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山火(1 / 1)

冬至小烧烤 梅子汤汤 3856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85章 山火

  元鹤儒和元长江回来的时候腊月已经过半,今年冬天干燥得厉害,到现在没落过雪。

  临近年底大家都想回家过年,镇上的外地人越来越少,供求医人住宿的一排房子陆陆续续空了。

  药馆难得清闲,元鹤儒坐看窗外,没有雨雪,没有鸟雀,可他常常一看就是半晌,猜不出在想什么。

  元京墨怕戳中伤心事,没有问过这趟远门的种种,没有好奇那位老人同元鹤儒的渊源,也没有提及和死亡葬礼有关的任何字眼。

  “爷爷,”元京墨蹲在椅子旁歪头伏在元鹤儒膝头,“前段时间太忙,没能挨着去体弱的老人家里看诊,要不咱们今天去吧?”

  元鹤儒轻轻摸元京墨的头发,眼神动作里全是柔软慈爱:“行,今天去。”

  “要不咱们走着散散步怎么样?”

  元鹤儒笑起来:“你不愁着走?”

  “不愁,”元京墨拖着尾音,“走路多好呀,锻炼身体,还暖和呢。”

  元鹤儒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咱们先走哪个村?”

  元京墨眼睛眨啊眨:“下溪呀?”

  元鹤儒点点他鼻子,说:“收拾东西,走。”

  出门要带药箱,元京墨现在有一个金属诊箱,秦孝给买的,容量很大还结实轻便,肩带是秦孝另配的,四指宽,不勒肩膀。元鹤儒一直用的那个木头药箱,木材上好,工艺精细,暗匣隔层多有巧思,从元京墨记事起元鹤儒就一直背着。

  那药箱边角在经年累月的时光里早已磨得圆润,元鹤儒细细摩挲,他用得习惯,这次要提起时却好似重过千斤。

  “我不带药箱了,”元鹤儒把背带整理放好,对元京墨说,“你做主力军。”

  元京墨朝元鹤儒比了个敬礼的动作:“保证完成任务。”

  镇上的老人都同元鹤儒相熟,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有疾病缠身的更是难以出门,偶有人来就格外高兴,有说不完的话。

  元鹤儒不急,元京墨不催,爷孙两人一户一户走得缓慢,在其中一位老人家里吃了煎饼和炒萝卜。

  往下一家走的时候绕了路,到小卖部门口元鹤儒掏出二十块钱给元京墨:“去买个面包,买个优酸乳。”

  元京墨眼睛都弯了:“爷爷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饱!”

  “你不爱吃什么我还不知道了?快去吧,嫌甜再买根火腿肠就着。”

  冬天街上人少,一老一少在路上不急不缓走着,老人提着金属箱子,少年一口面包一口酸奶吃得脸颊鼓起来。

  酸奶被小卖部老板用热水泡了会儿,喝完胃里没觉得凉。元京墨把酸奶盒捏变塞进面包袋里,拿着走了一小段就看见几个排排站的垃圾桶。

  垃圾扔进去,元京墨把药箱接回来背着,说:“我都快忘了以前秀溪是什么样的了。”

  “这条最早是土路,一下雨全是黑泥汤。你还在前边摔过,刚下完雨地上滑,摔倒没哭,爬起来看见身上的泥,张着手哭得简直昏天黑地。”

  元京墨听得直笑:“我嫌脏啊?”

  “估计是呗,”元鹤儒也呵呵笑,“你爸怎么哄都哄不好,李老头正好路过,脱下外套裹你身上用袖子系住,结果你看不见泥,还真不哭了。”

  “我那时候肯定小,但凡有个学前班文凭都不能被糊弄过去。”

  “三周岁,这么大点儿个小豆丁。”

  元鹤儒伸手比划着说完,又看看元京墨:“转眼这么大了。几十年,一转眼。”

  那话里的感慨唏嘘让人听着难过。

  “爷爷……“

  “没事儿,到这个岁数,哪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元鹤儒摸摸元京墨的脸,“爷爷知道你懂事,不用担心。等来年春夏,爷爷带你去江爷爷的花圃看花,给你讲讲,爷爷年轻时候的故事。”

  元京墨点点头:“什么时候都行,什么时候我都想看想听,爷爷你还有我呢,什么都能和我说,我不告诉爸妈。”

  元鹤儒笑:“好,一会儿我去李老头家,你去找秦孝,我也不告诉你爸妈。”

  “啊爷爷你笑话我……”

  虽然元鹤儒那么说,元京墨还是跟着一起去了李老头家。

  有段日子没来,想李爷爷了。

  ——“都给我滚出去!”

  听着身体正经不错。

  元京墨在前面走进院子扬声喊:“李爷爷?”

