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春苗
偷偷牵在一块儿的手一直没松。
大巴车先经过通往下溪村的路口,元京墨远远看见秦孝的自行车停在树下。
正巧前边有人喊司机师傅到路口停车,元京墨就没开口,压下心底不舍得秦孝下车的黏糊劲儿,问:“你怎么没骑那辆新自行车呀?”
“一样。”
“噢,”车已经开始减速,元京墨赶紧说重点,“明天你记得来接我。”
说完就往外抽手,可没抽出来。
前边也到下溪村的人往后门走下车的时候招呼了一声:“秦孝不下车啊?”
秦孝还攥着元京墨的手,说:“我到镇上。”
等车再开起来,秦孝松了劲,元京墨把手抽出来,掌心潮乎乎的,全是汗。
知道有书包和前边两排座位挡着,也知道刚才不动才不会引人注意,可那人站在后门直直看过来的时候元京墨还是紧张得不行,像是心脏都要跳出喉咙。
三五分钟就到了镇上往元家走的路口,县城到秀溪的大巴车不像长途客车有专门的行李舱,行李都是直接拿到车上。秦孝在前边提着行李箱,元京墨老老实实拿包跟着秦孝下车。
好不容易把心跳稳下来,结果还没说话呢,就听见秦孝在前面叫了声“元大哥”。
元京墨登时一个激灵,僵着脖子一厘一厘抬头看——
路边站着的不是元长江是谁?
元京墨甚至觉得能听见自己脑子在“嗡嗡”响,杵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睛都忘了眨:“爸……”
“约摸着你快回来了,”元长江和元京墨说了句,从秦孝手里接过行李箱,问,“秦孝去县城有事了?”
“啊……”元京墨下意识想编个假话遮掩,可惜脑子实在转不动了。
秦孝说:“我去了趟新城,之后打算到那边干活。正好元京墨放假,一块坐车回来。”
“去新城干活?”元长江注意力全集中在了这点上:“我听说你不干镇上的活儿了,也没碰见问你。打算好了?去干什么活,你自个儿去还是有人搭伴儿?”
秦孝一样一样答:“打算好了,上溪村的马大哥在那边工地上,说招人。”
“马友富是在新城,”元长江眉头紧了点,“你跟他联系了?工地上的活不易干,你要缺钱就来家说。”
“不是缺钱,”秦孝说,“跟马大哥联系了,还没定下具体时候。”
元长江看着跟前两个半大少年,差不多的年纪,自家孩子还一副长不大的模样,秦孝却已经成大人了。
心里难免感慨,面上倒没显露什么。元长江拍拍秦孝肩膀,轻叹口气说:“行啊,出去闯闯也好。正巧京墨在新城,虽说他不顶事,多少有个商量照应。”
元京墨宕机的大脑恢复运转,在边上低声抗议:“我怎么不顶事了。”
“行,你顶事,”元长江语气软下一百八十度,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到一个月工夫元京墨瘦了不少,“赶紧回家吧,你妈正炸麻花呢。秦孝,走,坐一路车了,先到家去歇歇。”
元京墨也跟着看秦孝,秦孝没应:“我去趟邮局,明天来。”
他说话总一是一二是二的,元长江劝了两遍见他不松口就没再强留,只领着元京墨往家走。
“往后秦孝去新城了你有空多联系,缺钱缺东西了和家里说,别难为着。”元长江边走边嘱咐。
元京墨正走神,想着秦孝陪他多坐这一会儿,折回去骑自行车要走好长一段,回神只听清后半段,说:“我难为不着啊,钱够花。”
元长江哭笑不得在元京墨头上敲了下:“我说秦孝,让你往后多顾着秦孝点,净想自个儿了?”
“哪有,我是没听见!”
“行行行,没听见没听见……”
到家的时候林珍荣正巧端着盛麻花的小筐从灶屋出来,元京墨伸手摸了个,还热乎着。
“不洗手就拿,”林珍荣笑着说他,伸了伸小筐让放回去,“凉凉酥了才好吃,先洗手去。”
元京墨余光看见元鹤儒正穿过院子往这边走,先扬声喊了句“爷爷”,接着回头朝林珍荣摆手:“不凉也好吃,我没洗手再放回去那别的麻花都不干净了。”
“你还知道不干净。”林珍荣索性不再管他,端着小筐过去让元鹤儒尝。
元京墨两口一个,吃得格外满足:“我知道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不嫌弃我自己。”
元长江边提着行李箱往屋里走,听到这儿笑了声:“家里谁嫌你了?”
