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谢府下人提前一天接到吩咐, 天刚刚擦亮,就陆续端着洗漱用的热水洗具到老爷房里,老爷指明要拿那套逢年过节才会穿出去的昂贵丝织锦绣, 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末了,又用篦子将髯须梳得整整齐齐。
他在盒子里挑着腰饰, 突然皱眉问道:“去催过小少爷了吗。”
小厮低眉敛目:“刚催过了, 想是快到了。”
刚说着, 谢怀凉的声音在外边大声响起:“爹, 你说让我跟你一起去府衙,是真的吗?”
谢岁钱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登时吹胡子瞪眼:“不是让你收拾妥当吗?你这一大早满身的木屑,又是从哪里爬出来的。”
谢怀凉并没有理会谢岁钱的满声嫌弃:“原来真的啊,之前你出去不是一直都带着大哥的吗?”
谢岁钱钟爱自己的长子, 长子不仅长相随他, 连性格和喜好也与当爹的如出一辙, 因为接手了家里大部分的家业, 出门在外谈事情通常都是他在打理。
这次要去拜县令大人办的宴席,按理讲谢岁钱是不应该带上谢怀凉的,不过想到县令那日表现出的对他小儿子特别的喜爱,也就不情不愿地给谢怀凉备了一个位置。
他不耐烦地打发小儿子:“快点去打理, 今天不仅去的是我们家, 还有其他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要是就这么前去,是想丢光你老子的脸吗?”
谢岁钱坐在车厢里, 拿出帖子反复琢磨,谢怀凉第一次同谢岁钱出门参加如此正式的宴会, 根本坐不住,在车厢里忍不住动手动脚,谢岁钱被吵得不耐烦,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才有所消停。
帖子里面提到的招商引资没头没脑,谢岁钱只能从字面上猜测其意,只是这猜测过于匪夷所思,所幸今天答案就能揭晓。
地点设在县衙后院,车架穿过一条宽阔的大街,车夫“吁”一声勒紧缰绳,在县衙后院的侧门停下,谢岁钱理了理自己长眉短须,正欲迈出一只脚,忽然听到死对头的交谈声。
车夫见车里人久久未下,在外面提醒:“老爷,衙府到了。”
谢岁钱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准备等着人走了再出去,奈何谢怀凉在这种事上惯不会看人脸色,车夫在外面一说,撩着衣服下摆就跳了下去。
儿子都下了,当老子的总不能窝在车里当缩头乌龟。谢岁钱只能提着衣服下摆脸色不善跟着一道下车。
“哟,这不是谢老家主吗?这么巧咱们碰上了,不如一起进去吧。”丁家家主丁贺楼道。
谢岁钱重重哼出一声:“谁想跟你一起走,我嫌自己路太顺了吗?”
他当先走在前面,谢怀凉正在左顾右盼,听到他咳嗽,立马束手跟上。
丁贺楼满脸不渝,与他一前一后踏入大门。
门口候着一个童子,问两人看了帖子后,规规矩矩地行个礼:“请几位随我来。”
穿过一条长廊,又走过一道门,听得里面人声喧哗,想来已经是到场了不少宾客,那童子却在此时停了下来。
童子停下的地方立有一方桌,桌子上铺着一卷长卷轴,童子把卷轴展开,上面画了两行格子,格子被有被无数条竖线划分成纵列,上一栏写着不同的人名,谢岁钱走马观花扫了一眼,都是这次受邀的门邸。
此次受邀的宾客名单中不只谢丁易三家,其他大大小小的有点名望的都在其列。
下面一栏已经对应写了不同的姓名,一撇一捺皆不相同,想来是不同的人亲笔签上去的。
果然,那童子恭恭敬敬递过来一支毛笔:“此乃签到簿,请各位贵宾在对应门邸之下署上自己姓名。”
谢岁钱没有去接,他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写字却写得惨不忍睹,假如一本册子上另外两家的字都是龙飞凤舞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像春蚓秋蛇,那委实太难看了些。
谢怀凉这会儿倒是一瞬间心领神会,像是看出了自己老爹的难看,他拿过来大笔一挥,两个人的名字横七竖八出现在册子上。
......
