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谢允丞番外
宫内。
消息传到御书房的时候, 谢允丞正在批奏折。
男人穿着便服,外头?已经是三更?天?,他靠在椅背上,精神还算尚好, 直至前来报信的小太监急急忙忙跑上前。
那几个字传入脑海的瞬间, 男人脑中陡然“嗡”的一声响, 大脑更?是顷刻间空白一片。
等找回理智的那一刹那, 谢允丞才惊觉他手中的御笔已经掉到了地上。
朱红的墨, 坠落地时在奏本上留下几道不均匀的红色印子,泛白的纸张与?朱红相衬。
血一般的刺眼。
明?明?室内有暖炭, 他的后背却一阵阵地窜起寒气, 手指也微微发起软,想要张嘴,喉咙间却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静了一会儿,才有些恍惚的询问, “你说?什么…?”
小顺子回了神, 看着陛下瞬间惨白的脸色,心下大惊, “陛…陛下…”他从未见过陛下这样的脸色,像是整个人的精神都被抽走, 下一刻就?要坠倒在地。
谢允丞有些不管不顾地上前, 去抓那报信小太监的手臂, “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本就?暗叫倒霉, 如今又被天?子这么大力地一抓, 登时心里更?加恐惧, 脑中思绪发散,三魂六魄没了一半, 只能顺着陛下的问话下意识道:“柔…柔妃娘娘她…”殁了。
瞧着陛下的神情,直觉上,他不敢再说?一次最后那两个字。
谢允丞其?实是很茫然的,他有种诡异的平静感支撑着。又像是在水面之下,双耳被水迷迷蒙蒙地封隔住,而他此刻所听到的所有的话,即将?要遭遇的所有的事,都是水面之上的事情。
窒息感与?混沌感一道涌来。
他愣了两息,身体下意识地先做出了反应,“…备马。”
宫中,帝王出行多用车辇。
小顺子战战兢兢,无?比担心谢允丞此刻的状态,一夜未睡,陛下其?实也是特意等着的。
虽未明?言,可他伴君许久,自是心照不宣。
纪黎的寝宫离御书房极远,陛下此时的状态也有些不对。
犹豫两息,小顺子还是开了口,“陛下,雪天?路滑…咱们要不还是用…”
话音未落,见陛下望来的眼神,他又猛地把话咽了回去。
小顺子常年在陛下身边伺候,算得上为数不多懂得内情的人。
陛下看似厌弃纪家,拿其?开刀是不假,可对于?纪黎,心里却是极为在意的。
这么些年,两人之间的关系始终不远不近,就?如同雨水似的断断续续,抽抽流流。小顺子其?实是不太理解的,不过,贵人们总是有自己的考量,做奴才的只需要做好份内的事情即可。
可……
想到那位娘娘,饶是他,心里也沉默了会儿。
深冬,万里飞雪,将?穹苍作洪炉,熔万物为白银。
等谢允丞赶来的时候,宫人们跪了一地,而纪黎就?躺在塌上,整座宫殿静静的,一如从前一般。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她没有出来迎他。
小顺子一路跟着赶了过来,见到这一幕,心里更?是一冷。
完了。
没来之前,他心中总是想着,万一…万一呢。
可…宫妃生死这种大事,又何来万一呢?
他不过是害怕…
谢允丞死死地盯着塌上的人,脑中翻滚的情绪仿佛要在此时凝固,化为实质溢出,“…你们娘娘呢?怎么睡在这儿,也不出来迎朕。”
“休养了一天?多,竟是懒散地连看都不愿意看朕了。”
宫人们听了这话,身子便又弯得更?低了些。
冬日的天?空颇为昏暗,飘着团团铅灰色的云朵,参差低垂间,就?更?显出几分厚重压抑,股股寒流随之席卷,纷纷扬扬的雪花便轻拂进了殿内。
跪在男人面前的宫女听了这话,头?埋得极低,几乎要扣在冰冷的地面上,嗓子发着颤,“陛下,咱们娘娘…殁了。”
“喊了她,怎么还不起。”谢允丞仿佛没有听到这话,反倒又向床榻旁走了两步,“这么喜欢装睡吗?”
