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邵德:小五的另一半
我和郑大兵、小五快步走上前。杨建搭着四哥的肩膀,看样子他们已经冰释前嫌,俨然成了哥们儿。杨建还是那副见人就自来熟的样子,嘴角依旧挂着痞子般的微笑,四哥和海波哥则紧锁着眉头。
“四哥!有什么发现吗?”我关切地问道。
四哥似乎对我的亲热还是很不习惯,客套地点点头,然后对郑大兵说:“没什么发现,我只是觉得咱们现在进入山洞会不会有危险。如果死老头他们真出了什么意外,那这个山洞的安全性就需要好好考察了。”
郑大兵也点点头,扭头看着我和小五,似乎想征求我俩的意见。小五脸上浮现出一贯的故作高深的神情,似乎到了这样的时刻,也不愿意发表任何意见,不愿意担当什么责任。
我想了想,然后抬头对着郑大兵和四哥他们说道:“那我和兵哥先进去一趟看看吧!如果真有什么事,咱身手灵活点儿,看能不能全身而退。再者,如果这洞真的不安全,那么洞外肯定会有埋伏,照目前情形看来,应该不会有危险。”
大伙都点了点头,海波哥头却扭到一边,似乎还是对我、小五、杨建不是很放心,露出不太信任的表情。我看在眼里,却也懒得去解释,毕竟我现在的身体是属于邵德的,要他们接受一个陌生人突然变成了好友雷子,那是不可能的,凡事讲究循序渐进。我相信,他们最终能接受,雷子的思维和我的身体重合的事实——雷子是我,邵德也是我。
郑大兵已经往洞里走去了,我赶紧快步跟上。
此刻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洞里伸手不见五指。所幸我们之前进进出出了两次,准确地说应该是雷子进出了两次,所以对我来说不算太陌生。走了几步后,前面的郑大兵突然说话了:“邵德!万里长城万里长!”
我愣了一下,但还是接口道:“英雄识英雄!”
郑大兵便停下步子来:“这暗号是你说给小五听的还是小五说给你听的?”
我站定,黑暗里看不清郑大兵的表情:“是小五告诉我的,我是进到林子里后才知道这些的。”
我察觉到了郑大兵的疑惑,补充道:“之前我只是伪军里的一个普通军官,不知道你们的事。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郑大兵“嗯”了一声,然后说道:“也没什么!邵德,你现在身体里还有个雷子,我和老四虽然不了解你,但是对雷子还是放心的。如果你邵德不是咱自己人,那你身体里的雷子肯定会吱声的。而小五……”
“小五怎么了?”我连忙问道。
“小五也没什么!”郑大兵沙哑的声音继续道,“你昏迷时他已经把你们进到林子里的一切跟我们说了,相信应该没隐瞒什么。但是他对于进入林子之前的一切都没提过,只说自己是猎鹰团的第三批成员。我感觉他没这么简单。”
我打断了他。“不会吧!毕竟我也是小五争取过来的,他应该没问题。难道……难道你们还有其他发现?”
郑大兵迟疑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不是我发现的,是老四发现的,我们在等你醒来的时候把鞋脱了晾干。老四发现小五的大脚趾和第二个脚趾分开得很远。”
“分开得很远?”我被他这话整得有点儿迷糊了,“有什么不对吗?”
郑大兵说道:“你知道日本人在那小岛国从小是穿什么鞋长大的吗?”
“木屐啊!”
“对!木屐是中间有个东西挂在脚上的,就在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所以日本人光脚站着,这两个脚趾分得很开,这也是洋人分辨我们中国人和日本人的依据。”
我沉默了,郑大兵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我很快就说服了自己,不用跟着他的思路去怀疑小五。原因有二:其一是我的命都是小五给捡回来的,如果他有问题,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救我;其二如果他是日本人,那岂不是连陆伯伯是潜伏在日本人之中的间谍这么重大的机密也早就被他知晓了?如果是这样,那日本人怎么可能没有对陆伯伯动手呢,这也说不过去啊!
于是我肯定地对郑大兵说道:“兵哥,你们应该是多虑了!再说小五是福建人,他们那边的渔民也有个别地方受日本渔民的影响,有穿木屐的习惯。”说完我拍拍郑大兵的肩膀。“没事的!小五应该是有些苦衷,不方便跟我们说他的过去,毕竟……毕竟他知道的事太多了。”最后这句话是因为他是陆伯伯安排的人,而对于陆伯伯也是国民政府安排进入伪满国的高级潜伏特务一事,我还是没把握是不是要让面前的郑大兵知晓。
郑大兵听我这么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唉!雷子兄弟,不是兵哥我多心,只是……唉!有些事情并不如我们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想当年,我最信任的人居然是鬼子的奸细,出卖了兄弟们。所以,由不得我不多想啊。”
说完郑大兵扭头继续往里面走去,针对小五身份的话题就此结束。我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就是小五在开那个石头门机关时的表情,但这画面也只是一闪而过。
我们跨过了那个坎,进入了水里。很快,水就漫过了腰,郑大兵笑嘻嘻地说道:“邵德!这里没有外人,要不咱俩试试,看到底咱俩谁的体格壮实些!咱比比谁先游过去?”
我呵呵笑了笑,说:“兵哥,你的意思是说你我都有了和别人不一样的体格吧?我看还是算了吧!万一浮出水面的时候真有个什么差错,咱没个心理准备也还是不好吧!”
郑大兵便也笑了,说:“那倒也是!”说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往水深处游了过去。
我紧跟着他下了水。奇怪的是,除了整个身体有好像使不完的力气外,其他感官似乎也更加灵敏了。在黑黢黢的水底下,我居然能够隐约看见前面郑大兵的黑影。虽然说不用真去比比谁的身体更棒,但下了水后,我还是忍不住狠狠地往前游去,没想到身体像鱼一样灵活迅速,很快就游到了郑大兵前面。
郑大兵在我身后应该也较上劲了,从水纹可以感觉到他加快了速度。结果有点儿出乎意料,我明显要比他游得快得很多,可能是因为邵德的身体经常锻炼的缘故,而他这些年一直被囚禁着体质相对差些。
很快,我们就游到了山洞旁。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双腿一蹬,浮出了水面。山洞里并没有我们担忧的那样出现埋伏,相反,眼前生着一团红彤彤的篝火,奇怪的是火堆旁边一个人影都没有。
我朝前游了几米,然后往岸上爬去。旁边的黑暗角落里,一个黑影“忽”地冲了出来,一支乌黑的枪口指到了我的太阳穴上:“别动!再动就打死你。”
声音很熟悉,是振振。紧接着从那个黑暗角落里站出来的是死老头和吴球,他们的表情很严肃。
“振振,住手!”我身后的郑大兵吱声了。
郑大兵的吼声让振振、吴球和死老头立马变了脸色,惊讶地看着从水里站出来的会说话的哑巴郑大兵。
郑大兵伸手把振振的枪从我头顶移开,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这是雷子!只是……只是模样变了,等会儿跟你们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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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球连忙问道:“那哑巴你……你怎么也能说话了!”
郑大兵苦笑道:“我本来就一直会说话,只是……只是不方便让你们知道而已!”
吴球、振振和死老头疑惑地望着我们,死老头说道:“那、那你说这陌生人是雷子?”