童子隐秘地抽了抽嘴,很显然,谢怀凉的字也是不堪入目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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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凉不以为意,都说字如其人,他偏生不走寻常路。
等几人签好了名字,转过一个转角,眼前豁然开朗。
这个院子的空间开阔,容纳百余人绰绰有余,墙角种了一些低矮的丛木,视野明亮,现在正是花开的季节,院子里飘满了沁人心脾的香味。
院子中间本来空无一物,现在正对着门的那面墙设了一个方形高台,高台以木头搭建而成,成色较新,应该是最近才赶制出来的。
高台之上左侧又列着一个高桌,桌子上放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新鲜采摘来的各色花枝,这些花都是寻常人家能看到的普通物种,被或高或低搭配在一起,再放些绿色的叶子,有一种别出心裁的美。
高台之下设有大大小小的坐席,呈弧形之势将高台圈在其中,一个坐席配以三张座椅一方台桌,台桌之上放着糕点小吃茶水,正中间摆着一个木牌,木牌上粘着白色底的贴纸,其上书写着家主名字,诸如谢岁钱、丁贺楼一类的,来的人只消按着名字就能找到对应的座位。
坐席之间坐满了人,正在相互恭维,喋喋不休地拉着家常。
谢岁钱立马注意到座次安排的巧妙之处,相邻的座位之间,都是平时交情匪浅或者相熟之人,两家之间有嫌隙的都被隔得远远的。
谢岁钱在心里对县令的了解又丰富了一些,看来这县令有着七窍玲珑之心之外,搜罗消息也很有一手,不仅尽数知道了应平的大小门户,连人事往来也一清二楚。
谢岁钱不用童子指引,很快就找到了自己那一桌,他刚一坐下,与他交好的邹顺成就凑了上来同他客套:“老友,好久不见,今日真是红光满面,看来要有喜事降临了。”
谢怀凉在谢岁钱旁边落座,同邹顺成拜礼:“邹伯好。”
“这是?这是谢家小子啊。”邹顺成同他们一家经常走动,认得这个从小养在宅子里没怎么出过门的幺儿,自然也把他那些旁门左道知道得清清楚楚,就是因为知道,才惊异于谢岁钱把他带来参加这样的宴席。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之前听说的一事,谢岁钱第一次登门时给县令带去一物,喜得县令开怀大笑。
谢岁钱指着高台问邹顺成:“那是什么?”
高台之上除了高桌,背景板上还拉了两条横幅,上面一条以楷书形体题了六个大字——“招商引资大会”,下面一条写在右侧,字体相对来讲要小一些,写着“由梁氏木业赞助提供。”
谢岁钱不知其意,问的正是下面那条横幅。
邹顺成隐秘一笑,往他桌上一指:“那也有。”
他顺着邹顺成手指的地方看去,茶壶摆立的地方也贴了一行小字,同样写着“由梁氏木业赞助提供”,只是被茶壶挡住了,参加宴席的人只要拎起来倒茶,一眼就会看到。
“梁氏木业是谁家。”谢岁钱在脑袋里滤了一圈,没有在应平找到这号人物。
邹顺成哈哈大笑:“你整日料理的都是米粮一类的家业,当然不知晓,若是由你那打理家宅的夫人来猜,定是知道是谁。”
谢岁钱:“你知道?那你说说。”
邹顺成知道他是急性子,也不再卖关子:“咱们应平有一个木匠,姓梁,打得一手好物什,无论去的人给他说定什么,只要把大致的用途和形状一说,他都能打出来。咱们应平的人大到床小到首饰盒,大部分都是上他那儿打的。”
邹顺成指着桌子边上的雕花给他看:“这手艺,是梁木匠错不了。”
谢岁钱盯着横幅若有所思。
谢怀凉历来与工艺打交道,对此不足为奇,甚至不知道他老爹发哪门子呆。
他自顾自倒了一杯茶,茶水刚一入口,他就意识到与往常喝的有很大出入,他抱着好奇尚异的心又喝了一口,只觉酸甜爽口,在这闷热的三伏天顿觉如饮琼浆。
“这茶甚是好喝,爹你来尝一下。”他给谢岁钱倒上一杯,谢岁钱端起杯子小小的抿了一口。
“这茶水让人开胃,不知是用什么做的?”谢岁钱喝出的却是别样的感觉。
邹顺成把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事实上,谢家父子的反应,早已经在现场众人身上发生过一遍了,邹顺成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得意对谢岁钱提醒道:“老谢,你揭开那盏小盘子,尝尝里面的小吃”