“没没没,都不嫌弃我,谁让我这么讨喜呢。”
元鹤儒也在一边笑。
药馆每天人来人往的,可元京墨回来才觉得家里热闹。
油炸的东西元鹤儒不爱吃,尝过一根没再动。林珍荣和元长江也没吃多少,基本进了元京墨的嘴,他一个人消灭掉大半筐。
吃得渴了有水果有饮料,想歇歇牙了有软和的鸡蛋糕,元京墨一直没停嘴,到晚饭上桌的时候半点没觉出饿,摸摸肚子都是鼓的。
林珍荣专门多做了几个菜,元京墨不饿也没说,只是坐下吃饭的时候吃得慢,没吃煎饼馒头这些,就边说着话边吃了些菜。
有些讲究说“食不言寝不语”,但在秀溪这种乡下地方,白天都得干活,有时候忙起来甚至没日没夜,就吃饭的时候能坐下来说两句话。尤其是这样饭后没其他事忙的晚上,饭不急吃,人围桌坐,边吃饭边说话再常见不过。
元京墨终于回家还兴奋着,加上不饿吃得少,说话就格外多。
宿舍里的几个舍友挨着说了个遍,会拆装电脑的蒋烈、玩牌手气巨好的谢一鸣、拿做数学题当爱好的乔植,后来说到秃顶的幽默教授、胖成小猪的流浪猫、第一次听说的机器人社团、得靠自己算着凑够的学分制度……
他说得兴致勃勃,几个大人也听得高兴。
元鹤儒一贯遵循细嚼慢咽七分饱,吃到差不多没再动筷子,坐在桌边听元京墨说话,听到后边想起来,说:“昨天晌午高阳过来给他奶奶包药问起你,说要来找你玩。”
“昨天?他回来这么早啊。”
“说学校管得松,没课还是怎么,放十天假。”
“十天?!”元京墨震惊到差点破音,他还以为自己学校不补课多放一天半已经够多了。
林珍荣让他逗得直笑:“可看出来上大学好了。”
“那肯定呢,”元京墨掰着手指头把秀溪考上大学的几个人数了一遍,问,“何雨婷回来了吗?”
“她还没,说是得后天了,明天的票没买上。”
元京墨眨眨眼,感慨:“首都就是不一样啊……”
说到这儿林珍荣叹了口气,笑容没了,想夹菜的筷子也落下来搁在桌上。她情绪变得太明显,一看就是有事,元京墨连忙问,林珍荣说:“婷婷她妈前些天打糠,没站稳,手绞进机子里——”
林珍荣摆摆手,没说下去。
元京墨虽说打小没下地干过活,可毕竟是在秀溪长起来的,知道打糠是把粮食的秸秆秧棵粉碎磨成末,也见过打糠的机子运作起来是什么样。电机一开,玉米秸木头棍弄进去出来就是粉末,人的胳膊如果滑进去会怎么样根本不敢想。
听着已经是不短日子的事了,打电话的时候家里都是问元京墨在那边怎么样,没说过这些。秦孝又一贯不主动说别人家的事,元京墨这会儿知道好半天没能说出话。
后来空咽了几下,手不自觉攥着裤边,问:“那现在……”
元长江也是叹气,说:“在家养着,医院从快到胳膊肘的地方截去了。你爷爷去过几趟,现在最主要的就是养气血,别再把身子底亏空了。”
“那,”元京墨看看元鹤儒又看林珍荣,“没跟何雨婷说?”
林珍荣摇摇头:“瞒也瞒不住,眼看着就放假。”
元京墨嘴唇动了动,想问怎么不跟何雨婷说,他忽然知道都觉得难受,更何况是何雨婷。但最后也没能说什么。
“你也别说,”林珍荣嘱咐,“现在路上车多得很,她心焦着急回来别再有万一,已经是这样了,早两天晚两天知道差不了多少。”
“嗯,知道了,”元京墨低声答应,“而且我没她电话。”
“她妈妈命苦,当家的没了,她一个人上边顾着两家老的下边供着两个小的,好不容易婷婷考上大学,用不了几年就能给分分担子,现在又……”
麻绳专挑细处断,说到最后都是唏嘘。
元长江在说话间收拾了桌子,元京墨从元鹤儒那里仔细问了何雨婷妈妈的身体情况,拧眉许久没说话。
人的身体不是木头物件,不是说少一部分就只是少一部分,四肢五脏血脉筋络互相关联牵扯,稍有不慎一条胳膊能带去半条命。
元鹤儒和元京墨在这边说调养身体,元长江和林珍荣在另一边说何家的生计。
何雨婷爸爸走了的这几年全靠她妈妈里里外外一把手操持,这场意外无异于塌了房子的第二根顶梁柱。
出事时林珍荣送了些钱过去,这段日子元长江和镇上的人商量着合伙把何家地里活给干了,元鹤儒前后几次上门看诊开药,但能做的只有这些。
再往后,日子终归是得自己过。
“那小二也是,光觉得家里缺钱要出去打工,不想想她妈得急成什么样。”
“她就是个半大孩子,够懂事的了,”林珍荣说,“今年才十四五,还能想多周全。”
元京墨转过头来:“你们说谁,何雪晴吗?”
