心切,只要一听谁跟小日本誓死血战,大量的军饷还有赏银便送进谁的腰包。
至于他和沈猛子现在所在的18集团军,白健江了解得并不多,只是听说,18集团军布在米粮山一带的兵力极少,阎长官也不容许他们把腿伸进来,唐培森的312旅一完蛋,等于米粮山区就剩他们这一股力量了。
娘的,算来算去,他和沈猛子现在倒成孤军作战了!
孤军作战他不怕,怕的是屠兰龙这只小狐狸,他到底安的什么心啊!如果姓屠的是沉着冷静,心中有数,那倒也谢天谢地;如果他跟阎长官一个心思,米粮山这出戏,可真就他娘的难唱了!
白健江跳下马,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拴好马缰,拍了拍枣红马的头,示意它别乱叫唤。腰里绑好手榴弹,提上枪,他想摸进村子探个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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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跃过小河,白健江本想干掉那几个抱枪丢盹的哨兵,可他往北一看,离哨兵不远,一队日本鬼子扛着枪,正从巷子里走出来。鬼子小队长还吹着哨子,黑亮的马靴在巷子里踩出令人胆寒的声音。
“娘的,鬼子这是巡逻哩,差点就暴露了。”白健江庆幸自己没有乱来,静静伏在河边一块地埂子下,等巡逻的鬼子兵走进另一条村巷,他才迅速跃过那块庄稼地,摸到了村子最东头一户人家的草垛边。
白健江估摸着,这个小村子眼下已经成了小日本的据点,怪不得村巷里看不到老乡的影子,按说这个时候,老乡们早就起床了。一年之计在于春,此时正是播种的大好时节,可惜这一大片的地,又要荒芜了。他朝四下观察了一阵,发现离他大约五百米处,一户人家的屋顶上,还站着几个小鬼子,八成那儿就是小鬼子的大本营。确信周围没有鬼子埋伏,白健江才一个鹞子翻身,攀上了草垛。草垛正好在院墙外,白健江没怎么费事,就纵身跃入那户人家。
声音惊动了屋里的人,堂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闪出半个脑袋。
“老乡,我是八路军,别出声。”这个时候白健江才记起自己是八路,心里虽是别扭,但还是学着毕传云和石润的样子,亲热地跟老乡打起招呼。
没想“八路”两个字还真灵,探头探脑不敢出来的老乡问清他来自米粮山华家岭,才将堂屋门开大,闪出了整个身子。
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神情紧张地跑过来,冲他说:“你快走开,我们不敢留你,要是让皇军知道,我一家人就没命了。”
白健江心里腾一声,完了,一听这话,就知道小鬼子的淫威已把老乡们吓住了。
“老乡,不要怕,我是顺道路过的,想跟你打听一下,这一带鬼子有多少人?”
“这个我可不敢说,你还是走吧,我一家上有老下有小,真是不敢得罪皇军的。”
就在白健江左右为难的时候,西边的大屋门开了,出来一位老太太,冲中年男人问:“你跟谁说话啊,大清早的?”
中年男人惶惶跑过去,跟老太太嘀咕了几句,老太太“呀”了一声,迈着一双小脚,颤危危地走过来,冲白健江说:“你真是八路啊,可不能说谎话?”
白健江重重地点头。他从老太太眼睛里,看到一种信任、一种渴盼。
“那快进屋,我有话跟你说哩。”老太太伸出一只干枯了的手,拉住白健江,将他带进了大屋。
“你真的是八路,好人?”老太太再次问了一声,目光上下打量着白健江,似乎这人跟她见过的八路不大像。
白健江报了自己部队的番号,还说出了师长的名字。老太太一听,放心了。看来,师长在老太太心里,是很有分量的。
“早就盼着你们来呢,这伙丧天良的,坏事做绝了。”老太太长吁短叹,呜咽着嗓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将鬼子在村里干下的坏事全说了出来。
原来,这股鬼子是一个月前开进这个村子的,有六七百人,一来就抓妇女,村里十几岁到四十多岁的妇女,全让鬼子抓了去。有些让鬼子用卡车拉走了,送到各处,供小鬼子享乐,一部分还关在村东刘老财家的院里。男人们起先也反抗过,无奈鬼子手里有枪,村里已有二十多个人被鬼子拉去枪毙了,她家老二被鬼子绑在村口的树上,绑了三天三夜,最后拿刺刀给挑了。老二的媳妇让鬼子的中队长糟蹋后,一头撞树上,死了。
“造孽啊!”老太太捶了下腿,嗓子哽咽住了。
这中间,中年男人几进几出,一副不安的样子。老太太缓过那口气后,恶恶地冲自己的儿子骂:“没用的东西,你娘白拉扯你们了,有种就当兵,拿枪跟小鬼子拼了。”
中年男人喘口气道:“娘,我不是有病吗,再说鬼子那么多人,咱拿啥跟他拼啊!”说完,抱头蹲在了地上,一副不得已的苦相。
白健江没敢怪中年男人,自打小鬼子来到这片土地上,他见过的这种无奈而又绝望的男人真是太多了,老百姓就是老百姓,除了忍受,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个刘老财呢,是不是当了汉奸?”白健江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汉奸,小日本敢在中国如此猖狂,跟狗娘养的这帮汉奸有很大关系。他曾发誓,对汉奸,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死了。”老太太抹把眼泪说。
“死了?”白健江纳闷儿。
“村里人气不过,夜里偷着把他捆住丢河里了。他家两个儿子,也让狗剩他们杀了。”
白健江长舒一口气,跟着又问:“狗剩是谁?”
