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正如长老所言, 瑞雪之后,是丰年。
大雪在悯川延绵了整整半月才?停歇,春日起, 万物萌出蓓蕾, 修真界虽然百废待兴, 但旧的赘疣已被除去, 余下的便是新生。
宴君安坐在床前,他刚刚苏醒,看?着窗外延绵不绝的竹林, 墨色的长发微垂在耳后。
贺极意站在他身侧, 将手里的东西递到了宴君安的面?前,低声道:“师弟,节哀。”
那是一串琉璃珠,是他亲手?带在楚阑舟手?腕上的东西?。如?今楚阑舟身死,它失去了它的主人。
宴君安一言不发, 将手?里的金铃同这条佛珠拢在了一处。
百年前, 贺极意也是这般推开了剑阁的大门,同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宴君安凝视着手?里的两半金铃,有些出神。
轮回没有开始。
他弄丢了他的阑舟, 再?也找不回来了。
“阑舟可有与我说了什么??”
贺极意摇了摇头, 道:“当时雷劫实在太大,众弟子?都被困在结界外,太远了, 我们没有听见。”
贺极意捏紧手?中折扇,半晌后, 才?开口?道:“那么?严重的雷劫……师妹她,应当不会怪你。”
宴君安没有接腔。
他还在想楚阑舟在弥留之际对他说过什么?。
他应当记得的。
可他记不清了。
无数次轮回早已混淆了他的感知, 他早就忘了是自己杀了楚阑舟还是别的什么?理?由,但在他的记忆中楚阑舟会对他说的,无一不是诅咒之语。
他想叫她不要恨他。
但事到?如?今,诅咒也好,是诅咒也好,是什么?都好。
可他记不起来了。
“宴师弟,宴师弟?”
思绪被打?断,宴君安有些不耐地抬起眼:“什么?事?”
贺极意小心?翼翼观察着宴君安的神色,欲言又止:“秦师弟闹得厉害,最后只能由他家人出面?,将他打?晕带了回去,如?今应当已经在回秦家的路上了。与楚家有关的案子?都在整理?,各宗门长老最近开了一场会,打?算给师妹正名。”
本?该如?此的。
宴君安冷淡道:“知道了。”
贺极意绕了老大一个弯子?,他本?觉得依照师弟的聪明才?智,应当能明白他表达的含义才?对,奈何师弟的心?思压根就没放在他的身上。
他实在无奈,不得不挑明来意:“楚苑他复生?之后便一直惦念着自己的妹妹,他说楚家人死后魂灯都必须奉回祠堂,但师妹的魂灯丢了……你也知道,魂灯对一个修者而言有多?重要。我们商量着,不如?将魂灯奉回去。”
宴君安微微一滞。
但他很快就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道:“知道了。”
贺极意:“师弟,你老实说,师妹的魂灯,是不是在你这里?”
宴君安别过脸:“不在。”
“你这表情哪里像不在的样?子?,当年出来的这批内门弟子?里就属你最不会撒谎。”贺极意差点被宴君安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笑,“如?果是旁人开口?我当然不会找你讨要。可如?今开这口?的人是楚苑,是师妹的亲生?哥哥!”
“你也知道,我们念虚宗对楚家,对师妹都有亏欠。更何况,楚苑提出来的,也是正当要求。”眼见宴君安还是一言不发,贺极意心?中着急,不免说了重话,
“师妹当年是觉得有愧于楚家才?将魂灯交给你,可如?今误会说开了,你又何必拘着她,不让她和?家人团聚呢?!”