谢怀凉好奇:“邹伯如是说,定是会让人大吃一惊之物。”
他揭开盖子,颇为失望,碟子里的小吃裹以面粉,在油锅里炸的金黄焦脆,但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邹顺成:“小侄儿,尝一个。”
谢怀凉捡起一个丢进嘴里,嚼了两下就不吃了,他不是口腹之欲特别重的人,谢岁钱却吃得津津有味:“外焦里嫩,配着这茶水,可以当作闲时杂口。”
邹顺成再接再厉:“你不如把面粉掰开看看。”
“哦?”这下连谢岁钱都被勾出了好奇心,抛开家主身份,徒手捻开裹着油渍的面粉。
“这......”谢岁钱大惊失色。
虽然外面被炸得面目全非,但是因为裹着一层面粉,得以看出大致的形状,这分明就是稻田里的蚱蜢。
“县令官怎么能用这种秽物招待客人。”怪不得要裹着面粉,要是直喇喇地端上来,定会让人以为县令在愚弄来人,聚会还没开始,怕是大部分人就已经拂袖而去。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你看看揭下来的盖子下面。”
一般人揭盖子,都是顺手直接放在一边,不会翻过来倒着放,他听了邹顺成的话,去看盖子下面,却是内有乾坤。
盖子上面置了一层薄膜,他把薄膜撕开,里面贴了一页纸,他凑近了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菜名:春蚕吐丝,将小麦脱壳磨成粉,加上蛋液调水备用,取蚱蜢去掉翅膀裹上面粉,配以作料,放入热油炸至金黄即可捞出。”
谢岁钱看到此处,称赞道:“我虽然只是一介商人,也看得出来这菜名取得雅致,就是不知道有什么说法。”
邹顺成:“春蚕吐丝,作茧自缚呗,这蝗虫终日祸害糟蹋粮食,如今被自己的食物裹在里面做成盘中餐,可不是作茧自缚么。”
谢岁钱哈哈大笑,他的最大产业就是粮食买卖,因此非常讨厌蝗虫,蝗灾的时候,粮食根本收不上来,现在听了这道菜名其中的意思,对食物便没有那么排斥了。
他兴致盎然继续看下去:“功效:蚱蜢富含蛋白及微量元素,能起到滋补强壮和养胃健脾的功效。永义侯世子专属小吃。”永义侯世子五个字,特意用朱红的字印上去的。
“永义侯是哪位侯爷?”
“我哪知道,总归是个皇亲国戚,既然贵人都在吃,那就是不差的,哈哈哈,没想到我邹顺成有朝一日,还能和世子爷吃上同一种食物。”
谢怀凉福至心灵,伸手去拿茶壶,果然在茶壶底部也看到一张纸贴:“蜂蜜柠檬茶,由蜂蜜和柠檬冲调而成的茶饮,具有养颜清热、开胃健脾、解毒润燥的功效。”
谢怀凉喜滋滋地拿着纸贴:“我喜欢这个,就是不知柠檬是何物?”
县令把大会现场布置的如藏宝地一样,在各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藏着惊喜,不断地等着人去发现探索。
招商引资大会前夕,没有丝竹管乐暖场,却一点也不枯燥乏味。
正这么想着,高台上走来一个长须肃容的中年人,定睛一看,却是郭文:“人员就齐,大会开始,请各位在自己所属位置就坐。”
接着,从门后面走来一个小厮,手里摞着一叠蓝色封底的册子,他从门那一侧挨个往桌上放了一本,走到最右边时正好将手里的册子发完。
谢岁钱翻开册子,上面写着招商引资大会流程,每个流程做什么,需要多久,都标记的清清楚楚,甚是贴心。
那小厮走后,又进来几个人高马大的衙役,手里拿着薄纸糊的屏风,分别往席间一放,每个席位就按不同家门分开来。
每一席设的位置有一定的距离,隔着一盏屏风,如果不从座位上起来嘴巴对着耳朵讲话,根本听不到对方说的内容,也不知道对方的动作。
这是做什么?谢岁钱被这神神秘秘的一手弄得游思奇想。
陆久安为了使自己显得成熟稳重一点,特地选了一套靛蓝色常服,腰间束着一条白色祥云锦带,头发则用嵌玉小银冠束在背后。
陆起从侧门往院子里看去,只见场内座无虚席,不由地心跳加速:“大人,好多人,我.....我喘不上气。”
陆久安无语:“这才多大场面,你就怯场这个样子了,以后让你去当老师,那不得紧张得晕过去了。”
他走过去,把陆起一个熊抱塞在怀里:“好了,抱一抱,可以缓解紧张,莫要怕了啊。”