“村里一后生,老钟家的,有种,就他敢跟小鬼子斗。”老太太说话突然有了底气,眼里的泪也不流了,一口气跟白健江讲了狗剩许多事。她告诉白健江,眼下狗剩跟一帮年轻人藏在山上,抽空就摸进村子,能干掉几个鬼子就干几个。
白健江心一动,“狗剩”两个字,已种进他心里。
老太太让儿子给白健江弄了碗蛋汤面,说吃饱了肚子才能打鬼子。白健江捧着碗想下一步该怎么办,老太太忽然又说:“还有件事呢,忘了跟你提,前些日子,小鬼子从米粮城抓来几个女娃,就藏在刘老财老二家。”
米粮城,女娃?白健江腾地放下碗,一把抓住老太太的手:“有没一个叫四姑娘的?”
老太太说:“都是姑娘,五个哩。”
白健江没再问下去,心里,却坚定地想,四姑娘就在里面。
这一天,白健江做了两件事。一是摸清了关押五位姑娘的那座院子,另一件,是让中年男人去了趟山里。那座山离村子并不远,不过路险,中年男人上午去,大后晌就回来了,兴冲冲地告诉白健江,狗剩他们答应了,夜里下山,跟白健江一道,救出五个姑娘。
半夜时分,院里响起脚步声,中年男人说:“来了。”不大工夫,六个黑影儿跟着中年男人进了屋。白健江一看,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长得都很精干,特别是领头人狗剩,还不到二十岁,结实的身材,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腰里鼓鼓的,那是他们从鬼子手里夺来的手榴弹。
白健江把自己的想法跟六个人说了,狗剩说:“刘家大院动不成,里面有一百多个鬼子,小队长一撮毛还有五个机枪手都在里面。一旦接上火,他们六个是小事,村里人就会遭殃,小鬼子杀起人来眼都不眨。”
“你的意思是……”白健江问狗剩。
狗剩说:“五个姑娘关在刘老二家,我们从三堂子家摸过去,从房顶跳下去,估计里面的小鬼子不会超十个,干掉他们容易。难题是,救出她们后往哪去?村里肯定藏不住,山上她们又去不了,要不,你把她们带走?”
白健江摇头,白日里他也想过这问题,带走显然不现实,一匹马驮不了几个人。再说万一四姑娘不在里边,他还得继续前行。白天他瞅下一个地方,就在村西,有一条大沙沟。他问过老太太,老太太说,大沙沟深着呢,一直通到山那面的恒水寨。沟里堆满怪石,还有地震时摇下的洞穴,平时阴森森的,很少有人进去,甭说五个人,就是五百个人钻进去,鬼子也不好找。
“对呀,我咋把大沙沟给忘了。”狗剩猛地拍了下腿,当初他们几个决计跟小鬼子干,一开始也是想依赖大沙沟的,但大沙沟离小鬼子太近了,他怕小鬼子白日里布下埋伏,打他们的黑枪。这才舍近求远,上了北面的和尚山。
方案很快议定,白健江带三堂子和另外两个去救人,狗剩三个在三堂子家外围打掩护,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开枪。一旦跟鬼子接上火,不管人救出救不出,都要撤,不能给村里人惹下麻烦。
中年男人也要去,经过这一天的奔波,他好像忽然有劲了,胆子也大了许多。白健江和狗剩都不同意,毕竟他没跟鬼子干过,枪一响,怕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到。最后白健江给他安排了一个任务,让他负责枣红马,将马牵到沙沟沿上等他。中年男人高兴地应了一声,补充道:“到时你们只管走,我把五个姑娘带出去。”
白健江满意地看了中年男人一眼,拍拍他的肩,然后就出发了。
村里的狗早没了,是村民们自发杀死的,就等着有人来杀小鬼子。三堂子跟狗剩轻车熟路,知道怎么避开小鬼子的岗哨。他们从村东一条废弃的水沟里摸过去,临近三堂子家时,才迅速分开。三堂子带着白健江几个,贴着墙壁,连过三户人家,到自家院落时,才从草垛跃了进去。三堂子的爹已让鬼子杀害了,屋里就剩瞎眼娘和14岁的弟弟,他妹妹逃了,是三堂子送出去的。他弟弟也是个机灵鬼,见到哥哥,很快便报出隔壁刘二家小鬼子的数字。一听只有12个鬼子,白健江松下气来,三个人对付12个睡熟的鬼子,没一点儿问题。时间容不得耽搁,三堂子跟弟弟叮嘱几句,就出了门。