我淡淡笑笑,冲着死老头说道:“晚点儿和你解释吧!我确实是雷子。”
振振瓮声说道:“那你怎么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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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摇头说:“那要不要我把你躲在被子里,面红耳赤折腾那玩意儿时喜欢喊的名字念出来啊?”
振振脸红了,扭头对着郑大兵说道:“这都怎么回事啊?一会儿没见怎么弄成这样了?四哥和海波哥呢?”
郑大兵扭头对我说道:“你出去叫老四他们进来吧!我跟大家简单说下经过。再说,四哥和海波不回来,他们仨还真不太相信我们说的这一切。”
我点点头,转身又往洞外游去。
洞外的四哥和海波哥、小五、杨建在听说洞里振振他们已经回来了,各自露出不同的表情。四哥和海波哥自然是高兴,小五没什么表情,估计这小子一定又在寻思着保守秘密的事,毕竟人一多说话也不方便。杨建则没心没肺的,看样子对于即将认识几个新的伙伴很憧憬。
大伙一起进了山洞,到洞口的时候,小五偷偷扯了下我的衣角,示意我慢一点儿。我犹豫了一下,因为作为雷子来说,对小五还是有点儿陌生的。但我还是放缓了步子,等前面的三个人都潜下了水后,小五才说话了:“邵德!你可要帮咱哥俩多长点儿心眼儿啊!郑大兵和赵老四咱还可以相信,其他人心里是什么小九九,可就不好说了!尤其是咱真的不能暴露陆司令他们啊。”
我点点头,说:“我心里有数的,再说……再说我……我也就是雷子,对其他人或多或少还是有点儿了解的,我心里有数。”
小五说:“那行,反正事关重大!”说完小五往前走了几步,也准备下水。
我却在他身后叫住了他:“小五,还有两个问题,你必须回答我。”
小五扭过头来:“你说。”
“第一个是关于猎鹰团的事,你和郑大兵以及赵老四,你们这些猎鹰团的成员进入远山来寻找什么秘密实验室的线索,摸来摸去,真正想要带出去的具体消息是什么?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总不成是要你们几个人钻进实验基地里面去吧?”
小五点点头,说:“另一个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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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顿了顿,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这第二个问题应不应该问。沉默了一会儿,我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是,就像你说的,我身体现在和你一样了。那么……那么你身体里是不是也有两个人的思维呢?除了我现在所认识的你——小五以外,另一个人又是谁,他是什么人呢?”
小五显然被我的第二个问题给问愣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可以肯定,他脸色应该不太好看。半晌,小五叹了口气:“我一个个回答你吧!邵德,我和郑大兵、赵老四这些人,进入远山主要是想带回远山里这个秘密基地的具体位置。苏联人虽然和咱国民政府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对于小日本这个共同的敌人,苏联人还是愿意帮手的。但是斯大林现在自己都满头疙瘩了,自然没心思把精力放到远山来。之前郑大兵他们和我说了你们在那个奇怪的村庄上空发现了飞机,估计十有八九就是苏联人的侦察机,可是苏联人至今也没任何收获。现在,我们在湖底下发现了两处能够进入秘密基地的入口,但这基地陆地上的大门在哪里呢?就像你亲眼看到的,杨建洞里的那辆坦克,那么大个家伙,这远山里应该不止一两个,是被藏在什么地方,又是从什么地方开出来的呢?再者,远山战俘营每次带走战俘的大卡车,又是经过一条什么样的公路,开往哪里去了呢?”
小五顿了顿,继续说:“咱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找到基地陆地上的入口。我之前给你看的那张相片,关东军三羽乌所站的位置应该就是基地的大门,我们就是要找到那扇大门。”说到这儿,小五笑了笑,说:“我这皮包多亏防水,要不里面的玩意儿水里来水里去的,还真折腾不起。”
我打断了他的话题:“那第二个问题呢?你身体里到底是两个什么人?”
小五又不出声了,半晌,小五语气严峻起来:“邵德!我身体里还有个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绝对是一个值得你相信的人。包括现在你看到的我小五,也包括我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邵德……别逼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能够活着带着好消息逃出远山,自然会有人告诉你谜底。”
我心头一热,说:“那好,我们进去吧!迟这么久才回去,他们也不知道会怎么想。”说完我一低头,潜进了水里,小五在我背后紧跟着,往前游去。
我们自然很快就浮出了水面,看得出四哥他们也应该只是刚上岸。大伙也没有因为我们进来得晚而起疑,毕竟我现在是长着邵德的脸,在他们看来我和小五是第一次进入山洞,不熟路游得久了点儿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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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老头和振振、吴球正围着四哥和海波哥、郑大兵在那儿低声说着话。杨建一个人傻站着,似乎有点儿尴尬,见我和小五上岸了,连忙走上前来,说:“嗨!我还以为你们淹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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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五冲杨建微微笑笑,往火堆走去。地上的鱼应该是吴球他们摸上来的,杨建很不客气地拆下自己背上的刺刀,叉了条鱼烤了起来,嘴里念叨着:“奶奶的,老子在这林子里三年,这是第一次看到能解馋的鲜肉。”
我才猛地想起一件事来,连忙问身边的弟兄们一句:“你们刚才在洞外有没有看见过活物?”
大伙都摇了摇头,小五也意识到了我问这个问题的原因,扭头对我呵呵笑了笑,然后说道:“看来我们现在是生活在只能够看到死物的情况下。”
杨建连忙插话道:“可是这刚捞起来的活鱼又怎么解释呢?”
小五摇了摇头,然后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忍住没有说出来。我想:他应该还有一些其他的猜测,只是那些猜测应该比较牵强,所以现在还只能放在心里吧!
我和小五也各自捡了一条鱼烤了起来。郑大兵他们还在那儿小声地说着话,给死老头他们仨解释我是雷子这事确实有点儿麻烦,再加上突然多出来这么三张生面孔,换作雷子跟他们在一起,突然间接受这一切,自然也很难。
郑大兵他们说了有十几分钟,死老头不时地回头盯着我看,不敢相信现在这个我——长得粗枝大叶的汉子,是他所熟悉的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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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大伙儿也朝着火堆走了过来。四哥给小五、杨建挨个介绍了死老头他们仨,也介绍了小五和杨建。互相都有点儿突然,有点儿尴尬,但所幸都是爷们儿,很快就熟络起来,尤其是一下子多出三个壮汉,我们身上又带着武器,这让他们顿时觉得胆气足了。
海波哥却始终怪怪的,刻意和死老头、振振、吴球坐得很近,似乎想让我们明白他们四个人是一个整体的,立场上也和我们有区别。
接下来四哥便开始跟杨建和小五详细地讲述了我们进入林子后遭遇的一切。当然,四哥并没有说出他和郑大兵以及我和雷子之间的一些秘密,只是故意说到哑巴——郑大兵一直没让大家知道他会说话的事情,是有他自己的苦衷的。
小五也简单说了说他和我进入林子后发生的一切,让我奇怪的是:小五居然把和我一起看见那个上千人被浸泡在玻璃容器中的一幕也说了,连同杨建发现的那个军需库也给抖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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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振他们听后表情更加严肃了。四哥本来眉头紧锁着的,这下因为小五抖出来这么多秘密,到最后似乎也想明白了什么,表情放松下来。
小五说完这些,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眼神却不放过在场的任何人。我猛地明白了他说出这些的意思:他是在注意看大伙的表情,希望看出谁有什么不对来。看来,四哥和郑大兵应该也对他说了,一伙人中很有可能有日本人的奸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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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儿,我也冷静地盯着在座的每一位。大伙对于小五的这席话,似乎都很惊讶,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我盯着每一个人,没发现谁有异常的表现。我特别注意了死老头,死老头那会儿张着嘴,一副震惊的样子,没有一丝异样的神情。
杨建的话打破了平静,他清了清嗓子:“都说完了吧?那现在我也来说说我这三年在远山这林子里经历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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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振他们连忙盯着他,看得出都很急切地想听杨建也爆出什么惊天大秘密来。杨建自然觉得很受用,把手里的鱼骨头往旁边一扔,说道:“你们……嗯!我在这林子里享了三年福,什么发现都没有。还有你们这里有谁会修坦克吗?”