他的声音震响在竹屋内。
窗外的竹林随着风声发出一阵刷啦啦的音调。贺极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回过神,慌忙想要向宴君安道歉。
宴君安却抢在他之前开了口?。
他的声音淡漠,却是下了逐客令:“师兄,请回吧。”
贺极意看?着他如?今的模样?,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
“你多?歇息,我先回去了,魂灯的事,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
竹门打?开又闭合,阴影重新将宴君安的身躯笼罩。
宴君安知道自己留不了楚阑舟太久。
还在学堂之时,楚阑舟曾同自己说笑,说魂灯里藏着他们楚家人的精血,是对楚家人而言最最紧要的东西?,一般这种要命的东西?都放在祠堂。但事情也有万一,万一有朝一日真的不得不将魂灯从祠堂取出,他们也只会交给全然信赖之人。
而被他们托付保管魂灯之人,哪怕舍了命都得将魂灯护好,不然就是辜负他们楚家人的信赖,是要遭她本?人嘲笑的。
年少之时的楚阑舟荒唐爱说笑,十句话里能有三句谎,但哪怕明知这可能只是楚阑舟年少时用来逗弄正经小仙君的戏言,宴君安也将之放在了心?上。
他一直尽力维护着楚阑舟给他的魂灯,可如?今,找他要魂灯的是楚苑,他们才?是一家人。
楚苑知晓魂灯在何处,他是绝不会允许楚阑舟的魂灯落在自己身上的。
他答应过楚苑,自己不会伤害楚阑舟,可他还是食言了。
如?果等楚苑耐心?耗尽,真的上门讨要,他就再?也留不住楚阑舟了。
宴君安指尖微曲,有些惶然。
……
叩叩叩。
轻轻地敲门声传来。
是穆愿心?敲的门,她站在屋外叩门许久都得不到?应声,只得自作主张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来:“宴师叔。”
宴君安没有理?她。
她一瞧见宴师叔如?今的模样?,就有些害怕,但她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抚,只能手?忙脚乱地说些无意义的废话:“宴师叔,您不要难过了。”
宴君安像是终于察觉到?她的存在,他转过头,一语道破她的来意:“你过来找我,是为了请辞。”
穆愿心?苦着脸,对宴君安道:“是,穆师叔死了,我照例应当回本?家奔丧,可宴师叔,您…… ”
“回去吧。”宴君安道,“我无事。”
穆愿心?的眼泪唰的一下子?便落了下来:“宴师叔,我们都别难过,我们都别难过了……”
……
送走了哭哭啼啼的穆愿心?,竹屋终于安静下来。
宴君安揉了揉被吵得发痛的太阳穴,继续安静沉思着。
虽然每个弟子?见到?他都一副如?丧考批,痛心?疾首的样?子?,就仿佛他出了多?大的事一般,但宴君安自己倒觉得自己无事。
他甚至心?情还算不错。
因为他已经逐渐开始想起来楚阑舟对他说过什么?了。
大抵是狠你,想要杀掉你之类的话。
好像还问过什么?千斤坠。
都到?了这样?紧要的关头,楚阑舟怎么?可能会问这种问题,宴君安疯得厉害,这种妄言絮语常有,他自然而然将之归类于是自己的幻觉。
他很高兴——既然说了诅咒的话,楚阑舟那么?记仇的人,一定会回来报复他的。
等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就又能见面?了。
宴君安有些憧憬那一日,可他又害怕,害怕楚阑舟真的厌弃了他,不肯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他就这样?心?怀忐忑地睁眼,闭眼,浑浑噩噩度过了一日又一日。只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才?舍得抿一点返魂香。
今夜也是如?此。
夜凉如?水,宴君安拥着怀中冰冷的魂灯,缓缓闭上眼睛。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宴君安睁开眼。
他有些怀疑地看?向窗外。
夜色静谧,竹林随风摇曳,在月华下投出曼妙的影子?……
压根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
宴君安重新闭上眼睛。
铛!铛!铛!
……
接连不断的重物敲击声响起。
宴君安不堪其扰,终于舍得起身,推开门。
他掌着灯,一点点向竹林深处走去。
这场景有些像小时候,他每逢入夜都会掌着灯去竹林转上一圈,总能捡到?在外偷喝酒而归,烂醉如?泥的楚阑舟。
时间过去太久,早已物是人非,如?今再?掌灯,但当年习以为常的东西?,习惯伴在身边的人,却再?也不复了……
……
不对。
他望着竹林里忽然出现的铁锹和?站在铁锹旁的熟悉身影,怔然立在了原地。
他其实并不很能分清虚幻和?现实。
如?今这种症状可能越发严重了。
不然他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看?到?楚阑舟。
还是正在偷喝自己酿的竹酒的楚阑舟。
宴君安哂笑一声,是在嘲讽自己痴心?妄想。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还未传播开来便消散在了风中,却没想到?对面?人浑身一颤,而后僵硬地抬起了头。
楚阑舟一手?拎着一个空酒瓶,一手?正往嘴里灌酒,乍然对上宴君安的视线,她浑身一僵,缓缓露出了个被抓包后,愧疚又心?虚的笑容:“师兄你怎么?还没睡……”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不妥,老大年纪了偷喝酒还被抓包,楚阑舟的脸上泛起薄薄红晕。
好在她厚脸皮惯了,面?对这样?的尴尬场面?,还能撑住。
她红着脸,又换了一句话。
竹叶相互碰撞摩挲着发出沙沙脆响,宛如?情人低喃。夜风温柔而又缱倦,如?水的月光洒在他们的脸上,身上。楚阑舟隔着婆娑竹影,与宴君安遥遥相望。
正如?百年前,他们二?人初时相遇的时候,惊鸿一瞥,板着脸的小仙君一言不发,打?定主意要恶作剧的小魔头却先红了脸——
“嗨,小公主,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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