林珍荣说:“是雪晴,留了个字条说出去打工赚钱,不知道去了哪儿,家里急坏了。”
“我今天中午在县城看见她了,就在技校边上。”
“真是她?”
“是,秦孝也看见了,”元京墨说到这儿想了想,“他可能不知道,没和我说。”
“他估计不知道,昨天才有的事,”元长江说着站起来,“我先去她家里说声去,多少放点心。”
昨天秦孝已经去新城了。
元京墨躲闪开视线催元长江:“那你快去吧。”
结果元长江又停住了,跟林珍荣说:“你去吧,大晚上了。”
“大晚上了你让我妈去啊?”
元长江说:“她男人没了,自己一个妇女,晚上我去不合适。”
他从来不觉得小孩不懂事糊弄两句就行,但凡元京墨问他都明明白白地说。从怎么递剪刀的琐碎,到处世为人的道理,该怎样不该怎样,是答也是教。
元京墨点头记下,又偏离重点:“她自己在家?没人照顾吗?”
“有姊妹在那住着照应,”元长江说,“不是边上有人没人的事。”
元京墨连连点头:“知道知道,我就问问。”
这种时候心里低落,看见夫妻俩人一块儿难免触景伤情,元长江和林珍荣虽然没说,但都想到这点,没打算一块儿。
“京墨,”元鹤儒在旁边发话,“你跟着去,顺道看看面色,我过两天出门不在,你得空就照看一二。”
自小元鹤儒就时不时出去,元京墨早已经习惯,只问了几句哪天出发,知道这次只出去三四天后掰着指头算算:“那我开学前就回来啦,假期还能见着。”
元鹤儒笑笑:“到时候给你带玩意儿。”
“好呀,不过时间太紧了,来不及就等下次出门着再带嘛。”
说话的空档元京墨已经找出手电筒来,他本来也想陪林珍荣一起,虽然在镇上没什么不安全,但总归时间晚了。
两个人只当消食,走着去的,到的时候大门已经落了闩,不过能看见屋里灯亮着。
林珍荣在门口喊了两声,不多久有人应着来开门,是个元京墨没见过的女人,林珍荣让元京墨叫婶子。
“我是镇上元家药馆的,孩子说在县城看见雪晴了,我来说声,”林珍荣问女人,“大姐回去了?”
“那可太好了,快进来快进来,”女人边引着两人进去边说,“是元老大夫家吧?我听她说了好几回,多亏镇上大家伙儿帮衬。大姑姐家闺女发热离不开人,她哥一个大老粗不顶事,我正好得空过来照看两天。”
“都是街坊邻居,应该的。这两天好点了吧?”
“哎,好些,敢动弹能睡着觉了,就是精气神差点。”
“得养段日子。”
“是啊,真是亏了元老大夫又给治又给送药,要不光一趟趟上医院拿药复查的都不知道得多少钱,正是难时候。”
女人说话压着声,语速比林珍荣快,像是干练性子。元京墨在后边跟着,从话里猜她应该是何雨婷妈妈的嫂子。
进屋就知道确实是,何雨婷妈妈在里间扬声问了句:“嫂子,谁来了?”
