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十遍。学校教室破旧了,窟窿多,不隔音。上午上语文,下午上数学,这是全校统一安排的,目的是避免读语文时的吵闹声,干扰了上数学课所需要的安静。三四年级的大声读书声,搅得一二和五六年级不得安宁。邓育梅跑过来,想说话,看到黑板上抄着的作文,脸上有些发白,就一声不吭地回去了。余校长没进教室,就在外面转了两趟,也没说什么。
放学后,笛子声又响了起来。老曲子,《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张英才站在一旁用脚打着拍子,还是压不着那节奏,那旋律慢得别扭,他有点不明白这两支笛子是如何配合得这么好。后来,他干脆就着这旋律朗诵起李子的作文来。他的普通话很好,在这样的傍晚里又特别来情绪,一下子就将孙四海的眼泪弄了出来。降了国旗,张英才拦住邓育梅问:“邓校长,李子的这篇作文你认为写得怎么样?”邓育梅眨着眼皮回答:“首先是你朗诵得好,作文嘛不大好说,你说呢,孙主任?”孙四海一点不回避:“只说一个字:好!”邓育梅逼问了一句:“好在哪里?”孙四海答:“有真情实感。”余校长这时踱过来说:“孙主任,我看你那块茯苓地的排水沟还是不行,如果雨大一点就危险了。”孙四海说:“底下太硬了,挖不动,我打算叫几个学生家长来帮忙挖一天。”余校长说:“也好,我那块地的红芋长得不好,干脆提前挖了,让学生们尝个新鲜。家长们来了,叫他们顺带把这事做了。”又说:“邓校长,你家有什么事没有?免得再叫家长来第二次。”邓育梅:“我没事要别人干。我说过,我们又不是旧社会教私塾的先生——”话没说完,孙四海扭头走了,一边走一边狠狠甩笛子里面的口水。
李子回家去了,放学时垸里有人路过学校顺路带她回去的,在平时,都是孙四海送她。张英才蹲在灶后烧火,几次想和孙四海说话,但见他满脸的阴气就忍住了。直到吃饭,两人都没开口。一顿饭快吃完了,油灯火舌一跳,余校长的小儿子钻进门来,冲着一点声响也没有的屋子叫道:“孙主任、张老师,我妈头痛得要死,我父问你们有止痛的药没有,有就借几粒。”孙四海说:“我没有,志儿。”张英才忙说:“志儿,我有,我给你拿去。”临出门,他回头说:“孙四海,你像个男人。”回到屋里,他将预防万一的一小瓶止痛药,全部给了志儿。
夜里,张英才无事可干,又弄起了凤凰琴。偶然地,他觉得有些异样,琴盒上写的赠别明爱芬同志存念与1981年8月这两排字之间,有几个什么字被别人用小刀刮去了。刮得一点墨迹也没剩,留下一片刀痕。
外面的月亮很好,他把凤凰琴搬到月亮地里,试着弹了几下。弹不好,月光昏昏的,看不见琴键上的音阶。他好不扫兴,就用钢笔帽猛地拨动琴弦,发出阵阵刺耳的和声。忽然间余校长屋里有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宿在余校长屋里的学生惊慌地哭起来。张英才急步过去,大门闩得死死的,敲不开,他就叫:“余校长!余校长!有事么?要人帮忙么?”余校长在屋里答:“没事,你去睡吧!”他趴在门上,从门缝中听到余校长的老婆在低声抽泣着,那情形是安静下来了。他想了想就绕到屋后,隔着窗户对屋里的学生们说:“别害怕,我是张老师,在替你们守着窗户呢!”刚说完,山坡上亮起了两对绿色的小灯笼,他死死忍住没有惊叫,脚下一点不敢迟疑,飞快地逃回自己屋里。
进屋后,才记起将凤凰琴忘在外面,还忘了解小便。他不敢开门出去,在后墙根上找了个洞,哗哗啦啦将身子放干净了,就去床上捉蚊子睡觉。凤凰琴在外面过一夜,明早再拿不要紧。
捉完蚊子,再看几页小说,困意就上来了,这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他本打算吹灭灯,嘬起嘴巴,又变了主意,从蚊帐里伸出一只手,将煤油灯拧小了。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手臂凉丝丝的。他想父母这时一定还在乘凉,大山杪子上就只有一宗好处,再热的天也热不着。
虽然困,心里总像有事搁着睡不稳。迷迷糊糊中,听到窗口有动静,一睁眼睛,看到一只枯瘦的白手,正在窗前的桌子上晃动着要抓什么。张英才身上的汗毛一根根都竖起几寸高,枕边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本小说集,他抓起来隔着蚊帐朝那只手砸去,同时大叫一声:“抓鬼呀!”那只手哆嗦了一下,跟着就有人说话:“张老师别怕,是我,老余呀。见你灯没熄,想帮你吹熄。睡着了点灯,浪费油,又怕引起火灾。”末了补一句:“学生们交点学杂费不容易呀!”一听是余校长,张英才就没好气了:“这大年纪了,做事还这么鬼鬼祟祟的,叫我一声不就行了!”余校长理拙地应道:“我怕耽误了你的瞌睡。”
这事过去不一会儿,张英才刚寻到旧梦,余校长又在窗前闹起来,叫得有些急:“张老师,赶快起来帮我一把。”张英才被惊醒后有些烦躁:“你家水井起火了还是怎么的?”余校长说:“不是的,志儿他妈不行了,我一个人动不了手。”张英才赶忙一骨碌地爬起来,跟着余校长进了他老婆的房。前脚还没往里迈,后脚就在往后撤。明爱芬光着半个上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满屋一股恶心的粪臭。余校长在里面说:“张老师,实在无法,就委屈你一回!”张英才看看无奈何了,只有进去。
一看明爱芬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脸上憋得像只紫茄子。余校长分析一定是吞了什么东西憋在喉咙里,并简要地数了她以前吞过瓦片、石子和小砖头等东西,张英才心里一动,脸上发愣,想这女人命真大,自杀多次仍还活着。余校长和他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决定由一个人扶着明爱芬,另一个人用手拍她的背,看看能不能让她吐出什么东西来。明爱芬大小便失禁,身上脏得很,余校长自己习惯了,就上去扶,露出背心让张英才拍。张英才不敢用力,拍了几下没效果,余校长就叫他在床沿上练练,连连拍几下余校长不满意,要他再用力些。他心一横,想着这是下谁的黑手,一掌下去,打得床一晃。余校长说:“就这样。非得这样才出得来。”张英才看准那地方猛地一巴掌下去,只见明爱芬颈一哽,哇地吐出一只小瓶子来。正是刚天黑时,志儿去借药,张英才给他的那一只。余校长将明爱芬安顿好,看着她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