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小泥鳅去了光明城?」
「故事是您起得头。」杨肃观低头察看账本,淡淡地道:「该问您才是。」
推搪、敷衍、顾左右而言它,面前的男子总有法子托辞不答。天女微起叹息,活像遇上官府刁难的小妇人,轻轻地道:「杨大人,无怪您这么大的官儿,真能推搪。」
「臣有罪,辜负圣恩。」杨肃观抖开官袍,正要站起听训,天女却笑了笑:「杨大人请坐吧,你这般必恭必敬,倒似你是囚犯,我是狱卒了。」
「谢殿下赐座。」杨肃观又坐下了,俯身打开一只木箱,捧出更多账本,想来又要干活了。
劈劈、啪啪……算盘珠儿又响了起来,杨肃观查了查账本,沈吟半晌,正要将数字儿抄上了账本。忽然长眉一挑,便从木箱里抽出了一本帐簿,上书「西川土司岁支实录」,翻阅对照,随即苦苦沈思起来。
天女忽道:「杨大人,这些本子很急么?」杨肃观道:「是,下午便得呈上。」说话间放落了那本「西川土司」,另抽出了「成都府」的账本,细细比对。过不半晌,又翻出了「川北道」、「上下川东道」,桌上越堆越高,连身子都快给遮住了。
四下孤冷阴寒,唯有一迭又一迭的奏章陪伴眼前这位「大掌柜」。看他丰神如玉,英挺过人,照理也该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知此人不弹琴、不吹箫,抛下了一切公子勾当,却躲到奏章账本之后,消磨掉自己的大好青春。
眼看杨肃观又忙了起来,天女也不说话了,只从几上取起罗汉豆,轻轻巧巧地吃了起来。
罗汉豆又称「胡豆」,自西域张骞带回中原后,已有千年历史。只因形如蚕茧,又让中原百姓昵称为「蚕豆」。油炸浸酥之后,香脆好吃,没想天女这般尊贵之人,也爱吃这些点心。
这边打算盘,那边吃豆子,两边喀喀有声,此起彼落,彷佛唱和似的,天女提起了暖被,暖呼呼地铺在腿上,不忘找来一本书,左手捧读,右手磕豆,读到兴味昂然处,不觉嗤嗤笑了。
听得笑声,杨肃观略略抬头,自从奏章后向外瞧望,却见天女手里的书册印了一行字,见是「算命不求人」,书背还印有一行小字:「华山吴天师神术推命秘法大公开,每本五文」。
眼看杨大人望着自己,天女嫣然笑道:「杨大人,要吃胡豆么?」杨肃观躲回奏章之后,头也不抬,便又打起了算盘。
男人便是这样,一旦忙了起来,最恨女人一旁吵着,可一旦发觉女人另有专注,却又要横加干涉。耳听算珠声缓了下来,天女晓得可以说话了,她直直伸出手来,拍掉了手上豆渣,淡然道:「杨大人,你以前去过我父皇的内书房么?」
「不曾。」杨肃观放落了算盘,从卷宗里找出一串佛珠,方才道:「臣昔年官职不到,无权行走干清宫。」干清宫是皇帝的御书房,却也是禁城的一道界限,过了干清门向北,便是后宫,朝廷里若非一品阁员,谁也不能受召内书房,更别说见到皇帝的天眷了。
天女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我若不回国,你我便永无相见之日了?」杨肃观提起茶壶,再次添了水,送上了炭炉,道:「那倒未必。臣虽不能入干清门,却有门路可进景福宫。」天女道:「是了,柳昂天曾领你入宫,拜见太后,对么?」
「殿下高见。」杨肃观微微颔首:「柳侯爷虽受太后器重,却因性情刚武,时有扞格,逢得国中大事,必命微臣陪同晋见,以利劝说。」天女道:「太后很疼你吧?」
杨肃观欠身道:「天恩浩荡,臣结草衔环,犹不能报。」天女微笑道:「杨大人,您可知太后她老人家为何疼爱你?」杨肃观恭敬道:「太后错爱,臣终日惶恐,至今仍日夜念念在心。」
天女道:「太后曾说,你很面熟。他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却又想不起来。」杨肃观咳嗽一声,道:「色思温、貌思恭、言思敬,是以忠信守礼之人,必面善。」天女微笑道:「夫礼者,忠信之薄,乱之首。杨大人以为如何?」
这段话摘自「道德经」,意思是礼多失于伪,反丧纯朴厚德。意思是杨大人满口废言,可以省了。两人沉默半晌,天女又道:「杨大人,太后也曾说过一段话,是关于你父亲的,你想知道么?」杨肃观道:「为人子女,岂敢闻父母之过?」
天女微笑道:「杨大人这话就不是了,您怎知太后所言是褒是贬?」杨肃观道:「是贬。」天女哦了一声:「为什么?」杨肃观道:「太后曾言,景泰朝廷里,最忠的是江充,最果敢的是刘敬,满朝文武的忠奸贤愚,她心里都清楚。却独独只有先父一人,她始终看不明白。」
天女微笑道:「是了,你已经打听过了。那照杨大人猜想,太后为何说这话?」杨肃观道:「先父深暗老庄之道,为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以反招上忌。」
天女微笑道:「说得好,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那照您说,令尊一生无功无过,那是聪明,还是愚笨呢?」杨肃观道:「既是绝顶之聪明,亦是无比之愚钝。」
天女道:「此话怎说?」杨肃观道:「宦海生涯,即使狡猾如江充、精明似刘敬,亦不能全身而退。先父盼自己不惹眼,不出头,但几十年做下来,毫发无伤,反而是太惹眼、太抢眼了。」
天女微笑道:「是了,人人都有出锋头的时候,却只有令尊没有。他这一生,好像都在担心什么,杨大人说是吗?」杨肃观道:「人生在世,谁不忧恼?便不急于富贵,亦不免急于生死。举世皆然,岂独先父一人?」
天女听他这话暗蕴佛理,不由笑了笑,道:「杨大人,听说你以前是个和尚?」
杨肃观伏案运笔,头也不抬,应道:「是。臣少年时曾剃度为僧,十八岁艺成,方得还俗返京。」天女道:「难怪你的仪态静得很,一点也不如传闻里的风流。」
杨肃观抬起头来了,朝天女望了一眼,便又低头写字,不与置评。
小风流嘻皮笑脸,大风流一脸深情,「大掌柜」却超乎两者之上,看他一身佛门之气,沈眉敛目之际,颇有几分高僧风范,定能使女子戒心尽去了。
天女道:「杨大人,你的夫人呢?你不是答应了,要带她来见我?」大掌柜道:「内子人在家中,一早又有宾客,不克来此拜见殿下。若有机缘,晚间祈雨法会便能见到了。」天女道:「那就好。等我见到了她,定要她把你的胡须剃掉。」
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杨肃观右手拨算盘,左手却不自禁抚了抚自己的短髭,皱眉道:「这胡须有何不好?」天女道:「你这胡须好生难看,和五官全然不搭,我若是你的妻子,定要你全数剃掉。」
面前的杨肃观其实不像坏人,只像个坏男人,看他号称「风流司郎中」,形貌当然俊美,肤色也很白皙,虽是三十五六岁的人,却与少年形貌相仿。可惜他的唇上多了一抹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