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苍翠渐渐掩没。这里人迹稀落的转山道上不可能再出现这种景象。这里的树林已经消失。顽强生长的青草已然没扎根的地方。猛烈的山风和雨水一层层剥去山体表面的泥土,青草的根须再也抓不住一点什么,于是就一年年地稀疏、枯萎了。等待着山羊们沾满砂石的舌头最后席卷。
这条朝山之路本是从青草,从树林,从森林的腐殖土中踏出来的,现在,随着泥土的流失日渐淡去了。我没有绕任何一条转山道朝拜过任何一座神山,但看到一条古老神圣的转山道以如此的方式消失,心中不由得泛起阵阵苦涩。
我在一首诗里写过,那种苦涩就像是岩石缝里渗出的多碱的盐霜。
这种盐霜可以制造芒硝,芒硝可以用作一种低质炸药的原料。
在山下一个人家借宿一夜,准备第二天返回丹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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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山神的子民们
在这个藏汉混血很多代,且基本不通藏语的人家里,我听了更多不得要领的传说。这些传说在文化上更靠近的不是藏族,而是汉族民间的那种东西了。
好客的主人取来一大块猪膘,把一把刀插在上面时,我从背包里取出从丹巴县城带来的两瓶白酒。倒了一大碗。碗在转着火塘的几个男人手里转了起来。猪膘与刀子传到我手里,我切下一大块,用刀尖挑着,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油滴到火里,火苗窜起来,把这一圈人的脸都照成铜色的了。火塘里的火,要比头顶吊着的那盏被烟薰黄的电灯更加明亮。
酒过三巡,好几块猪膘已经下到了我的肚里。
主人说:“真没有看出来,哥哥还真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
这时,屋外一阵拖拉机响,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牛仔服的青年人走了进来。
这是主人家上过高中,却没考上大学的儿子回来了。
主人问今天找到货拉没有。年青人翻了翻眼睛,说,跑了一趟,但路塌方,中途空车回来,一分钱没挣到。他端起酒碗灌了一大口酒,却再没有往下传,酒碗就放在了他的面前。现在,这种文化败落的乡村里,正在批量出现这种乡村恶少。我也是因了酒的缘故,从他面前端过酒碗,大喝了一口,再递到他父亲手上。
这个青年人就发作了。
像刚发现我一样,一双瞪大的眼睛狠狠地盯过来。我的眼睛没有退让,也不能退让。
他的眼睛让开了,又喝了一口酒,说:“你要去什么地方?”
我说:“赞拉。”
“赞拉?”
他父亲说:“就是小金。”
他说:“小金有什么了不起,那天几个小金收药的人过来,叫我们狠狠打了一顿。”然后,他又说了许多威胁的话,他看看我的背包和相机,说:“听说北京和成都有人闹事,现在到处都设了卡子。”
他把我当成从大城市来的人了。他父亲无法制止住这个撒野的、仇恨城市人的小子,只是对我说:“他喝醉了,不要理他。”
我收拾了背包准备离开这户人家,他又提出了又一个问题:“公路塌方了,班车都不通了,怎么样,明天我用拖拉机送你去小金,给两百块钱就行了。”
我当然不会接受这种讹诈。最后,是他父亲将他从屋里赶了出去,而把我留在了他的家里。第二天醒来已经晚了,这家人除了一个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只是微笑,而一言不发的老人,都已经出去做事了。他给我端来一碗茶,用藏话说:“上路的时候,躲着我家那野小子一点。”
我说:“我不怕他。”
老人指指自己的耳朵,说:“我早就听不见了。”
我只好笑笑,和他告别,上路了。两个小时后,我回到丹巴。在招待所里铺开纸写我那篇叫做《野人》的小说。写得闷了,就下了招待所前曲折的石阶,到车站转转。那里依然很安静,树荫静静的,时间就消消停停地团身地里面,一点也不想延展的样子。
于是,又回到招待所写我的《野人》。
那些年里,我特别喜欢在路上的旅馆里写短篇小说。在若尔盖,在理县,在隔丹巴县城不到50公里远的小金县城。写完这篇小说,虽然路还没通,但我应该上路了。
漫游中的写作,在我25岁之后,与30岁之前那段时间,是我生活的方式。那时,我甚至觉得这将成为我一生惟一的方式了。
我又上路了,目的地就是50多公里外的县城小金。
临行前,我给曾是同事和领导也是朋友的小金县委书记侯光打了一个电话。他告诉我说,等我出发走到一半路程叫新桥的一个乡,那里就没有塌方了。他还特别叮嘱,叫我到乡政府打电话给他,在那里吃顿饭,接我的车就到了。
当夜,听着吹过整个县城上空的风声,我很快就睡着了。
睡着之前,我口里念出的却是小金县城以前的名字:赞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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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赞拉:过去与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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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走过了那些村落
在今天叫做小金的赞拉与叫做大金的曲浸,是包围着莫尔多神山的一个广大的群山耸峙的地域。
两个地域由一条叫做小金川的河流和一条叫做大金川的河流汇聚到一起。两条河流在我正在离开的丹巴县城边汇聚到一起,才有了大渡河的开始。
这两条河流及其众多的支流养育了藏族文化中独具一格的嘉绒文化群落。
早上的空气湿润而又凉爽,我沿着小金川河岸向小金进发。
两个小时后,我再一次经过前些天到过的叫做岳扎的小村寨,再次经过莫尔多神山脚下。
大河两岸,都是望不到尽头的高大群山。群山都裸露着坚硬的岩石骨骼,岩石缝中的灌木都显得隐忍而坚强。
孤独而虬曲的松树站在高高的岩岸上。
走了很长时间,这大河两岸的景色依然没有一点改变,好在这是个天上浮满薄云的好天气。这种天气是适合赶路的。于是,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村落。
两层三层的房子因为平顶也因为四周高大雄浑的山峰而显得低矮,房子都由黄泥筑就或石头砌成很厚的墙,因此都显出很坚实的样子。过去,部落战争横行,再后来,中央政府设立了各级政府后,却又是土匪横行的时代,于是,这些寨房无一例外都只开着枪眼般的小窗户。在那些时代,这些寨房本身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堡垒。一个村子,总是这样十几座几十座堡垒般的房子攒聚在一起,不仅形成了一个个生产上自给自足的群落,也形成了一个个武装的自我防卫的群落。但在五十年代初那最剧烈的社会动荡过后,这些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