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旧日的雨
裴铎见那人眼熟, 名字好?像也?在嘴边,但就是叫不出来,因此只是冲他点了点头。
对方倒也?不失望, 只是自报家门,“我?是侯俊义,还?记得不?当年坐你前面那个。”
裴铎想起来了, 因为?前后桌, 当时两人关系很不错, 没事?儿常一块逃课出去打篮球,十有八次, 侯俊义的作业都是从他那里抄来的。
年轻时候的?友情简单, 多年未见, 想起以前的?事?儿, 也?都是些干干净净的?青春记忆。
十年多去,侯俊义胖了不少, 见到裴铎, 不免羡慕又认命, 像曾经在篮球场上一样, 他用拳头轻轻锤他的?肩下, “兄弟,比以前更帅了啊。”然?后又扭头指着宣传栏, 酸溜溜地说:“你那照片和高考成绩在这儿摆了七八年, 直到前年才?撤下去。”
裴铎扫了一眼, 开?玩笑,“怎么?哪位后浪一脚把我?踹沙滩上了?”
侯俊义大笑, “哪儿能啊?是教育局不让学校大肆宣扬高考成绩和排名,不然?校领导可不舍得你这块金字招牌。”
裴铎笑着摇头, 又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毕业后回学校干行政了,你呢?”
“路过。”
“哦……”侯俊义拖长音调,“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咱叫上几个同学,出去喝一顿?”
裴铎并?不习惯与常年不联系的?同学推杯换盏,但他看侯俊义已经积极地调出群聊,向他展示曾经熟悉的?名字,又抬眼看向那不远处的?宣传栏。
他心?念一动?,便应下了。
去的?是市中心?的?一家酒吧,侯俊义说是他堂弟,一个年轻富二代年初开?的?,花样多,有意思。
他们进了一间包厢,叫了酒,服务生又问需不需要?陪酒的?姑娘,在场几位男士心?照不宣地会心?一笑,又朝裴铎看去。
裴铎以前留学时见得比他们多,并?且但对此?一向不感兴趣,他其实就是想喝酒,若是回燕城跟柳浩楠等人一起,他们不免提起盛笳,还?不习惯改口,左一个“嫂子”,右一个“嫂子”,满眼可惜,听得他头疼。
他笑笑,“我?不需要?,你们随意。”
其他几人平时也?就是嘴上更多完结文在扣群义吾二而漆午二把已过瘾,今天不免想寻个刺激,便说不如叫三个来。可真当几个年轻窈窕的?女孩儿进来时,他们又做起了老实人,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眼睛乱瞟,一边吞吞吐吐地说些暧昧话,一边颤巍搭在她们细腰上,僵硬地没再动?作,心?里默念人家卖艺不卖身,生怕晚上滚去局子里过夜。
只有裴铎一个人坐在沙发最侧方,话不多,也?不唱歌,点了根烟,玩了两局牌便看透其余几人的?水平,更觉无聊。侯俊义旁边的?白净女孩儿倾身为?他点烟他也?不接,连眼皮也?不抬。
酒倒是喝了不少。
裴铎一向酒量很不错,从未醉到不省人事?过,连微醺都少见。
可今天,三杯下肚,他便觉得有些不清醒了。
之前太累,也?有些压抑,始终没休息好?。
觉得不舒服也?正常。
侯俊义见他似乎兴致缺缺,拍拍他的?肩膀,“哥们儿,高兴点儿,恢复单身了,你又自由?了,值得庆祝。”
裴铎侧过头,慢慢碰碰他的?酒杯,笑着说:“酒不错。”
“是呐,我?们这地方的?酒烈,喝了痛快。别的?地方都没有,咱们老友见面,今天你就喝个痛快,楼上有酒店,你今天就住这儿。”
裴铎没拒绝,也?没说话。
他拿着酒杯,闭上双眼慢慢靠在沙发上,虽然?脑袋被音乐声轰得嗡嗡响。
但他想,这也?比家里好?多了。
*
迷蒙中,裴铎好?像觉得有人在他的?脖颈间吐气。
他皱着眉,酒精撕扯着他的?神经,他很难受。
半睁开?眼睛,入眼的?似乎是酒店的?楼道,灯光暗黄,地毯柔软,走在上面像发出暧昧的?闷哼。
莫名熟悉。
裴铎侧头,下意识喊,“……盛笳?”