他的声线很不稳。
明?明?是轻轻柔柔的话,却像是带着刀劈斧砸的戾气。
这下,宫女彻底不敢说?话了。
每个人都隐约感觉到…陛下,似乎有点?失控了。
沉默蔓延,谢允丞说?完话许久,塌上的人仍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未动。
曾经白皙的面庞,如今满是病态的苍白与?虚弱,带着沉沉死气。
谢允丞的脑袋突然有些发沉,开始止不住地感到眩晕。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不死心地用手去探纪黎的鼻息,待肯定地感受到一丝气息也无?之后,他在榻边跪了下来,声音很低,发着抖,“阿黎…”
他错了。
他不该逼纪黎,如果他不那么快拿纪家开刀,那些臣子不会这么大胆地落井下石,纪黎就?不会走投无?路,执意偷偷上了前线,两人之间也就?不会陷入到如今的死局。
如果他能早些意识到自己对纪黎的感情,早些摒弃掉对于?不堪过往的厌恶,他们…也远远走不到这一步。
再可怖的噩梦,也不过于?此了。
小顺子望着陛下摇摇欲坠的身影,壮着胆子道:“陛下,当务之急是…要把娘娘的后事……给安排好。”
谢允丞依旧恍若未闻,他起身抱起那具尸体,几乎有些神经质地低声呢喃着什么,说?了好一会儿才停。
下一瞬,却又像是承受不住这股重量,兀自埋下了头?,肩膀细碎地抖动起来,连带着整个人都隐隐发颤。
幼时,他眼睁睁地看着生母离他远去。
如今,最爱的人却又因他而亡。
谢允丞,你活该啊。
你活该…
过往的相处犹如碎片,伴着刺骨寒风,径直吹入。
怀里人的体温,是冷的。
一如这冷风,刺骨,寒凉。
了无?生气。
谢允丞抱着纪黎,想再说?些什么,先前喉咙里的那股腥甜竟又一下子涌了上来。
在周围宫人的惊呼声中,陛下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之后的一切都像是一场走马观花的梦境。
待谢允丞从骤然昏迷中清醒过来,便又回到了曾经的状态,好似那个哭泣吐血的人只是错觉一般。
可那日亲眼所见此景的宫人们却知晓并非如此。
事实也正如此。
极度的悲痛过后,阴戾的杀意便倾巢而出。
那些以为纪家树倒猢狲散,想要捞一笔的奸臣,落井下石的小人被诸数诛杀,刑场的血流了好几个昼夜都未完全?消失。
一切都那么的声势浩大。
只是,肆虐寒风下,大雪似乎能将?一切冲刷。
时光荏苒,京都的冬季一切如旧,温和又肃穆。
又是一个冬日。
谢允丞站在高台处,整个人隐匿于?层层叠叠的宫檐下。
小顺子守在一旁,面上有几丝犹豫,“陛下…”
柔妃故去后,陛下迟迟不肯将?其?下葬,后来还是天?气转暖,才不得不为之。
封锁消息后,随着时间流逝宫里人人皆言,这是新帝恨毒了纪家,想要刻意蹉跎。可小顺子在谢允丞身边伺候久了,对自己主子的心思比旁人多了几丝了解,自家陛下哪里是恨毒了纪家独女,这分明?就?是…
谢允丞保持着凝望远处的姿势,表情没什么波动,凌冽寒风轻轻拂过,覆在他有些苍白的面庞之上,使得整个人透露出一股深邃的苍凉感。
唇线抿得平直,默然好半晌,方缓缓睁开双眸。
男人眼里的光犹如瓦檐下凝结而成的冰柱一般,只余星点?的莹泽,如今,故人已去,最后那点?儿光泽也消逝了。
纪黎声声泣血的控诉还恍如昨日,可…不知怎的,他的脑中却只能想起最后见她时,对方神色枯败的模样。
他不喜欢纪黎对他这么生疏的态度,每每两人独处时,她也只是称呼他为“陛下”。
陛下…
他心里的不喜总是毫无?缘由的,过去谢允丞只以为那是对纪黎与?纪家的不喜,想要尽快摆脱,否认掉那样一段过往,否定他们的若有若无?的联系。
可…后来他才知晓。
那是对过去的自己。
他忽的想起从前。
偌大宫室里,他望着纪黎的脸,他所熟悉的、清丽雅致的面容,恍惚间,心里的涩意竟越来越浓。
是他之过,怨不得旁人半点?。
只是,他却总还贪心地想着…
若是能与?她…有来生呢…?
若有来生…
谢允丞的神情依旧很淡,却又在此刻掺杂了点?儿别的什么。
脆弱的,释然的。
疲倦的。
现实是那般尖锐的礁石,若他早知晓,是不是…就?不会被划得这般遍体鳞伤。
天?空中纷扬的雪沉沉浮浮,终于?坠地。
无?数话语凝在喉头?,却又顷刻消散。
一如那些咸涩难忍的滋味,终究也只他一人尝。
若有来生…?
他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