振振呵呵地笑了:“杨哥对吧?汽车我会修!坦克那玩意儿我会开,修的话……到时候看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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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聊完这些,关系稍微融洽了点儿。当然,想要大伙儿完全坦诚相待,那是不可能的,毕竟都不是十几岁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死老头还是时不时地偷偷用眼瞄我,我便冲他笑了:“老鬼,不用看,我确实是雷子!”
死老头呵呵笑笑,说:“我知道,我知道……只是不习惯你这个模样。”
四哥便说话了,是对着郑大兵说的:“兵哥,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振振他们反正是铁定跟着咱的,咱干什么,也没必要瞒着他们了,不就是要端出小日本的秘密吗?应该都愿意帮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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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大兵却没有回答他,反而是扭过头来看着我和小五。小五还是淡淡一笑,没有吭声。我咬了咬牙,想着自己终究是这整个队伍的两个群体里唯一的桥梁,便对他们说:“能不能让我说说我的想法?”
四哥点点头:“你说吧!毕竟你也就是雷子,虽然看上去不太习惯,但雷子很多想法都很周全,还是值得我们参考的。”
我点点头,环视了大伙一圈儿,见所有人都用信任的眼神看着我,包括海波哥。我沉声说道:“我的意见是咱现在是暴露在鬼子的视线里,不管他们有没有找到我们。包括坂田带着追捕的人,还有那奇怪的村子里躲着的人,都知道我们这些人在林子里。所以,我的计划是,我们可以先在杨建的那个山洞里窝一段时间,等时间久了,鬼子说不定会认为我们已经死了,或者以为我们已经逃出远山,总之,等鬼子完全忘记了我们的存在,才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杨建打断了我的话,他哭丧着脸说:“邵德大哥!你的意思是要把我那些棺材本全部给消灭掉吗?那可是我辛辛苦苦一点点地像老鼠搬家一样给搬回来的,咱这么多人啃起来,吃得不会少,再去偷很容易被发现的。”
我冲他笑笑,我身边的小五也说话了:“那倒不用都吃罐头,这林子里有果子,咱可以多去摘点儿,还有现在这个山洞里有鱼,咱也可以填肚子。”
振振接话道:“确实哦,我和吴球还有死老头下水看了看,这里鱼还不少哦,也不知道这水潭连着哪里,这么多鱼游到了这里来。”
大伙都点头。四哥便说道:“我觉得雷子——嗯,邵德说的计划不错,咱就这么办吧!对了,死老头你们白天去哪里了?害我和你们海波哥担心死了。”
死老头摇摇头:“我们也没怎么乱跑啊!只是……只是……”
死老头接下来说的事,让我们的心揪得紧紧的。
看着四哥和雷子四个人出了山洞去摸盐后,振振和吴球都很激动,站在水里捉鱼,还计划着要用盐来腌鱼晾干,好好地吃上一顿。死老头坐在火堆边,微笑着看着他们,心里却担心着四哥他们的安危。
也就过了一个小时的光景吧,头顶的枯藤突然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振振和吴球正坐在死老头身边烤火闲聊,听到这声响,都很紧张,连忙抬头往上看,这不看不打紧,一看都吓了一跳。只见那个可以看到外面天空的洞口竟露出半张脸来,一双血红的眼睛正盯着他们。半张脸被黑色的长发遮盖着,只能依稀看出是个人样,有眼睛有鼻子,而嘴巴躲在枯藤后面。
死老头往事
振振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枪,那半张脸却没有动,依然死死地盯着大家。死老头连忙拦住振振:“停手!”
然后死老头抬起头来对着那被黑发遮住的脸喊道:“是人吗?是人吱个声啊?要不别怪咱不客气了哦。”
半张脸依然没有动,血红的眼睛还是盯着下面的人。吴球声音颤抖地说:“振振,开枪吧!这玩意儿怪吓人的。”
死老头说道:“别!上面那人似乎没有想要伤害咱,如果是鬼子的人,这会儿早就动刀动枪伺候咱了!先等等。”
振振却不耐烦起来,冲着上面喊道:“是人是鬼放个话啊。”
那半张脸终于动了,扭头往侧面望了过去,然后似乎看到了什么,动作麻利地往后一退,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中。
洞口却并没有因为那半张脸的离去而安静下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上方传了进来,但具体说了些什么听不清楚。死老头他们不敢松懈,死死地盯着上面。十几分钟后,上面完全没有了动静。吴球骂道:“什么古怪地方,怎么都是些神神鬼鬼的事啊!”
还没由得振振和死老头接话,上面洞口却又有了动静。只见一个之前看到过的鬼娃娃出现在洞口的枯藤上,灵活地抓着藤,往这洞里滑了下来。
死老头当时被吓得一身冷汗,吴球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大喊道:“快跑!”
说完这孬种三步并作两步往水潭里一跳,应该是直接往洞外游了出去。因为有他带头,振振似乎也一下忘记了手里的枪,和死老头跟着吴球跳下水。三个人很快地游出了山洞,蹲在洞口外呼呼地喘着气。
振振便开口骂吴球:“你个没屁眼儿的玩意儿,吹起牛来一身的胆,遇事就数你跑得最快。”
吴球很不服气地反驳道:“你厉害,那你怎么跟着我出来了啊?你难道之前没看明白,那小娃娃压根儿就不是人,是妖怪懂不懂?你有枪怎么样,之前看到的那满地的尸体,也就一个小娃娃死在那儿,你厉害,你能有那些全副武装的伪军和小鬼子厉害?”
振振被反驳得无话可说,扭头往洞里看了看,说:“应该没有追出来!咋办?咱接下来咋办?”
死老头因为紧张,在水里呛了口水,这会儿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他狠狠地咳嗽了几下,然后吞吞吐吐地说道:“我看!我们……我们去那村子找四哥他们吧。这天都快亮了,万一他们被鬼子发现了,也有个照应。”
振振点头说:“行。”
吴球犹豫不决,但拗不过死老头和振振的游说,只能哭丧着脸跟着往村子方向走。结果,三人刚转进林子就迷了路,兜了几个大圈,都没琢磨出去村子的路,所幸死老头还能分辨出回山洞的方向,几个圈转下来,天也大亮了,最后三个人决定回山洞。用振振的话说:“如果那鬼玩意儿还在,咱和他拼了拉倒。”
回到洞里却什么都没发现,但细心的死老头在角落里找到了四哥藏在草里的那包盐。这发现让吴球再次被振振数落了一遍:“你看看,四哥他们肯定回来过了,没看见咱一定又出去找咱了!都怪你小子!”