陆起被他抱在怀里,心跳果然慢慢平稳下来。
陆久安在幕后嬉笑怒骂没个正经,一走上台,就恢复了那副端庄润雅,肃肃然如林间翠竹。
他遥遥向下面望去,韩致自一颗颗黑压压的脑袋中脱颖而出,他换了一身玄色窄袖长袍,配着深邃硬朗的五官,衬得他整个人英姿勃发,就算坐在角落里也挡不住风头。
陆久安微不可查地咬咬嘴角,失策了,让韩将军在人群里当托,实在是格格不入。
上台以后陆久安没有进行多余的客套,直接按照大会流程顺着一开始写好的主题侃侃而谈。
先是歌颂了大周的文臣武治国泰民安,而后转到江州乃至应平如今面临的现状,再将应平以前的车水马龙和如今的萧条作今昔对比。
这样大开大合分析了当下局势,又换位思考站在百姓的角度讲话。现场何时经历过这种声情并茂的演讲方式,一时深有同感,寂静无声。
“本官知道诸位关心什么,这次邀请大家前来,就是要摆脱这种现状,同样是大周的治下,凭什么其他州府能够保持歌舞升平一片繁华,我们江州就该一贫如洗室如悬磬?”
底下一个酒楼的东家接道:“因为应平地动洪水,我们安土重迁,舍不得这片土地,但是其他该走的人都走了。”
下面有人附和,陆久安便从浅显易懂的地方着手,由浅入深,徐徐图之。
“今年应平的洪水治了,跑走的人陆陆续续要回来了,本官打算重振应平往日繁华。”
陆久安说出自己的计划,他将在县城不远处开辟一块地,打造一个集合商圈,把那里发展成与县城不相上下的经济贸易地。
陆久安说到此处,陆起捧着一卷图纸上台,他上台之后,将那卷图纸展开,平平整整用米糊贴在后面的展板上,那图纸很大,里面的内容又用极粗的毛笔勾画而成,坐在最后面的人都能将图纸上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
整个图纸画了应平的大致方位,图纸正中间则是陆久安提到的商圈规划概图,边界区域、占地大小及发展方向一清二楚。
陆久安在前面讲,陆起在后面随着他的话用一柄细长的教鞭为底下的人在图上做指示,陆久安说到商圈市集中心时,陆起拿起一只朱红的笔在规划概图中央圈出来。
陆久安道:“此处作为市集中心,也将是未来应平最繁华的地带,圈起来的这块地方,不修任何建筑物。”
底下的人哗然,陆久安反其道而行之,让无利不起早的商人纷纷皱眉。
黄金地段,居然这样白白浪费,这毛都还没长全的愣头小子,简直是胡闹!
陆久安丝毫不受影响,接着道:“这里开辟成一块生活广场,平日聚会及各种重大活动都在此举办。然后以广场为中心向四周发展,紧邻广场的一圈,初步规划6个商铺。”
陆久安这番话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如果市集中心是为了举办聚会等活动的,吸收的人流量何其大,那周围的店面收益非同一般。
喝茶的放下茶杯,躺着的把身体坐直,盯着陆久安的眼神如豺狼虎豹,已然意动。
陆久安微微一笑:“僧多肉少,我们公平起见,今日,以竞标的方式提前决定谁能拥有其中4个商铺的使用权利。”
竞标是什么没人知道,总归和巨额的钱财离不开关系。
谢岁钱心里狠狠一突:“来了来了,果然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有人问道:“敢问县令大人,这铺子还没动工,就先选买家,若买家拿下铺子之后,什么时候结账?”
“签字画押,1日之内结清。”陆久安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银两不够,可以以粮食按市价冲抵。”
人群静默片刻,丁贺楼道:“县令一张嘴,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应平不复当日繁华怎么办,这块地发展不起来怎么办?我们提前用银两买下这使用权利,不是白白把钱扔进火坑吗?”
陆久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对着晋南方向拜了个手礼:“你当为何陛下会派本官前来此地,本官乃榜上有名的探花,翰林院才是本官该待的地方,本官如今在这儿,是因为陛下体恤百姓,知道江州亟待救肌扶溺。作为圣上,难道他会眼睁睁得看着自己的百姓陷入水火之中而不顾吗?既然陛下有心扶持,丁老爷,难道你也没有那个信心吗?”
