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1)

炼剑 白糖三两 4295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48章

  或许是早有预感, 当记忆随着已经汹涌的情意,如同回潮的巨浪拍回来的时候,谢衡之的反应出奇的平静。

  也是在那一刻, 他终于理解了陆萍香所说的“我可怜你”。

  从前总觉得,虞禾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似乎无论如何, 做什么都是来得及。

  若要修成大道,有情便是无情, 无情却是有情。

  聚散得失都该坦然面对,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行事态度。

  无论是什么人,他都该一视同仁的对待。虞禾要杀死师清灵, 他出手阻止是理所应当, 或者说当日无论是任何一人,他都会去救,也都该毫不犹豫地出剑。

  可……再重来一次, 杀了虞禾,他真的能做到吗?

  他自以为道心坚定,又为何, 会在想起一切之时疼痛如催。

  不是可以不被私情所扰吗?

  不是一视同仁, 永不后悔吗?

  可为什么,他握剑的手会抖, 会不可抑制地想起她倒地的闷响声。

  虞禾又怕疼又怕死,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在闭关之时, 给她下了一层又一层的护身咒符, 若有旁人损毁任何一层咒符,他都会立刻知晓, 也能及时出关相救。

  但最后,是他亲手,将破妄刺入她心口。

  咒符是他所布下,因此危难之际,便如同薄冰一般被他轻易击碎。

  从前,谢衡之曾于沉沉夜色里,有意无意地途径悔过峰的峰顶,短暂停驻,垂眼看竹林中剑影飞舞。

  虞禾的须臾剑法没有练到第九式,他一直都知晓,但是后来,他将此事忘了。

  他忘了太多,只剩下超理性的冷静。

  于是那个被他从山沟里背出去,牵着手看山川湖海,相爱相伴十余年的小姑娘,就这样无辜地死在了他剑下。

  ——

  尚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这个地方那么安静,谢衡之的咬字缓慢却清晰,他怎么会听错呢?

  “你是说笑的吗?”

  尚善有些不确定地问。

  可谢衡之也不是个爱说笑的人,尤其不会拿虞禾的事说笑。

  尚善只听他问:“虞禾之前,可曾与你说过些什么?”

  尚善这时候才渐渐相信,虞禾是真的死了。他觉得不可置信,并没有回答谢衡之的问题,他觉得不可思议,明明上一次见,他俩还姿态亲密,一副要死一起死的姿态。

  怎么转眼间,谢衡之就杀了虞禾呢?

  “但你不是喜欢她吗?你怎么会杀她?”谢衡之连他都放过了,又怎么可能会杀虞禾。

  谢衡之从来都是个敢做敢认的人,因此在意识到他对虞禾动了真情,即便令他难以接受,仍是会坦然承认。世上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心生逃避,可当尚善问到此事的时候,他竟觉得难以开口。

  几乎只是想起,便感到有什么撕扯着他的心脏。

  尚善没有等到回答,于是他沉到了水底,也不理会谢衡之的问题。

  他已经活了很多年,修士凡人亦或是魔族,他见过的多到数不清,死在他手上的也太多了。虞禾在他的生命里,只占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他原谅虞禾的失约,等他再睡一觉,也许就能把这个弱小的人族也给忘掉。

  谢衡之在禁地边缘站了许久,暗河里已经没了动静。

  死在栖云仙府中的修士,有各辖地的宗门负责收埋,再通知所属师门,最后决定如何处置。

  虞禾只是一介外门弟子,死得悄无声息,悔过峰并没有收到她死去的消息,因此她的尸身落在何处,她的同修并不知晓。

  谢衡之没有找到她的尸身,甚至与她相关的一切,都像是一缕青烟似地消逝不见。

  剑宗各峰,一如往日云雾飘渺。

  少了师清灵跑上跑下的欢笑声,偶尔弟子们会有些不适应。

  师无墨从前只是严厉古板,自三秋竞魁结束后,整日脸色阴沉,宛如被悔过峰的鹤道望夺舍。

  他们也不清楚师清灵究竟犯了什么错,竟然重到动用黜邪鞭,以至于师无墨都没有去看她。但多少都能猜到,是跟栖云仙府的内务有关,以至于这样大的事却没有在各宗告示碑上说明。

  谢衡之成了掌门后,一直没怎么回过剑宗。

  忽然回去了一趟,一众弟子如众星捧月似地拥上去。

  他们无不是眼神崇敬,艳羡又仰慕地瞧着这位宗门骄傲。

  “大师兄回来了!”

  “掌门来看清灵师姐吗?”