吴球瘪瘪嘴,说:“那现在等他们呗!找不着咱他们也应该会回这里来的。”
于是,三个人便重新把火给点着,坐在那里一直等到我们回来。
听完死老头啰唆的故事,小五眉头紧锁。我最先发问:“老鬼,那长头发的半张脸你们能分辨出男女吗?”
死老头想了想:“那还真分辨不出来,那模样和野人差不多,咱总不能因为是个长头发就说是个大姑娘吧?”
我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你们没看到身体吗?”
死老头摇摇头,说:“没!就看到了半张脸。”
杨建便乐了起来,问我:“邵德兄弟,你的意思是他们看到的就是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个裸体女人吗?”
吴球也兴奋起来:“什么?女人?还裸体?”
郑大兵打断了他们:“少胡思乱想了,那女人你们如果看见,估计都会吓得尿裤子。”
“为什么?”吴球扭头问道。
“为什么,那娘们儿身上压根儿就没有皮……没有人皮。”
吴球脸立马给吓白了:“没皮,那岂不是妖怪?”
四哥坐在吴球身边,伸出手拍了拍吴球的脑袋:“行了!少在这儿一惊一乍了,就你这么整得神神鬼鬼的,没事都被你想出事来。”说完四哥扭头对着我,“雷子,哦,邵德,那咱们现在就去杨兄弟那窝里看看。”
我点点头,说:“好啊!”
振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杨建身边坐下:“嘿!我说杨兄弟,你那一堆家什里,有没有酒啊?”
杨建白了振振一眼,冲我吼上了:“看到没?看到没?你这些兄弟压根儿就是些吃大户的,我不破产才怪。得!振振兄弟是吧?你杨哥我好酒没有,小鬼子的清酒倒有几瓶,等会儿管你喝个饱,够意思吧?”
振振搓着手,说:“杨兄弟,你就是我亲哥。等会儿我给你烤几条肥鱼。”
说完,大伙都站了起来。四哥从兜里摸出那个装蜡烛的油纸包来,找了个隐秘的地方藏了进去,说:“之后哥几个谁再来这里记着火种在这儿。”
然后,四哥要振振和吴球把火给灭了,并把那堆黑乎乎的焦炭用脚踹进了水里,还找了些草掩盖地上篝火的痕迹。大伙每人捉了两条鱼,捡大条的带上,游出了山洞,趁着夜色,由杨建轻车熟路地带着,往他的老鼠窝赶去。
我们异常顺利地回到了杨建之前待的山洞洞口,因为我和小五之前在洞口绑了根长绳子,所以三个人一组分批轮流下去,也挺快的。
四哥他们之前没到过这里,自然对这个有水有地而且还很通风的山洞非常满意,他们围着那辆坦克,听杨建吹牛。杨建把坦克顶盖打开,带着他们一个个进去参观。我和小五坐在地上生着火,这个洞最大的优点就是上方有通风口,所以篝火的烟雾不会从我们进来的洞口冒出去。
死老头站坦克边上跟着大伙看了会儿热闹,便似乎没了兴趣,跑到我旁边来坐下,脱下身上的衣服烤着火。然后对我客套地笑笑,怯生生地问道:“你真的是雷子吗?”
我点点头,尽管我现在对死老头的身份有一些怀疑,但毕竟在死老头心里,雷子是他在这个群体里唯一能够说上话的。死老头见我点头,似乎觉得心里好受了点儿,但表情还是有点儿黯淡:“唉!可是雷子——嗯,我是说雷子的身体就那么没了,多可惜的一个娃啊。”
我心头一热,搭上死老头的肩膀:“老鬼,你还是叫我雷子吧,雷子还在的。”
死老头眼角湿润了,说:“好的好的!我的雷子兄弟。”
小五歪着头看着我们俩,表情还是那么高深的模样。参观坦克的几个人似乎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反正要躲一段时间,有大把时间来伺候这玩意儿,便也三三两两地走到火堆这边,脱下身上的衣服烤着。小五开始跟杨建打趣:“杨建兄弟,要不你给大伙一人添置一套新衣服呗!”
杨建咧嘴笑,他是个人来疯,人多就兴奋,爽快地点了点头,说:“行!每人来一套全新的小鬼子的军装。”说完扭头去翻那些宝贝。
振振和吴球探头探脑地跟了过去,振振嘴里还嘀咕道:“杨哥好玩意儿还挺多啊!”
杨建守财奴的表情便又浮现出来:“多是挺多,但也经不起几下折腾……你们俩给我死远点儿,少在这儿盯着。”
四哥说话了:“就是!振振和吴球你们俩小子给我坐过来。从今儿个开始,所有的吃的穿的……嗯!所有的物资,都得听杨建兄弟的。杨兄弟别看他嬉皮笑脸的,可我看他还是个会过日子的人。那三国里有个什么职务来着,叫军需官。以后杨建兄弟就是咱的军需官喽。”
杨建似乎对四哥给他安排的职务挺得意,哈哈大笑说:“成!当个军需官也成!谁想摸老子的这些宝贝,不给老子打招呼的,老子就直接动手抽。到时候四哥可得给我做主的喽。”
死老头还是坐在我旁边,和以前一样,在我耳边又嘀咕了一句:“三国里那军需官好像也是有个姓杨的吧,叫杨什么来着?杨修?后来被曹操给杀了吧!”
我扭头冲死老头笑笑:“杨修是个文书!”
死老头也笑了,说:“还是雷子你记得这些。”说完死老头好像非常高兴,似乎觉得和我还是像以前一样,挺好的。
杨建已经翻出了几套崭新的军装来,抱到篝火边,说:“小鬼子个子不高,大伙瞧瞧有没有合适的。”
振振和吴球连忙过去翻那堆衣裳。郑大兵却说话了:“一人拿一套,别急着穿坏了,身上这套从死尸身上扒下来的能将就就先将就着,毕竟咱还不知道要在这远山里猫多久。”
杨建好像想到什么,“咦”了一声,说:“嘿!你还别说,你们身上的军装会不会是我那十几个手下穿的啊?我记得那十几个兔崽子就是被鬼子兵弄死在一个水潭里的。”
说完杨建从地上拎起一件不知道是谁脱下来的灰色伪军军装看着,半晌,这每天嬉皮笑脸的家伙表情也黯淡下来,把军装往地上一扔,说:“算了,不去想了……”
小五搭上他肩膀,说:“我还真没看出杨建兄弟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哦!”
杨建苦笑了一下,站起来又去那堆箱子里整了很多罐头和清酒出来,说:“今儿个咱弟兄们有机会聚一起,来!吃顿好的。”
大伙都乐了,接过罐头和酒瓶。已经计划好要窝在这个洞里安稳地躲几个月,反倒觉得外面世界的一切与大家不相干了,肩上的重担也似乎卸下了。包括一直心事重重的四哥和郑大兵,也都舒展了眉头。
喝着酒,啃着牛肉罐头和烤鱼,大声地吹着牛,篝火烤得人暖暖的,让人昏昏欲睡。但这轻松的气氛很快被四哥的一句问话给扑灭了。冷不丁地,四哥突然向死老头发问:“老鬼,你是什么时候被关进远山战俘营的?”