“元大夫家的,说孩子在县城见着小二了。”
里间门大开着没关,林珍荣看见她要掀被子连忙进去:“别动别动,你躺着。”
“大嫂你快坐。”
她执意起来,林珍荣便先扶着她靠床头坐好,给在后边立了个枕头倚着,之后坐在床沿上和她说元京墨看见何雪晴的事。
元京墨没进里间,坐在外间桌子旁边,离得近又敞着门,不耽误说话。
他把在什么地方遇见的、穿什么衣服、剪短了头发都挨着说了,之后她们给何雨婷舅舅打电话让明天去县城找人的时候元京墨又接过电话说了一遍,确定没漏下什么才挂。
“多亏京墨了,雪晴这孩子真是……”
林珍荣说:“雪晴也是想帮着家里,知道人没事咱就放心了,两个闺女都懂事,等回来好好说说,她肯定听。”
“是啊,婷婷和雪晴都懂事,就是我这个当妈的不争气。”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林珍荣床头撕下截卫生纸给她擦眼泪,看她隐忍难受的神态也禁不住湿了眼眶,“千万别这么想,这些年你一个人顶两三个人地干活挣钱,俩孩子全靠你才能吃饭上学。”
林珍荣压下涌起的哽咽,握着她左手温声说:“这种事谁都不愿意,老天作践人,咱不能作践自己。有什么事你只管说,春苗啊,咱得往前看,往前走。”
元京墨第一次知道何雨婷妈妈的名字。
春苗。
在这样的时候听见这样的名字,放在何雨婷妈妈身上,合适又心酸。
元京墨看着映进茶碗里的灯,听着里间交谈的话,脑子里像满满当当想了许多事,又好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想。
直到几个字眼钻进耳朵才猛地抬起头来。
杨春苗说:“实在没办法了,婷婷没白没黑吃了多少苦才考上学,但凡有一点法子我都不能想着让她先出来挣钱啊……”
“不行!”元京墨看见林珍荣和杨春苗都齐齐看过来才发觉自己反应太大了。
元京墨站起来,走到里间门口:“婶子,你的意思是想让何雨婷不上学了吗?”
林珍荣给他使了个眼色:“京墨,你先在外边坐会儿,我跟你婶子说两句咱就回家。”
元京墨站在原处没动。
杨春苗别过脸去,习惯性想抬右手,胳膊到半空僵了下,又落回去,弓着背低头抽噎出声。
元京墨脚下动了动又站住,低声说:“对不起,婶子,我让你难受了。”
杨春苗摇摇头,左手接过林珍荣递来的卫生纸抹了把脸,缓了会儿才转回头来。
“不怨你,婶子知道你心好,先前婷婷还说,高考的时候你帮了她大忙,要不她可能考不上这么好的学校。”
“可,”杨春苗声音一哽,停了停才能接着说,“可这孩子命苦,没投着好人家。大家伙儿帮得多,但救急不救穷,我们不能干等着四处伸手,不能出了事就拖着原先借的账不还了。我这副样子干不成活,雪晴还小,只能让婷婷撑起来啊……”
杨春苗的嫂子端着熬好的药进来,林珍荣连忙岔开话题劝着她先喝药,想趁这会儿让元京墨别再追问时才注意里间门口没了人,元京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
“小孩想得简单,”林珍荣等杨春苗喝完药说,“你别往心里去。”
“大嫂,你说得哪儿的话。”
林珍荣拍拍她,继续说:“婷婷考上重点大学不容易,往后有大出息,钱的事你别急,这一学期学费都交了,不上完多亏,且让她先念着,咱们再想办法。”
杨春苗摇摇头:“大嫂,真是欠了太多账了,原先为了婷婷上学借的钱还没还清,这回出事又借了不少,不能靠借钱过日子啊。”
林珍荣本意想着先安抚杨春苗缓两天,她回去和元长江商量商量,后边何雨婷上学的学费他们给拿,什么时候何雨婷毕业赚钱了再慢慢还就是。可杨春苗话到这份上,她也没法再说什么了。
屋门忽然被从外面推开,元京墨快步从屋门口进来直接走到了床边。
“婶子,大学能申请助学贷款,就是借国家的钱毕业之后再按月还,没多少利息而且毕业之后还款期有好几年。我刚才搜了搜又问了个同学,他说助学贷款一年能申请将近一万块钱,家里困难能申请助学金成绩好还有励志奖学金,励志奖学金好像一年有五千。何雨婷不是在兼职吗,这样家里不用出学费她自己能赚生活费,评上奖学金助学金的话说不定还能帮上家里,寒暑假也能打工,不是非得退学。”
元京墨说得急,一气说完这么长大段呼吸都带了喘,说完看看林珍荣又看看杨春苗,见俩人都没反应,吞了下口水,忽然磕绊起来:“婶子,你、觉得,行吗?”
杨春苗看着元京墨,过了会儿有些局促地捋了捋床沿的被单:“你过来,慢点说给我听听?”
元京墨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骤然松下,连忙答应:“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