  “师兄!你上次指点的我已经参懂了……”

  谢衡之的表情一如从前淡漠,目光从他们身上略一扫过,轻轻颔首,说:“我来找宗主。”

  师无墨在内殿教训一个弟子,忽听有人来报,说是谢衡之回了剑宗,身体忽地僵了一瞬。

  谢衡之为人心细如发,在他身上动手脚,再如何小心,也只能瞒过一时。

  迟迟不曾理会,不过是因为无关紧要,影响不到他的正途。

  纵使谢衡之心性淡薄,到底曾与人有过一段姻缘。如今虞禾死在了他的剑下,总不至于无动于衷。

  师无墨对师清灵不闻不问,又将她送去后山禁足,便是料到了会有这么一日。

  师无墨遣退所有弟子,默默在堂前等着谢衡之。

  他相信以谢衡之的性子,此事虽不能轻易揭过,却也不至于是什么无法收场的局面。到底师徒一场,一个无名女子,不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隔阂。

  谢衡之走得很慢,在见到师无墨的那一刻,他面上没有怒,也没有恨,眼底只剩一片寂冷。

  他什么都不问,一柄长剑渐渐幻化在手。

  “弟子请师父赐教。”

  师无墨未等回答,剑招已逼至眼前,不得已只能起招相迎。

  有师弟转告萧停,谢衡之让他去宗门主殿,他立刻放下手上的事,脚步轻快地赶了过去。

  然而等他离主殿近了,却看到剑影缭乱,几乎拆了半个主殿。

  萧停不明所以,连忙加快了脚步。

  不等他进去,破妄的锋芒随之而至,直将他吓得得连忙后退,面上仍是一疼。

  萧停伸手一抹,手上染了一片红。他顿时气恼,出声道:“师兄,你剑气怎么也不收着点儿?”

  谢衡之没有回答,他不满地跑进去要向师无墨告状,等走进却愣在了原地。

  主殿的大堂仿佛一片狼藉,砖石碎裂,地面像是被砸出了几个大坑。几棵百年古松都削碎了不说,梁柱也倒了。

  石阶上坐着一个人影,正佝偻着咳血,见他来了,抬起脸扫了他一眼,那张几百年没变过的脸像是忽然间老了二十岁。

  “师父……”萧停呆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随后看向谢衡之,立刻明了一切。

  顿时愤怒不解一齐涌上心头,让他头一次对着敬重的谢衡之厉声质问:“师兄为什么要这么做!无论发生了何事,师父都是为了你着想!”

  

  他气得嗓音颤抖:“你怎么能跟师父动手,这是大逆不道!”

  谢衡之一直很守规矩,剑宗门规众多,他一条戒律不曾犯过。是最克己慎行,不可能忤逆师长的人。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怎么能失心疯做出这种事。

  萧停无法忍受,呼吸都急促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反观对面的谢衡之,侧过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仿佛此处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唯有狂乱的剑气能看出他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切磋罢了。”谢衡之凉凉道。

  萧停被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激怒,拔剑便要朝他攻去。

  谢衡之的目光却落在他持剑的手上。

  他的手在抖。

  就在不久前,这把剑上沾了虞禾的血。

  虞禾死在了他的剑下。

  意识到这一点,谢衡之猛地收了剑。

  一瞬间,目光更加凌厉,灵气凝结于掌心,赤手空拳便迎上萧停。

  见谢衡之连剑都不用,萧停感受到了一种轻蔑,一时间怒气更甚。

  剑修交手,怎能连剑都不用?

  “师兄这是什么意思?”萧停再次质问他。

  谢衡之沉默着避开剑锋,只凭借对剑法的熟悉,轻而易举便将他制住,指尖灵光一晃,封住各处穴道。

  随后他一声不吭,抓着萧停的头发朝下砸,一下又一下,在砖石上砸出沉闷的响声。

  起初还有痛呼,到最后连一丝微弱的人声也没了。

  师无墨别过脑袋,听着闷响声不忍再看。

  以谢衡之的性子,他出手阻止也是无用,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萧停是无论如何躲不过这顿打。

  好一会儿,谢衡之松了手,牵起萧停的衣角,慢条斯理擦干净手上的血污,随后他才缓缓起身。

  “知道我的意思了吗?”

  萧停若不是有修为傍身,以全身灵气凝结气甲,现在脑袋已经被谢衡之砸烂了。

  

  他甚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衡之从来没有对谁发过火,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他说过,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个样子?

  萧停想开口说话,然而整张脸都被血糊满了,牙齿似乎都在晃动,他一张嘴就是血沫子,勉强还剩一口气,已经到了连出声都难的地步。

  谢衡之下手很有分寸,不至于将他活活打死,刚好打得他只差一口气。

  做完这一切,谢衡之就像无事发生般离去了。留下奄奄一息的萧停,以及坐在石阶上的师无墨,面上的愁容比哭好不到哪儿去。

  他们本想谢衡之的修道之路一片坦途,怎料行差步错,竟会与期望偏离得更远,以至于谢衡之的反应远超他们预料。

  早知道……又是何必。

  ——

  谢衡之离开剑宗后,众弟子们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师无墨也没个交代,忽然就闭关了。