陆久安说得大义凛然,一副铁骨铮铮,差点把知道真相的韩致蒙骗其中。
明明朝廷众臣都知道他是被贬黜至此,经这个小骗子一口一个正义之词愣是说成委升特派而来。
陆起捏着根教鞭站在他后面,急得出了一脸的汗。
陆久安平和了神情,又道:“当然了,机遇和风险是并存的,相信能坐在这儿的各位,都是凭着一身胆气才有了如今的身家,怎么,一场洪水就洗去了当年的锐气了?”
陆久安这番话,激得一个暴脾气的人当即拍案而起:“县令说这话,吴某可不苟同,吴某还是当年的吴某,县令提到的竞标是什么,尽管说来。”
“好胆识,那就提前祝吴老爷今日旗开得胜。”
陆久安也不再废话:“拍卖诸位贵客定然知道是什么吧,竞标与拍卖一样,都有底价,既然是提前购买,那诸位也应当享受到预购的福利,这4间铺子,底价只有300两银子,与拍卖不同的是,竞标要求客人在高于底价的基础上出一个价,只此一次,一经决定,不再更改,价高者得。”
“还有个问题,什么时候动工。”
“今日竞标完成,签字画押,五日之后即刻动工。”
“另外两间铺子呢?”
陆久安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一句话给堵死退路:“另外两间铺子建成之后再进行售卖,不过那个时候的价格,可不是现在能比的。诸位贵客,现在开始竞标吧。”
陆久安话音刚落,小厮拿着纸砚笔墨出来,一桌一套。
谢岁钱这才知道屏风的真正用处,它不是为了隔绝门府之间相谈所设,而是为了帮其掩护。
拍卖是拼财力,竞标就是豪赌,赌的是胆量和对方的手牌,为了防止自己的价格泄露,县令早早就为众人设了这么一道屏障。
谢岁钱倒吸一口冷气。
这年轻人心思缜密,当真是颖悟绝伦。
谢岁钱捏着毛笔,久久难已抉择。他有心抬高价格,怕自己亏了钱,想稳打稳扎写个折中的金额,又担心错过这次大好的机会。
陆久安在高台之上慢慢来回踱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仅凭自愿啊,诸位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写,别勉强自己。”
过了一会儿,那道声音又悠悠响起。
“不过世上有一句话,叫做风水轮流转,也不能所有好运都落在一人手里对吧?说不定,就有人抓住这次机遇,自此一飞冲天。”
陆久安一面警醒众人,嘴里一面又不断为众人描绘无比诱惑的未来。谢岁钱两只耳朵都是那个小大人的声音,被他念得左右为难,狠狠一咬牙,在纸上写下一个价格,签上自己的姓名,折起来交给一旁的小厮。
一炷香的时间一到,不管对方有没有下定决心,小厮从左往右挨个收集上来,再统计交给陆起做整理排序。
陆起做着做着,突然眼睛放光,咻得射向陆久安。
陆久安心里吐槽:陆起宝贝儿,就算金额再大,你也收敛一下表情啊,搞得大人我跟宰了肥羊似的。
陆起整理好之后,抽出上面四张,按价格从低到高递给陆久安。
陆久安拿到手里并没有立刻查看,而是对台下的人说道:“本官手里拿的是报价前四的名额。为防止出现舞弊,如果各位有异议的,随时提出来,现场自会安排复查。另外,如果有临时反悔的,请现在告知,那我们会将你的竞价作废,有人反悔吗?”
台下鸦雀无声,陆久安翻出中间两张:“既然无人反悔,我们首先宣布此次的第二三名吧。”
众人屏息凝神,目光炯炯地看向他手中的折纸。
“丁贺楼,500两,谢岁钱,520两,恭喜两家老爷了,成功拿下各自的商铺。”
500多两,众人哗然,这么大的手笔,也就应平县扎根繁殖了几代人的丁谢易三家能拿出来。
谢岁钱吐出一口气,随即想到姓丁的和自己排在第二、第三,莫非那姓易的博得头筹。
“第四名,刘大志,499两,真是让人惊喜,恭喜刘家老爷。”
这是何人,谢岁钱在脑海里翻着应平的大宅图谱,还未想出头绪,安静的现场突然炸出一道大吼:“不是我,那不是我的。”
“咔嚓”,伴随着椅子摩擦地面发出的尖锐声,还有茶杯掉落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守在院墙左右的衙役闻声而动,手里持着一根木棍向着刘大志逼近,他还没有任何动作,刘大志却吓得倒退一步,色厉内荏道:“你想干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欺压百姓吗?”