死老头应该没察觉到四哥问这话有什么别的意思,这会儿刚好酒劲上了头,一张老脸红扑扑的,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有七八年了吧!好像是1933年5月给送进来的。”
四哥点点头,又问道:“这么多年为什么就没给送走呢?”
死老头摇头,说:“我咋知道呢?你要去问小日本。嘿!杨建兄弟,你以前是远山战俘营的连长,难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没给送走的原因吗?”
杨建那时正要和振振磕头结拜呢,被死老头问话打断了热情,没好气地回答道:“我咋知道呢?我那时候就关心每月几时发粮,就是个混饭吃的。”
死老头呵呵地笑,没敢再问杨建。四哥却又说话了:“那,那老鬼!你说为什么不送走你?难不成……”四哥的脸阴下来。“难不成你是小日本的人?”
这话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一惊,大伙停止了正在胡扯的话题,扭过头来看着四哥和死老头。
死老头脸色也变了,连忙说道:“四哥,你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是小鬼子的人呢?我可是扭断了几个狗汉奸的脖子给送进来的。”
四哥点点头,脸色还是很阴沉。“哪几个狗汉奸是你给弄死的,说来听听。”
死老头看模样有点儿慌了。“叫什么名字我怎么可能知道?怎么记得呢?当年沈阳城里,因为我弄死几个狗汉奸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可是你们没在沈阳城里待过,我就是说了你们也不知道啊?”
我接过话题说:“老鬼,你好好想一下,看我知不知道。”
死老头见我也搭上了这个话题,紧张的表情缓和了一点儿,说:“好像……好像有个叫牛清水的流氓头子大汉奸,就是我给弄死的。”
“牛清水?”海波哥接话了,“沈阳城有这么个人吗?我怎么没听说过呢?我可是1931年还在沈阳城里当警察的哦!”
我心里有了个主意,故意搭着死老头肩膀,说:“老鬼,你别急,好好想一下,把当年那些事好好跟大伙说说。毕竟我邵德在沈阳城待了十几年,也好给你作证。”
死老头叹了口气,说:“这都什么事啊!自家兄弟把矛头都针对上我了。”说完这话,死老头开始回忆起当年他在沈阳城的事来。
当时死老头正四十岁出头,是个年轻力壮的飞贼,在关内捅了个大案子,隐姓埋名跑到沈阳城。到了沈阳没几个月,就遇上小日本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把整个东三省给吞了,连带着吞进去的还包括有死老头。因为没有证件出不了沈阳城,他只好找了个没人住的宅子躲了起来。
所幸鬼子当时把东三省看得比较重,发出的口号都是:宁丢本土,不失满洲。接手东三省后,城里的治安很快就稳定下来,死老头认为出了城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混,还不如在沈阳城里待着,起码不担心战事。
但死老头再怎么没出息,终究也是拿着偷的钱在各个茶馆里泡大的——岳飞杨家将的故事听了不少——《水浒》里的鼓上蚤时迁本就是他那一行的祖师爷,所以死老头满脑子装的还是民族大义,尽管这大义具体是些什么也说不出来,但他也清楚亡国的百姓不能忘本。所以死老头那一两年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是:只偷狗汉奸!小鬼子他也想偷,可或多或少有点儿害怕。
白天混茶馆混饭店,到处踩点,晚上翻墙入院打家劫舍,日子倒也过得悠哉游哉。直到有一天,死老头翻进一个汉奸的姨太太家里,正在翻箱倒柜忙活时,门外说话声和脚步声传了过来。死老头吓得不轻,连忙往那张西洋大床底下钻进去。
进来的自然是那个汉奸和姨太太,两人进房就开始干那事,听得死老头脸红脖子粗。完事后两人躺在床上开始聊天。姨太太对那狗汉奸说:“大春哥,你说要不要把我父母从北平城里接过来?”
没想到狗汉奸居然还是个孝子,粗声粗气地说道:“肯定要接过来的!现在除了咱满洲国,其他地方铁定会有战祸。一旦皇军发飙,到时候打下北平城再给来个屠城,你父母有什么危险,山高皇帝远的,我可没法照应。”
姨太太似乎很感动,又撒了会儿娇,说了些“你对我真好”之类的话,然后又说道:“大春哥,我现在出去老被人指指点点,说你是个狗汉奸,弄得我挺烦的。”
汉奸“啪”的一下拍了下床板,怒气冲冲地说道:“是哪些人活腻了?古话怎么说来着,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是看不清楚形势,咱中华民国迟早是大日本皇军的,敢说老子是汉奸,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让皇军直接杀到他们家里去,全家给绑回去毙了。”
姨太太继续道:“就是前面弄堂那卖包子的王二掌柜他们家,最不招人喜欢。前几天我去买几个包子,他那儿的伙计却对我说卖光了。我刚走出门,就有客人进去,买了几个肉包子。最可气的是那个伙计故意大声说,就是不卖给狗汉奸,还说这是他们家掌柜发的话。”
床板上的汉奸应该更加怒了,又把床板狠狠拍了下,震得死老头耳膜嗡嗡作响:“他们活腻了吧?敢这样对我刘大春的女人。凤仙别生气,赶明儿个我就找着皇军说说,说他们通匪,把他们全家都抓了。”
被叫做凤仙的女人“咯咯”地大笑,两人又是一番云雨,然后沉沉地睡去。
趴在床底下的死老头来了脾气,本来就对汉奸一肚子的火,此刻听着这番对话,更加一肚子怒气。那王二掌柜的包子死老头吃过,皮薄馅大又肥腻。另外王二掌柜还是个出了名的大善人,救济穷人从不含糊。
死老头趴在那儿琢磨了半宿,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不能让王二掌柜这种好人家遭罪。用死老头啰唆的话怎么说来着:“盗亦有道!”
于是,赶在天还没亮,人正睡得最死的光景,死老头从床下钻了出来。虽然所谓的飞檐走壁不过是传说,但如何用最快速度杀人,死老头混了几十年江湖还是学到了几招。死老头铁青着脸,摸到床边,只见床上两个人睡得正沉。那汉奸又大又黑的脑袋歪在姨太太怀里,还流着口水。死老头一咬牙,双手端着汉奸的脖子,狠狠地扭断。最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个姨太太也一起弄死。
回去睡到下午,起床后晃悠悠地去茶馆喝茶吃点心的时候,死老头才发现整个沈阳城已经疯传这汉奸刘大春被人弄死在姨太太家的事,而且越传越神,比较实在的说法是,这事是山上的义勇军派下来的两个英雄做的。比较传神的说法让死老头听着很受用:传说中绿林好汉“怪侠一点红”实在看不惯汉奸的所作所为,带领着三个弟子出山,决定清理沈阳城里的汉奸,头一个就选中了刘大春。
死老头笑眯眯地听着,觉得自个儿偷鸡摸狗几十年,总不能见光。今早做的事,还真给自己长脸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去汉奸家偷东西的同时,只要瞅准机会就顺带给弄死。大半年光景,还真被他拧死了五六个在伪满政府里当差的家伙。整个沈阳城给鬼子当差的汉奸人心惶惶。而其中被他杀的最有名气的就是大汉奸头子牛清水。
这牛清水,早在大帅还在的时候就是黑道上一号人物,鬼子进城后他毫不犹豫地跟着鬼子,混了个警察队的官职,并帮着鬼子做下了不少伤天害理的勾当。也正是因为牛清水被死老头给弄死了,才引起了日军宪兵队的重视,发了通缉令要抓捕这所谓的“怪侠一点红”。
结果是,在死老头又一次逞英雄翻墙入院后,被对方的手枪按在了额头上。死老头总觉得自个儿称得上英雄好汉了,便牛气冲冲地招供了,说一干汉奸都是自己给弄死的,并幻想着鬼子会拉自己游街砍头,一干百姓痛哭流涕,有识之士劫法场之类的片断。
结果是死老头被带到了宪兵队关了三天,水米不给,饿得头昏眼花。最后在审讯时问了死老头的生辰八字出生年月后,死老头便稀里糊涂地被送到了远山战俘营,这一关,就是八个年头。
说完这些,死老头抬起头来,看着大伙,似乎等着大伙的态度。海波哥第一个说道:“牛清水?我咋就没印象呢?照你说还是大帅在的时候就很有名气的,那我应该知道啊?”