上房,过墙,攀上刘二家的房顶,他们做的都很漂亮。偏是跳进刘二家院子时,出了点小岔子。有个鬼子兵早不起夜、晚不起夜,偏在这时候跑出来小解。鬼子兵正站在院墙下痛快淋漓地尿呢,头顶上腾腾跳下几个黑影来,惊得他站在那儿,尿都撒不出来。等他反应过是有人偷袭时,已经来不及喊了。可怜的鬼子兵,临死连一泡尿都没能撒完。白健江重重一掌下去,鬼子兵的脑袋就像西瓜一样裂开了口,接着两只手一拧,这只西瓜就转了方向。鬼子分三个屋睡,其中一个屋里的鬼子听到了动静,睡眼惺忪地问了一声。三堂子已寻声扑了进去,鬼子兵还在惊讶中,三堂子手里的两把刀已同时划向鬼子们的脖颈。三堂子敢拉竿子上山,手上绝对是有功夫的,除那把刀玩得好外,脚上功夫也不简单。只听得噌噌几声锐响,炕上五个鬼子的脑袋已歪向了一边,血冒出来,喷了三堂子一脸。三堂子顾不上擦,收拾掉最后一个鬼子兵,紧着就朝隔壁屋去。
另两间屋里,白健江跟另一个后生也是手起刀落,还在睡梦中的小鬼子叫都没叫唤上一声,就齐齐地见了阎王。这样痛快的杀戮白健江以前就有过多次,当大刀队队长时,他单刀赴会,杀过麻三旅长的一个排。后来长城决战,他带着五个弟兄,摸进鬼子炮楼,乱中取胜,一气取掉了鬼子16名炮手的头。今天这杀戒,他是为四姑娘小蛾开的,杀时过瘾、解气,平日手上七分的劲,今天用了十分!
不出半个时辰,院里的小鬼子就被全报销了,挨屋看了一遍,确信没有留下活口,白健江才扑向中间那屋子。屋子里黑糊糊的,扑鼻的腥臭熏得人想吐。白健江想划根火柴照亮,三堂子在炕上制止了他。
“她们没穿衣裳,不要乱来!”
白健江心里腾一声,还是三堂子想得周到啊。收起火柴,边帮姑娘们解绳索,边唤小蛾的名字,唤半天,居然没人应声。
“把嘴里棉花取掉!”三堂子又说。
粗心!怎么还不如一个三堂子呢,后来白健江才明白,这晚他是太过心切,心里只念着四姑娘,把别的给疏忽了。
等把五个姑娘背到月光下,才发现里面根本没有四姑娘小蛾。白健江惊住了,他的小蛾呢,小蛾啊!
“你那个小蛾不在这里,她让山崎弄到了乔家庄。”三堂子说。
“乔家庄在哪?”白健江紧追着就问。
“谷城边上,离这儿还有一天路程。”三娃子边帮姑娘们穿鞋边说。五个姑娘在炕上捆了近十天,加上小鬼子不歇气地糟蹋,身子早就散了架。人虽是活着,但除了两只眼睛能动,其他的都动不了。三堂子使劲帮她们搓腿,心想能用这种法子帮她们站起来,哪知越搓姑娘们越没知觉,三娃子急了,冲另一个后生道:“愣着做甚,快拉架子车过来!”
一辆架子车,几个男人,愣是从鬼子魔掌中救出了五个姑娘。虽然没有四姑娘小蛾,白健江心里还是有一股痛快劲儿,再说他已知道四姑娘小蛾的下落,相信明天晚上,那个叫乔家庄的小村子,又有一场好戏。
等他们穿过空荡荡的麦场,越过小河,抵达村西沙沟沿时,村里才响起鬼子密集的枪声。白健江将五个姑娘托付给狗剩跟中年男人,自个儿骑上马,紧着朝谷城方向去了。
白健江原想,这一趟,定能救出四姑娘小蛾的。他甚至还渴望,能在乔家庄再遇上狗剩跟三堂子这样的汉子,茫茫大地,中华沃野,血性男儿是杀不绝的。白健江心里响起一支歌,那是他当大刀队长时自己编的:
黄灿灿的玉米肥沃的地
养了我爹娘再养我儿女
小鬼子他心里不服气
漂洋过海他霸我土地
杀我的爹挑我的娘
顺手牵走我的牛和羊
四处糟蹋大姑娘
杀人放火狠如狼
拿起刀啊拿起枪
跟小鬼子狠狠干一场
拿起刀啊拿起枪
跟小鬼子狠狠干一场
……
一夜奔波,竟是毫无倦意,次日拂晓时分,白健江到达一个叫老鸦台的山口处,原想歇一歇再走,哪知攀上垭口,往下一望,双眼立刻就惊得直了。
透过乳白色的晨雾,白健江清清楚楚地看见,山下,大道上,日本鬼子浩浩荡荡,正踩踏着清晨的露水,朝他站着的方向开来。
粗眼一看,就知道,是宫田的大部队向西进犯了!
汽车、马队,还有隐隐约约的炮……
“不好!”他大叫一声,飞身上马,掉转马头,就冲来时的路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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