“盛笳是谁?”耳朵里钻进铃铛一样的?笑声,“裴先?生,我?叫岁岁。”
甜腻又陌生的?语调。
裴铎酒醒了大半。
不知道什么味道的?劣质香水味直往天灵盖冲,他一阵反胃。
他那双眼,过了醉意,像是桃花下酒,滋味好?得不得了。
自称“岁岁”的?女孩儿很主动?,咬着舌头,垫着脚尖就要?舔他的?喉结。
裴铎一阵厌恶,用手?背抵着她的?额头,把她往后推,“哎哎哎……你有病吧?”
“对呀,我?就是有病,我?一看见你我?就浑身痒。”
岁岁笑嘻嘻的?,脸上的?妆跟打翻了调色盘似的?,裴铎扫过一眼就觉得愈发眩晕。
可他现在走不快。
给了岁岁可乘之机,她扯着他的?胳膊,就要?解他衣服。方才?她远远地就瞧见了,这男人腿长腰窄,身材好?得能直接拉去拍片,稍微一靠近,就能感觉到胸膛的?火热。
隔着衣服刚一碰上,她“哎”了一声,“这里面装着什么呀?”
边说,她边扒拉开?外套,边从里面抽出什么东西来。
裴铎懒得管,心?道拿走赶紧滚蛋。
那女孩儿把莫名其妙地把手?里的?东西展开?,愣了起码三四秒,“……卷子?”
卷子。
裴铎顿住脚步,回头。
女孩儿看着他,挑着眉毛,“哇,裴先?生,原来你是老师?老师好?呀,我?最喜欢老师了……我?有学生妹妹的?裙子,你要?不要?看?”
裴铎转身将卷子一把夺回来,怒不可遏,“你们这破地方到底他妈的?正不正规?”
“正规呀,但我?是心?甘情愿的?。”
裴铎沉着脸,屈着手?指把那卷子弹了弹,好?像生怕染上她那香水味儿似的?,然?后寒着声道:“让开?。”
刚下了一楼,就遇上侯俊义,他见裴铎穿戴整齐,惊讶道:“兄弟,你怎么下来了?”
裴铎的?火气把酒意冲掉了一半,忍着想打人的?冲动?,问:“你什么意思?”
侯俊义举着两掌无辜道:“跟我?没关系,是你自己先?说‘他妈的?这地球离了谁还?不转了’,真的?,这是你原话,那个岁岁本来是台上打架子鼓的?,人家特喜欢你,拉着你的?胳膊就上楼了。”
裴铎随手?拿了瓶矿泉水,仰着脖子往里灌,想把刚才?那点儿恶心?冲下去,“那你也?不拦着?”
侯俊义讪笑,“男人嘛……”
裴铎心?里冷笑,他自己亲爸当年头一次出轨就是在酒店跟不认识的?女人,他自此?对不清不楚地发生关系感到生理性恶心?。
一边往外走,一边又嘲笑自己,在哪儿喝酒不是喝呢,非要?跟一帮十年不联系的?高中同学喝,是为?了怀念么?
怀念什么呢?
……也?没留下什么,有什么可怀念的??
他冷哼,大步流星,侯俊义赶不上,看着他拉开?门口的?一辆出租车便坐了上去。
司机扭头,“先?生,去哪儿?”
裴铎报上了自己的?酒店名。
出租车启动?,他抬眼看着朔城初秋凌晨时刻的?夜晚。
这个城市,他已经很陌生了……对高中时代的?老友记忆也?在今晚被打碎滤镜。裴铎心?中暗骂自己最近病得不清,字画么,让寄过来便成,非要?大老远跑一趟,闲得没事?儿又来人生地不熟的?酒场喝了个半醉。
应该是最后一次来了。
没什么值得回来的?了,裴铎这样想着,脑子里却一直晃荡着一个名字。
稍许,他深深叹口气,敲敲了还?在兜里安稳放着的?试卷,拍拍驾驶座的?靠背,“麻烦您,换个目的?地。”
*
盛笳好?像在做梦,突然?被枕边的?震动?声拉扯回现实。
她以为?已经到了早上,是闹钟,恍惚了一会儿,拿起手?机才?意识到是有人打来电话。
还?是裴铎打来的?。
她下意识认为?是他打错了,毫不犹豫地按下红色键。
刚放下手?机,再次震动?。
还?是他。
震动?声像是催促,表达着对面的?执着。
盛笳接起来,木木的?,“喂?”