我打断了他的话:“死老头没有说谎,当时确实有这么一档子事,最后我也听说了那个杀汉奸的人被鬼子给逮住了,然后就没下文了。”
然后我扭头对着死老头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你杀的牛清水,那他死的时候是光着的还是穿着衣服的?如果是穿了衣服,那是穿的皇协军的军装,还是穿的伪满洲国警察的制服?”
实际上当时我跟着陆伯伯去过牛清水的死亡现场。之所以这么发问,是因为牛清水当时根本就不是光着,也没穿军装或警察制服,而是抱着烟枪穿着一身丝绸睡衣被弄死的。我这么发问当然有一定用义,表面来看是给了他好几个选择,实际上这几个选择都是错误的。死老头一旦往我这坑里跳了,那么老鬼这家伙就确实有问题。
曹正:绝命悬崖
钢牙的问话让我当场就出了冷汗,所幸雨还是很大,天比较暗,应该没人看清楚我的脸色变了。我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没……没什么,我做个记号。”
钢牙死死地盯着我:“做记号干什么?”
那阵仗看得出钢牙对我一定很怀疑了,而不远处的郑大兵和大刀刘似乎也觉得这边有什么不对劲儿,缓缓地走过来,一齐望向我。
我背靠着那棵大树,手里紧紧地握着石头刀:“我,我,我怕大伙迷路。”
钢牙咄咄逼人,继续追问:“我看你不是怕迷路,是想给追捕的鬼子留下记号吧?”
郑大兵冲着钢牙挥了挥手:“钢牙,别这么说,曹正可能确实是怕大伙迷路,这会儿林子里黑糊糊的,万一大伙遇到鬼打墙,一直在同一个地方转圈儿,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发生,曹正做记号也没错。”
钢牙扭头对郑大兵说道:“兵哥,反正我总瞅着这曹正不太对劲儿,要知道……要知道我们这趟差事的责任不小啊!”说到这儿,钢牙变了脸色,恶狠狠地对郑大兵说,“万一出了差错,你姓郑的也担待不起。”
郑大兵没有反驳,脸色阴了阴,没有说话。一直和钢牙殿后的刘德壮走上前来,对钢牙说道:“钢牙,我也注意了曹正兄弟一路上的动静,应该只是怕迷路才留的标记。如果他是想要给鬼子留记号,犯不着这么明显地在树上画,偷偷地在这湿漉漉的地上踩乱草皮不就成了。”
钢牙和刘德壮关系一向挺不错,听刘德壮这么一说,便也没那么大声了,脸却还是阴沉着,警告我说:“姓曹的,反正你给老子夹着尾巴耗着,爷我可盯着你的,你真有什么小九九,别怪你钢牙哥不客气。”
郑大兵再次说话了:“够了,钢牙!”
钢牙看了郑大兵一眼,似乎觉得自己也有点儿过了,声音缓和了一点儿:“如果是你钢牙哥看错了你,那曹兄弟,希望你能多多包涵。”说完,钢牙搭着刘德壮的肩膀,往旁边走去。
大刀刘一直看着我们,没有吭声。直到争吵告一段落了,他才挥了挥手:“行了!都休息够了!继续往上面跑吧!我看着那最高的位置应该也不远了。”
大伙也都同意了,接下来还是大刀刘和郑大兵走在最前面,钢牙和刘德壮殿后。大伙继续顶着大雨往山上跑。这一路上,我不敢在树上留下标记了,心里有点儿慌,也很害怕,害怕咄咄逼人的钢牙对我吼,怀疑我。毕竟我确实心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我每迈一步,总觉得钢牙在身后死死地盯着我。
我脑子里便在想:现在这一路我不留记号了,坂田会不会找不着咱了?如果,坂田不能够按照计划中的那样再次抓获我们,会不会恼羞成怒,会不会对美云……
想到这些,我有点儿心慌意乱。但转念一想:坂田不是说这七个人里还有他的人吗?那么那个人并没有像我一样引起别人的怀疑,那他应该还有机会做下些记号的。只是,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我一边跟着大伙往上坡跑着,一边注意看着身边的伙伴,觉得似乎没有人像我这样心事重重,只是一门心思地跟着赶路。身后的钢牙和刘德壮一直在监测大家的举动,如果走在前面的人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举动,岂不是都被他们看在了眼里。也就是说,任何人心里有小九九而做小动作,都会暴露在钢牙和刘德壮视线中。除非是钢牙或刘德壮想要做什么动作,那就没人能够注意到。
想到这儿,我扭头往身后望去。正好看见刘德壮也正盯着我,表情怪怪的,那眼神似乎想要向我传递什么信息。我忙扭头过来,继续跟上大伙。刘德壮——据他自己说是东北军一个少尉军官,被关进战俘营没有太久。他过去在大伙睡觉前聊天时,跟大伙说得很详细,详细到包括他老家的父母和发妻。那么……那么他会不会是坂田安排的另一个奸细呢?
想到这些,我心里更加不安了。整个队伍里,钢牙就如一座大山般压迫着我,他甚至随时会对我下狠手;另一个我不能肯定的奸细,又好像是颗定时炸弹,时刻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如果要摆脱目前这种被动的局面,最好的办法是:让钢牙和另一个奸细从队伍里消失。那么,我为坂田卖力做事的事就没有人知道了,而在这队伍里,也就没有了能威胁到我的人。
想到这些,我心里感觉有点儿发毛,为这个大胆的构思兴奋起来。前面的郑大兵和大刀刘却停步了,后面的人陆陆续续走上去,这才发现我们走到了悬崖前。悬崖的对面是更高的山峰,一座由破旧的绳索和稀稀疏疏的木板搭成的桥横跨在悬崖和山峰之间。
钢牙和郑大兵、大刀刘走到了一旁,低声说着话。我傻傻地站着,刘德壮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压低声音对我说道:“曹正兄弟,别怕!我也做了点儿标记,咱不怕迷路的。”
我猛地扭头看向他,刘德壮却没有看我,自顾自地蹲了下去,系着鞋带。我之前对他的怀疑,以及刚才这番话让我几乎能够肯定就是他。他就是另外一个奸细。
郑大兵的喊话打断了我的思路:“弟兄们,这儿有桥就应该有路,咱决定过去,看大伙意见怎么样?”