另一边有人讥讽道:“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刘老爷打肿了脸竞价499两,是不是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刘大志立刻气急败坏朝着声音来源处冲过去,被衙役一只手抓住胳膊动弹不得,只能破口大骂:“是你吧姓孙的龟儿子,少躲在那边埋汰老子,499两银子,你拿出来啊。”
“呸,姓刘的龟孙子,我有自知之明,我可没竞价,你管我拿不拿得出。”
这两人口中吐出来的尽是粗鄙之语,吵得不可开交,大会现场立刻成了泼妇骂街的菜市场,其他人看不见,但不影响他们一个个站起来拉长脖子往那边瞧,要不是屏风挡着,怕已经搬个板凳围成一圈静坐吃瓜了。
“会场禁止闹事!”
江预摸着腰间的武器走到高台前面,声如洪钟,大队长的威严顷刻间爆发出来。两个怒骂不休的人纷纷止住话头。
陆久安看向刘大志:“刘老爷,本官可是在开标之前提醒过诸位的,反悔请趁早,现在标都开了,你这样可不厚道啊。”
刘大志当即举起手大叫冤枉:“县令大人,可不是刘某反悔,我是真拿不出这么多银两啊。”
孙家老爷在人群中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
陆久安额头青筋直跳,只想把那煽风点火的玩意儿和这看着就傻不愣登的大爷绑一块儿暴揍一顿。
“刘老爷,你刚才为何说这不是你写的。”
“我写的明明是300两,怎么到了陆长随那里,就变成了499两。”刘大志意有所指。
陆起委委屈屈地反驳:“我什么都没做,诸位可是看着的,我不曾动过毛笔。”
陆久安想了想,把刘大志叫到高台上。
谢岁钱这才看到其人庐山真面目,长得肥头肥脑,一张脸上看不清哪里是眼睛哪里是鼻子。
刘大志上去之后,陆久安将折纸贴在他面前:“刘老爷,看仔细了,这不是你写的吗?”
刘大志摇头,嘴里反反复复地重复,声音说不出的尖利:“我写的就是300两,当官的就能诬陷我不成,我说了我拿不出499两。”
“刘老爷,是非曲直终会见分晓。”陆久安稳住刘大志,转身吩咐陆起:“看一下你那堆折纸里面,有没有刘老爷说的那300两。
一大堆折纸里面,写300两的不计其数,甚至有的只单单签了个名字,竞价也没填的。陆起带着满腹委屈和怒火,只觉得这刘大志胡搅蛮缠好不要脸,呼啦呼啦把折纸翻得桌上乱飞。
不料红着眼睛翻了一会儿,倒真翻出一张签着刘大志的折纸,上面写着300两。
“咦?”
“拿过来。”
陆起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最后紧绷着嘴角把折纸塞到陆久安手里。
刘大志指着陆久安手里的折纸咋咋呼呼叫嚷开来:“对,这是我写的,我就说嘛,我写的就是300两。”
刘大志肥硕无比的身体突然在原地扭转过去,指着台下的一处大骂:“一定是孙大勇那龟儿子坑劳资。”
台下的人不甘示弱:“龟孙子你少血口喷人。”
眼看着两人斗鸡一般又要吵起来,陆久安道:“去把签到簿拿过来。”
“对,签到簿上有每个人的字迹,拿到一起对一对就知道了。”刘大志顿时喜滋滋地笑起来,他这一笑,满脸褶子肉挤作一堆,本就不甚清晰的眼睛这下再也看不到了。
小厮一手拿着假冒的折纸,一手拿着签到簿仔细查看,很快找到字迹相同的那一页。
陆久安脸沉如水:“孙老爷,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孙大勇一脸灰败,他早忘了自己写过签字簿一事。
刘大志生性愚蠢,不善言辞,早在年轻时孙大勇就与他不对付。借着这次机会,他想在县令和大商面前好好羞辱他一番。他幸灾乐祸地看着刘大志对着县令大吼大叫做着无力的争论,心里涌起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感。
直到县令提到签字簿。
陆久安微微一笑:“看来孙老爷不太满意本官举办的大会,既如此,那就拉入黑名单,将孙老爷请出去吧。”
孙大勇在众人面前丢了脸,根本不等衙役来催人,自己灰溜溜地滚出去了。
韩致自始至终稳坐在人群中,安静地捏着杯子欣赏着这出闹剧,直到此刻,才缓缓露出一抹笑容。
“县令大人,你说的黑名单,是作什么用的。”