那边不说话,环境音也?很安静。
只有当她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时,才?能听到他浅浅的?呼吸声。
“……那我?挂了。”
盛笳等了十秒,很硬气地对着空气道。
她把手?机慢慢挪开?,听见裴铎低声道:“我?在你家楼下。”
“……嗯?你说什么呢?什么楼下?我?不在燕城。”
“我?知道,你下楼。”
盛笳听他声音粗哑,怀疑他喝了酒,本想直接挂了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被子,趿着拖鞋,往客厅走。
她站起玻璃窗前,稍一探头,就看见了裴铎。
他玉树临风,微风轻轻将他的?发丝撩起,即使穿着黑衣,他好?像也?不会隐匿在沉沉夜色中。
“你……你怎么在这里?”盛笳十分?诧异,又想他裴铎是何许人,想知道什么都有人上赶着给他递信息。
裴铎似乎预感到她站在窗边了,抬起头,看着四层的?模糊身影,还?是那两个字,“下来。”
“我?不……都这么晚了。”
“这么晚怎么了?你就下个楼,半分?钟的?事?儿,我?又没有让你上月球去——难道你家里有男人?他不让你下来?”
盛笳见他说话很冲,也?强硬起来,“说了不下就不下,这么晚了上下楼也?不安全,更何况还?是见陌生男人?”
“行……”裴铎笑了,咬咬牙,“我?成陌生男人了是吧?那陌生男人好?心?给你送你落下的?东西来了。”
盛笳皱着眉,朝着楼下的?他摇摇头,“我?都打包好?了,如果还?有落下的?,你就帮我?扔了就行。”
“你存了十年的?东西说扔就扔?”
“什么东西?”盛笳盯着下面,见裴铎从外套内侧拿出什么东西,展开?,冲自己晃晃。
现在她确信裴铎肯定是喝醉了,不然?怎么大晚上的?举着张纸。
“我?没见过,裴铎,你喝多了,很晚了,你赶紧回……”
“数学卷子。”裴铎打断她,“满分?,宣传栏——你没见过?”
盛笳噤声,愣了一瞬,然?后立刻慌乱起来,后退到他看不见的?地方,“我?……你、你怎么找到的??”说完又心?虚改口,“你说的?什么卷子,我?不知道。”
“你下来拿走,我?告诉你。”
“我?、我?不要?了……而?且,写着你的?名字,本来就是你的?卷子,现在物归原主了,你随便处理吧。”
裴铎的?冷笑声顺着电话传来,盛笳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觉得他应该是生气了。
“物归原主?你说拿走就拿走?你说归原主就归原主?盛笳,你那心?脏里按了个开?关是吧?”
盛笳垂眸沉默了许久,低声说:“那也?是跟你学的?……”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她关机,走回卧室,把被子蒙在头上。
紧紧闭着眼睛自以为?过了很久,盛笳拿出藏在枕头下的?手?机,又忍不住开?机,一看时间,才?过去八分?钟。
裴铎也?没有再打来电话。
她眼眶疼,鼻尖也?疼,酸酸涩涩的?。
翻了许多身,时间又过了近半小时,她重新下床,走入客厅,小心?翼翼的?往窗户走去。
每一步都很轻,也?很慢。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在期待着什么画面。
裴铎还?没走,靠在路灯旁,敛着目。
手?里还?拿着那张卷子,好?像今晚等不到自己下楼,他就不走了。
盛笳的?心?跳愈发剧烈。
在裴铎稍微动?了动?,似乎要?抬头时,她赶紧跑开?。
跑到厨房里,盛笳心?里乱糟糟的?,她手?上不能闲着,给自己烧了一壶水,又泡了一杯茶。
她沉默地等着滚烫的?沸水自然?冷到可以入口的?温度。
可却先?等了初秋的?第一场雨。
毫无征兆地。
朔城第一场秋雨过后,天气便会彻底转凉。
风也?轻轻乍起,雨打叶梢,树枝跟着摇摇晃晃。
盛笳再一次走到客厅的?窗前,看向楼下。
雨不小,砸在窗户上,急切又清脆。
裴铎不再站在路灯旁,他坐在车棚里的?某个破旧自行车后座上。
长腿伸不开?,看着不舒服。
车棚顶上有个挺大的?洞,雨顺着其中滚落下去。
哗啦啦的?,部分?打在他的?肩上。
他点了一根烟。
……盛笳不知道他在执着什么。
某一刻,她真的?很想不顾一切地飞奔下楼,冲进雨中。
可她掐着手?掌心?,告诉自己不可以。
已经犯过许多傻了……
但她今夜注定无法再入眠了。
盛笳捧着热茶蜷缩在沙发上。
她盯着暗沉沉的?出租屋,楼上楼下,算是陪着他度过这个夜晚。
她听着雨声。
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偷拿试卷的?晚上。
她轻轻问寂静的?夜。
旧日砸在自己身上的?雨是否在十年后有些许也?落在了他的?心?里?
五点之后,盛笳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太阳出来,雨停了,手?心?的?热茶变得冰冷。
她往下看,裴铎也?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