刘德壮第一个回话:“兵哥你看着办就是了,咱都听你的。”
小火炮怯生生地说话了:“可是兵哥,这桥都快朽烂了,能不能过人?”
钢牙冲小火炮呵呵笑,说:“能不能过反正不会要你小子第一个过,兵哥和大刀刘先过,要摔也是先摔死他们。”
大刀刘也哈哈大笑,扭过头,直接朝着在暴雨中晃悠的吊索桥上走去。
桥晃得很厉害,木板上长有苔藓,看上去应该很滑。桥大概有十五米长,大刀刘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扶着旁边的绳子往前走,他脚下是能看见崖底的深渊,下面白花花的,应该是石头。大刀刘大概花了十几分钟就过了桥,然后在对面朝我们吼,吼第一声的时候我们完全听不清他说什么,可这老天爷好像故意照顾我们一般,雨突然放小了,让大刀刘的第二声叫喊传到了我们耳边:“过来吧!没事!”
郑大兵迈开步子,吊索桥虽然还是晃晃悠悠的,但他也很快过去了。接下来谁过桥,却都有点犯怂。钢牙自然是敢过的,但他本来就是刻意地走最后垫底的,自然不会抢先过桥。
我吸了口气,往前走去,上了那桥。站在对面的郑大兵赞许地望着我,让我很兴奋,似乎我也和他们一样,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有了这种错觉,反而觉得不怕了,竟然也很快就穿过了吊索桥。只是在快走到郑大兵他们身边时,我发现吊索下固定绳索的一颗钢钉,似乎在那坚硬的岩石里微微有点儿松动了。
我爬上了对面的悬崖,在郑大兵和大刀刘身后站住。钢牙那边的其他兄弟见我这么个看上去很窝囊的家伙,居然也安全过了吊索桥,这才放下心来。接着过桥的是刘德壮,刘德壮也走得很稳,步伐并不是很快。只是在刘德壮走到桥中间的时候,天空中刚好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响起轰隆的雷声。大伙都为之一震,刘德壮也愣住了,站在桥中间不敢动。紧接着让我们更加害怕的是,钢牙他们身后传来了一声沉闷的炮声。
我和郑大兵,还有大刀刘都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对面的四个人似乎也很紧张,钢牙对着另外三个人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四个人一起走向了桥上——也就是说:此刻桥上加上刘德壮一共五个人。
刘德壮却没有往前走了,一只手抓着绳索,另一只手向后面的人挥手,不知道在喊叫些什么。钢牙他们也加快了步子,桥晃悠得更加厉害。很快,钢牙他们赶上了刘德壮,刘德壮用空出的那只手抓住钢牙的手臂,钢牙也用被刘德壮握着手臂的这只手抓着绳索,另一只手抓紧后面的人,五个人手牵着手,慢慢地向前走。
这边的大刀刘连忙左右看,跨步到旁边一棵大树旁,用手掰了掰那根粗壮的树干,然后脱下衣服,绑到一起,把树干捆上,再牢牢地抓住。最后对我和郑大兵说:“来!咱也连成一排,怕万一这桥的吊索断了。”
郑大兵点点头,一把握住了大刀刘的手,另一只手对我伸了过来。我握紧他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桥上五个人握着的那根绳子。
刘德壮他们慢慢地朝我们过来了,五米、四米、三米……刘德壮抬头看着我,那眼神依然是那么奇怪。我避开他的眼神,死死地抓紧他们握着的绳子。
直到刘德壮距离我只有一米左右的时候,我脚边的那颗钢钉真的绷开了,整座桥承受不住巨大的负重,整个往一侧偏去。
大伙的心都往下一沉,刘德壮他们的脚基本上都悬空了。紧接着发生的事情让大伙更加绝望,吊索桥从中间硬生生地断裂,木板刷刷往下掉,在那一瞬间,维系我们与桥上五个人之间联系的只剩下了那根绳索,刘德壮五人正在往下坠落。
我身后的大刀刘低沉地吼了一声:“起!”郑大兵的手顿时握得紧紧的,我抓着的那根绳索也瞬间变得重如千钧,我明显感觉到手掌已经被绳索勒得皮肉裂开了。
郑大兵在我耳边吼道:“坚持住!”然后从我身后源源不断地送来的是他们俩在用力往后拉绳子的动力。
我那时候也没敢多想,脑海里只剩下平日里他们和我朝夕相处时的音容笑貌。也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力气,我发疯了似的抓紧绳子,艰难地往后挪着步子,想要把下面的人都给拉上来。
我们成功了,往身后挪动了半米远。刘德壮的脸露了出来,只见他双手抓紧绳子,双脚应该是蹬着崖壁。也就是说,只要我们再加一把劲,他的脊背狠狠一挺,就能爬上来,然后加入我们的行列,把崖底的人拉上来。
刘德壮看我的眼神却依然那么奇奇怪怪的,他嘴里还似乎在默默地念叨着什么,应该是在祈求神佛的佑护。我却动摇了,之前脑海里那些可怕的想法又在回放:刘德壮如果是另一个内奸,那么我只要一松手,他便粉身碎骨了!连带着一起粉身碎骨的还有钢牙——那个始终威胁着我生命的男人。
我为自己心里产生的这个想法感觉害怕,手里却没敢松下劲来。
然而,我最终放弃了自己的良知,完全松开手里绳索。在刘德壮就要上到崖顶的瞬间,我清晰地听到他嘴里念念有词的祈祷声。
那祈祷声所用的语言,竟然是小鬼子的日本话。我松开了手里的绳索。我身前的惨叫声与我身后大刀刘和郑大兵的大吼声一起响起。而我也往后狠狠地倒了下去,摔在郑大兵和大刀刘身上。
郑大兵和大刀刘连忙站了起来,往悬崖边跑去。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是懊悔还是该感到庆幸,但很快就抛开了这个想法,跟着他们往悬崖边扑了过去。
那会儿雨已不大了。我清晰地看到下方几十米远的一块大石头上,刘德壮、钢牙、小火炮等五个人横七竖八地摔在上面,鲜红的血液以及白色黄色的脑浆子洒了满地,恐怖至极,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郑大兵和大刀刘冲着下面大声地怪叫着。我想我应该赶紧向他们解释,说我不是故意松开绳子的,而是因为坚持不住,或者是手打滑之类的借口。但我嘴角抽动着,发不出声音来。就在这时,我和郑大兵,还有大刀刘清晰地看到,崖底大石头上五个人的尸体,颜色正在慢慢变浅。然后在我们的视线里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唯一能够证明他们真的摔下悬崖,以及我们视线里确实出现过五具尸体的是,石头上还遗留着红黄白混合在一起的液体痕迹。
我们趴在地上望着悬崖下方,在那一刻全然忘记了失去兄弟该有的悲痛,内心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惊讶。我扭头看郑大兵和大刀刘,他们也正望着我。
郑大兵第一个站了起来:“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人呢?”