陆久安眼神一厉:“此人恶意构陷搬弄是非,为众人所不齿,本官不欢迎这样的人,拉入黑名单,以后永远不得进入会场。”
“嘶。”这一招杀鸡儆猴,无异于将孙大勇判处了死刑,台下的众人心有余悸,庆幸今日没有故生事端。
陆久安轻轻一笑,瞬间春风化雨一般,他将刘大志请下台,接着道:“既然刘老爷本人的竞价是300两,刚才的499就作为废标处理,那第四名顺延,吴季400两。”
他看着吴季,抬手恭贺:“吴老爷今日果然旗开得胜。”
吴季回礼:“承县令大人吉言。”
“接下来就是万众期待的大买主。”陆久安脸色挂起一抹灿烂的微笑,他把手里最后一张折纸展开,那笑容还没荡开到脸上,忽地止住。
他再也控制不住表情,双眼一瞪,咻得射向人群中的韩大将军。
韩致表情十年如一日,在陆久安看向他的时候,他拿起手中的水杯,对着台上风姿卓越的人遥遥一举。
陆久安内心无比震惊:我滴个乖乖,韩大将军做个托,怎么直接把自己做成了金主爸爸。
这恐怕是世上最敬业的托了吧。
众人一脸不明就里,还在等着陆久安公布结果,陆久安收回目光抖了抖手:“韩致,600两,恭喜韩.....韩老爷。”
韩致无异于人群中一匹黑马。
他一个无名小卒,以底价翻倍的金额,拿下了最大一座商铺,震惊了所有人的眼球。
谢岁钱嚯地站起来,直直向易家方向看去,他当然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尽是关于最终得主的议论声。
接下来,小厮捧着准备好的字据来到中标人面前,让几个得主在众人鉴定之下签字画押,盖上官印。
谢岁钱捧着新鲜出炉的房契,心中五味杂全,这轻飘飘的一张纸,价值520两,没有实物,不知未来,当真是放手一搏。
“诸位辛苦了,中场休息一会儿吧。”
衙役上场撤去屏风,众人纷纷往韩致看去,却只见那位置上空无一人,只余一个喝空了的茶杯。
陆久安心情激动,迫切想找韩致一问究竟,但是第一场刚结束,韩致就不见了身影,他在前衙遍寻不到,抓住走过的杨耕青问道:“你家将军呢?”
“将军往后院去了。”
清澈的池塘里,游鱼成群结队,悠闲地摆动大尾巴,跃出水面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两只叽叽喳喳的翠鸟从空中掠过,最后停落在窗棱上,睁着绿豆一样的眼睛好奇地往屋内瞧。
县宅的小厮大部分被抽调到了前衙伺候来府的客人,因此此刻后院并没有人走动,房檐之下矗立着一人一狗。
五谷在接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已经长成了一条半大的狗子,杂乱的白毛褪去,被阿多照顾得油光水亮。
韩致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只训练有素的狗子。
它的身上再也看不出原来的影子,没有了初见时的乖巧可爱,面对陌生人时,它时刻保持着警戒,耳朵高高立起来,眼睛紧紧盯着视野范围内走动的生物。
它已经忘记了当初将它从水中捞出来的救命恩人。
“五谷。”稚嫩的童声响起。
一动不动的狗子听到主人的叫唤,立刻抖了抖耳朵,往来人身边跑去,它跑到小孩儿的腿边,规规矩矩的蹲下,眼睛却不离韩致。
韩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一幕。
小孩儿拍了拍狗子的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大人说你不能来这儿,你还没有成为一条合格的警犬。”
“走吧五谷,把东西带上。”
小孩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篮子,小篮子里装着麻饼,他看了一眼韩致,头也不回地走了。
狗子却乖乖跑到篮子旁边,它嗅了嗅篮子里的东西,嘴里淌下两滴涎水,难耐地围着篮子转了几圈,最终嗷嗷叫了两声,一口叼着篮子追着小孩子的身影而去。
“韩大哥。”陆久安回了县宅后院,远远看见韩致站在房檐下。
他一路跑过去,然后停在韩致面前,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顾盼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