  曾经堆满又空荡的院子现在重新被积攒填满,杂七杂八的废品堆成一座座小山,简直是几只猫的乐园。

  狸花和灰猫飞似的在小山之间跳来蹦去,元京墨观战一会儿,进屋看见炉子边有盆橘猫,硕大身躯把盆占得满满当当,自顾睡得四脚朝天,元京墨和元鹤儒进屋都没睁眼。

  元京墨摘下手套搓搓耳朵:“食盆在外面会不会结冰呀?”

  “天黑前拿屋来,”李老头上上下下把元京墨打量一圈,“长个了?”

  元京墨眼睛登时亮了:“真的呀!”

  李老头又看着他说:“拿不准,指不定老头子眼花。”

  “才不会呢,”元京墨坚定拥护李老头的第一判断,“肯定长了。”

  他总惦记着身高,好不容易净身高过了一七五,又盼着能到一七八,那样穿双鞋就能一米八了。

  可惜目前距离仍然很遥远。

  秦孝都窜到一米八八了,能把身高差拉到十厘米也好呢。

  “吧嗒吧嗒……”

  元京墨被细微动静拉回思绪,环视一圈看到墙边——嗯——用大坨形容好像不太礼貌——的橘猫,在刻苦进食。

  它体积比外面上演武林功夫的两只加起来都大!

  “专门给它一个食盆吗?”元京墨震惊。

  李老头说:“它们仨一个盆,就它吃成个猪样儿。”

  元京墨伸手戳戳橘猫肚子:“是挺肥,我还以为这是它的专用,外面的盆是外面那两只猫的。”

  橘猫伸舌头舔一圈嘴巴,慢悠悠起来围着元京墨小腿蹭,尾巴竖得像天线一样。

  “外头的盆喂老猫。”

  “哦哦哦,”元京墨伸手给围着自己蹭的庞然大物挠痒,“它还是一直在空院子里吗?”

  李老头朝外头看了眼:“死犟,等会儿你走巷子说不定能在墙头看见。”

  提到出去,元京墨脑子活络起来,冲着元鹤儒眨巴眨巴眼:“爷爷,我晚点来找你哈。”

  元鹤儒抬抬下巴:“去吧,不急。”

  元京墨果断抛下橘猫,和李老头打了个招呼往外走,不成想一开门迎面飞来两只猫。

  “我的天!”

  元京墨赶紧躲开,两只猫闹得厉害,转眼跳上高八仙桌又要跳柜子,茶盘都被蹬得挪开一截。

  还好没蹬到地上,要不然——元京墨心思一顿,定睛看着茶盘底下露出来的信封一角愣了神。

  那是精心挑选的蓝白渐变色,上面还有手绘花纹。

  哪怕只露出来一部分,元京墨仍然可以断定,那就是何雨婷从首都寄到秀溪,他去取件后转交给舒清书记的信。

  是寄给当初帮助何雨婷家渡过难关的捐赠人的信。

  为什么会在李老头这里?

  李老头坐在床沿卷起袖子准备让元鹤儒号脉,一抬头元京墨还在门口站着,就说:“京墨你甭管那俩崽子,它们不敢摔东西。”

  “哦,”元京墨看向李老头,看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帽子、黢黑褶皱的脸、层层叠叠套在身上御寒的破洞衣服、臃肿变形并不合脚的棉鞋,“好。”

  堆积成山的院子忽然被清空、为了拿收在房顶的钱摔骨折,元京墨一步步走出杂乱破旧的院子,桩桩件件犹在眼前。

  因为,那就是给李老头的信。

  元京墨脚下越走越快,以前他和秦孝说起何雨婷想找到捐赠人,秦孝用自己举例子表示也许捐赠的人并不需要被感谢。

  但他觉得,如果秦孝知道,会支持他。

  什么东西烧了的气味。

  元京墨嗅觉一向灵,他顺着气味转身找,忽然看见山上有烟,接着又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跳下坡没了后续。

  暂时分辨不出是意外着火还是有人在烧东西,元京墨不管其他,毫不犹豫往山上黑烟方向跑去。

  中途匆忙摸出手机打给了秦孝。

  “秦孝,山上有黑烟不知道是不是着火了,有个小孩从坡上下去一直没起来,我先去看看,咱俩别挂电话,如果真有事你立刻——”

  元京墨声音陡然变调。

  ——“山上着火了!快叫人!!”

  “你老实待着我现在找人来,元京墨别过去听见没有?!”

  没有回音,元京墨已经挂了。

  秦孝狠掐了把掌心,一手打电话一手拿着个铁盆冲出去。

  电话先打给消防后打给村长,而后顺着街巷用铁盆砸门高喊:“南山着火了!!”

  他的速度已经足够快,在十来户人家纷纷吆喝着更多的人灭火后就提了桶水往山上跑,但就在这短短几分钟,山上的火焰已经高到整个下溪都能看见。

  这个冬天太干了,没有一滴雨,没有一片雪,山上的枯叶一踩就碎,火烧起来毫不费力,风一吹就能蔓延十多米。

  越来越多人狂奔着叫喊着跑来,数不清多少桶水泼进去,可偏偏越泼越旺似的,所有人都在被火逼着节节后退。

  “元京墨?”