大刀刘也站了起来,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的,瞪着我。“曹正你这没出息的畜生,你……你……”说完大刀刘双手拍向自己的脑门,骂道,“这……这都是发生了什么?”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呼地喘气。我依然想要解释我不是故意松开绳索的,但也明白郑大兵和大刀刘并不会怀疑我是故意松开的,毕竟那绳索上所承载的重量,已经到了我一个文弱书生的极限。
可是让我没心思来开口解释的是,五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是如何消失的呢?
我们就那么傻愣愣地定在那里,无法接受崖底所看到的一切。半晌,郑大兵叹了口气,冲大刀刘说道:“得了,没办法的!只能说钢牙他们命不好。”
大刀刘眉头紧锁地点点头,看了看我血肉模糊的双手,沉声说道:“曹正,哥刚才也是急坏了,不应该怪你的,别太往心里去。”
我心里微微地暖了些,点点头,却又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刘德壮不是好人!”
“为什么?”郑大兵立马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反而慌了,结巴起来:“我好像……好像听见……听见他在念叨着日本话。”
郑大兵却“忽”地一下站到了我跟前:“所以你松了绳子?”
“没……没有……”我更加慌了,往后退了几步,“我、我……他真的说了日本话,我听见了……”
大刀刘也往前跨了一步,表情很可怕地盯着我,重复着郑大兵的话:“所以你就松了绳子?”
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语无伦次地说道:“他真的……真的是说了日本话,他……他肯定就是坂田跟我说的,队伍里除我之外的另外一个奸细。”
说完这话,郑大兵和大刀刘一起朝我扑了过来。我那会儿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第一时间扭头朝旁边跑去,让他俩扑了个空。我跑的方向就是刘德壮他们摔下去的悬崖。
我在陡峭的崖壁边停下了步子,转过身来。郑大兵和大刀刘见我再稍微动一下就会摔下悬崖,便不再往前扑,只是瞪大着眼睛盯着我。郑大兵恶狠狠地看着我,说道:“曹正,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我那一刻已经完全蒙了,退一步是悬崖,前面是已经因为我说漏嘴而知道我汉奸身份的两个愤怒的男人。我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让自己镇静下来,跟郑大兵和大刀刘解释清楚。但我还是控制不住地结巴着:“兵……兵哥,我、我没得选择,我……我的女人在他们……他们手上。”
郑大兵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你就选择当汉奸?害死五个兄弟的性命?”
“没有!”我大声反驳,“他们……他们五个人中间还有内奸!兵哥,他们中间真的还有一个内奸!”
大刀刘却沉声说道:“大兵,这就是你说的最信得过的读书人?和他还说个屁!捏死他!”说完大刀刘恶狠狠地朝我走了过来。
我吓得往后退了几步,随即脚下一滑,摔下了悬崖。
在我整个身子面朝天空往下坠落的那一刻,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释然,我终于解脱了。豆大的雨点拍打在我脸上,钻进我的眼睛,紧接着从我眼眶里往双鬓流去。我坠落在半空中,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悲伤。乌云密布的天空,像是一块巨大的画布,画布上,美云那淡淡的笑容,那清秀的脸庞,那不屈的眼神……一切都那么地清晰。
美云,永别了!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与这个世界最后诀别的一刻。
身体摔在地上的感觉很明显,巨大的疼痛迅速通过神经传递到我的大脑。同时,大脑做出的条件反射却是整个人在摔落的瞬间往上狠狠地一弹,这一个弹跳后,我发现自己正站在只有一尺深的水里,整个人不知道为何居然好好地站立着,所有的疼痛也在那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我赶紧抬头往悬崖顶望去,只见郑大兵和大刀刘正探头望着我。让我觉得有点儿意外的是:他们并没有因为我仍然活着站在水里而觉得奇怪和惊讶,仅仅只是互相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然后扭头走了。相反,我更为疑惑,毕竟我从那么高的悬崖下摔下来,居然还能毫发无损地站在水里,这太不可思议了。难道他们没看到我?可是,这不可能啊,我周边无任何遮掩之物,他们应该一眼就能看见我。
又或者,他们看见的我已经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里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刘德壮五人摔下悬崖的时候,我也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尸体,难道……我低头看向脚下,而这一眼,足以让我魂飞魄散:只见在铺满鹅卵石的一条浅浅的小河里,我的身体面朝上仰卧着。我的其中一个眼珠,因为摔下来后重重撞击的缘故,已经从眼眶里掉了出来,由一根细长的肌肉或者筋络连着,浮在水面上。
我顿时蒙了。我当时的念头是:我真的已经死了,我的魂魄已经离开了肉体,即将要去到天堂,或者地狱。此刻若不是残存的意识在看护自己的尸身,便是我这一生可悲可怜的魂魄在游荡。
不行,我不能死!这一切,应该是我在那瞬间产生的幻觉。
强烈的求生欲望促使我赶紧朝着脚下自己的血肉模糊的身体靠了下去。让我更加震惊的是:这一靠居然真的有了对那具身体支配的能力,紧跟着巨大的疼痛感传递到了我正在思维的大脑。
我再次弹起身来。能够让我确认刚才的动作是确实回到过自己肉体的正是我那血肉模糊的身体。因为它刚才竟然微微抬起了身,随后如木头般再次向后倒下去。
我蹲在自己的身体旁边,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前在德国的时候听一个教授讲过一堂关于灵魂与肉体的课程,其中便提过一个简单的实验:将一个濒死之人放在秤上,在他断气的瞬间,可以看到秤明显轻了几十克。这个教授由此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个人在死后,确实是有虚无的看不到的东西离开了人的肉体,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
那么,我现在蹲在这里,能够感觉到自己是确实存在,却又无法支配肉体,难道说,我现在就是重量只有几十克的灵魂吗?
我双腿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而这抖动却让我更加奇怪。我已经没有了肉体,为什么我还能感觉到自己双腿在抖动呢?甚至,双腿正在抖动的位置,是无形的、透明的。因为真实世界里的我的双腿,是正泡在河水里的。
之后我几次尝试着去支配我的身体,得到的结果是:我的意识能够和身体结合,甚至能够动弹。但每一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由于无法承受巨大的疼痛,到最后,我只能选择放弃。我坐在缓缓流淌的小河边,望着自己的身体发呆,试图寻找到一些能够解释这一切的线索。
很快,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我泡在水里的身体有点不对劲儿。我的嘴角与鼻孔渗出的血丝,甚至包括我那已经离开身体的左眼眼珠,居然纹丝不动。之所以这么说,原因在于,天空的雨虽然小了很多,但落在小河里还是能激起涟漪的。再加上河水在不停流动,我的血丝应该会顺着向下游流去,也包括我的那颗被筋连着的眼珠,应该是会晃动的。可是,它们居然完全没有动弹,仿佛固定在河水里面一般。就像一具被放在琥珀里的小虫的尸体,是完全固化的,不会因为外界的因素而动弹。
我再次站起来,走向自己的身体。我决定再次尝试对于身体的支配,我要在巨大的痛楚把我的意识弹开之前,把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移动一下,以此来证明我确实是有操控这具躯壳的能力。
然后,我成功地证明了这一设想,当我被再次弹出身体后,我的其中一只手已经放在了胸口上。这只被我放到胸口的手,也纹丝不动。也就是说,我并没有死,只是我的意识离开了肉体,我依然能够回到自己的身体,并且能够支配行动。就如相对论里提到的平行世界,我就在平行世界里两个不同空间的重合处,可以随意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