  萧停是被薛琨送往药宗的,只能对外说是同门师兄出手切磋,下手略重了些。

  本着对谢衡之为人的信任,竟也没什么人怀疑。

  薛琨想到这件事,心底本来也是怒的,然而想到那个孤零零死去的姑娘,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去苍云山求见谢衡之。

  原本酝酿了一番指责的话,最后也成了替师无墨说情。

  但他才要开口,谢衡之便看破了他的来意,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薛师叔的话我知晓,不必再说。”

  薛琨叹着气坐下,好一会儿没吭声。他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谁知道这个事最后就变成这样了。看到师无墨身上的伤势,他也没想到会是谢衡之干的。

  “你也不要太怨恨他们……你师父也是一念之差,为了你的正途着想。”

  “我不怨恨。”

  是他为了专心破境不被杂念所扰,让师无墨封闭他的情思。师无墨下手抹去他的记忆,他也察觉到了,只是当下觉着正事要紧,始终没有去解咒。萧停烧了虞禾尸身,也是因为他未曾过问。

  说到底,是他太过自负,自信能看破尘世的浮华,自以为不会被任何人事牵绊,

  杀了虞禾的人是他,用尽全力怨恨旁人,不过是想消解自身的罪孽。

  纵然师无墨与萧停自作主张,又怎比得上他亲手杀死虞禾要来得可恨。

  所谓怨恨,也不过是迁怒。

  追悔过去,不如查清是何人操控了断流,陆萍香又与什么人做了交易。

  在意过去的人才会悔恨,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又要如何回头。

  他理应放下。

  他能放下。

  薛琨轻叹着气,忍不住低声说:“那一日在苍云山见到虞姑娘,我也觉着意外,琴夫人说她自称是送什么东西去的,究竟送什么也没有细问。也不知是否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我想着,还是跟你说一声为好……”

  轻飘飘几句话,像是一缕微风扫过。

  却又不费吹灰之力,在他心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薛琨说着抬眼看向谢衡之,只见他瞳孔轻颤,仿佛正有什么在他眼中碎裂。

  ——

  尚善又像过去一般,潜在暗河水底睡觉,时不时能感觉到谢衡之的存在。

  他知道谢衡之又来了,每次都是一样,试图从他口中得知与虞禾有关的一切。

  偶尔几次,他从水底冒出半个头,能闻到谢衡之身上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但他还是不予理会。

  尚善讨厌谢衡之,这个人几次想杀他不说,还曾经拿剑悬在他尾巴上,逼着他变大身形盘成一团,好给与虞禾当枕头。虞禾每次找他,没有一次是空着手来的,而谢衡之只会拿着剑,现在连剑也不见他拿了。

  谢衡之没有找到断流的下落,他想应当是与陆萍香的尸身一样,有人已经偷偷移走了。于是他杀去鬼市,千方百计查到了曲流霞的线索。

  自截走法器后,曲流霞一直躲藏着不肯现身。谢衡之找到了他两个藏身之地,先后摧毁,将他打致重伤。曲流霞受人相助,险险逃过一劫,而后便死死藏着生怕再被找出来,连鬼市的属下都断了。

  而做了这些事的谢衡之,也已经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了。

  他从来不做浪费时间,没有意义的事。人死了就是死了,何必多此一举。

  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点什么,似乎一停下来,就有无数念想争先恐后缠上他,让他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谢衡之突然很想知道,虞禾在尚善面前是什么样的。

  那十年里,虞禾每一个时刻都有他的参与,可是后来呢?

  不知不觉,她已经一个人经历了许多,他不曾注意到的时间里,她的身上想必发生了许多事。

  尚善没有理会他,谢衡之又去了悔过峰。

  他在那片竹林里走过,看到一排排被削断的竹子,那些都是虞禾的杰作。其他竹身上也有深浅不一的剑痕,都是她日夜修炼留下的。

  她一直都很刻苦,然而她的刻苦,结束得这样轻易。

  谢衡之找到虞禾的同修,有人听说过一些剑宗传来的轶闻,知道谢衡之从前在外游历,跟她算是旧识。加上是掌门问话,也都如实说了。

  “虞禾心地可好了,找她帮忙说句软话就能答应。”

  “我押了她三次,输了八百多铢钱。本来还想着以后赢回来,她倒好,跑姑射山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个小姑娘,不辟谷就算了,每次来我这后厨都要被她搬空,八成是偷养了灵兽,怕被峰主骂不敢带回来……”

  那些鲜活的过去,都成了尖锐的刺,一寸寸在谢衡之心上扎得更深。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掌门为什么要问这么多虞禾的事?”

  谢衡之一时答不上来。

  他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知道这些,分明只会让他更不好过,徒增烦恼的事,何必还要再做?

  

  在他给出回答以前,有弟子喘着气,在悔过峰奔走相告:“峰主醒了!快传下去,峰主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