  秦孝绕着外缘喊:“元京墨!”

  有几辆拖拉机在后斗铺上塑料布把水拉到山脚下,大家伙一米一人接力往上送水,陆续有三轮车拉来沙子。

  湿水的大扫把已经起不到作用,舒清一到现场就阻止大家继续贴着火对抗。

  “所有人后退!带上铁锨和沙!你们往东!你们往西!砍树!清草!倒沙!弄出隔离带来!快!!”

  “消防车马上就到!所有人!安全第一!不准进火场!”

  “火里有人吗?”舒清对着最大音量的喇叭高声喊,“里面的人,立刻退出火场!!”

  元长江喘了口粗气,顺着往火里转头,忽然在火焰被风扑矮的瞬间认出来:“秦孝?”

  “秦孝回来!!!”

  秦孝根本没有反应。

  在进来前弄湿的棉衣裳相当于负重十几斤,露着的手脸脖子都被热浪烤得像下一秒就要撕裂,但什么都顾不得。

  他想起阿嬷算的命,想到元京墨的二十岁。

  烟呛得人根本没办法叫喊出声,秦孝在心里一遍遍念着元京墨,已经分不清这个位置刚才是不是找过。

  “阿嬷,阿嬷,”秦孝从脖子里一把扯下朱砂,第一次祈求,“阿嬷,求你,求你……”

  周围越来越多人喊秦孝,甚至有人怀疑是不是在火里遇了邪才不肯出来。

  元长江陡然一激灵,手里的铁锹“啪嗒”摔落。

  ——秦孝在找元京墨。

  元京墨在里面!

  元长江毫无征兆地跑向秦孝,分不清是谁在拦着,元长江奋力挣脱:“我儿子在里面!我儿子!!”

  不知道是谁看拦不住他,赶紧提了桶水从他头上浇下去,第二桶水还没来得及泼,元长江已经冲了进去。

  身后有人扯着喉咙喊:“用湿袖子捂鼻子!”

  “有孩子在里面!得灭火!”

  “那一片!往那一片泼水埋沙!先救人!”

  “消防车来了!!”

  很多声音,很多话。

  元长江在冲进火里的这一刻切身体会到了刚才秦孝为什么没有反应。

  分不出一丝一毫的心力做任何反应。

  每一句话,好像听到了,但入耳即消,没有一个字留下。

  他弯着腰捂住口鼻,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秦孝的背影,接着,他听到了哨声。

  断断续续的,微小的,哨声。

  一瞬间,元长江什么都顾不得,他甩开膀子大步往前跑,只比秦孝晚看到元京墨几秒。

  元京墨匍匐在一大块石头下,怀里护着一个小孩,嘴里咬着银哨。

  元长江一喜,紧接着变了脸色,硬生生喊出一句:“京墨!”

  元京墨不知道第多少次强撑起精神,勉强睁开眼睛却正看到上方砸下来的燃烧的树干。

  他赶过来时发现小孩的腿以一种高难度姿态卡进了石头和树干之间的缝隙里,并且因为往下跳的时候有小孩自身体重加持,卡得格外结实。

  等元京墨不得已把小孩弄脱臼再安回去,火已经烧起来了。

  身处其中,分不清风往那边吹火往那边烧,在尝试过不知道多少次被火焰挡住的路后,元京墨意识到自己开始呼吸困难,已经出现了缺氧的躯体表现。

  再盲目跑下去,就算没被火烧死,也会呛死憋死。

  其中的时间分不清流速,十几分钟被延长到漫无止境。

  元京墨就近寻找所有可用的东西,石头、沙土、银哨,秦孝一定会来找他,他只需要为自己尽量多地争取时间。

  可现在终于等来秦孝,却躲不过这根来势不善的树干。

  元长江在看见火砸下去的那一刻,恨不能用自己的命换元京墨,但秦孝比他早一步,扑在元京墨身上。

  进来前浇湿的衣服起了大作用,否则就这一下,秦孝身上的衣服肯定要烧遍了。

  元长江猛用劲把树干踹开,扶起秦孝时只觉得烫——秦孝在火里待得时间太长了。

  “快,往那个方向去!”

  秦孝晃晃头,耳鸣让他没能听清元长江的话,只说:“我没事。”

  元长江咬咬牙一手扛起元京墨一手夹着小孩朝秦孝喊:“跟我走!”

  出去的路要好熬许多,元长江很快遇见人接应,他紧抱着儿子和小孩没立刻松手,只说让先去后面扶秦孝。

  接应的人往他后面看:“还有人?”

  元长江僵硬转身,在火焰炙烤里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秦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