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高位,傲慢专横不可一世。好人,对人无害的人胆小怕事,只落得贫困和倒霉。”
书里还写道:
“在此之后,宗教每况愈下,寿命更加短促的时代,在欠债和捐税的时代临近时候,国王在他的辖境内只有八千年的权力,一个国王会变成许多个国王。国王们自以为是,无视昔日好的宗教和经典。由于各人都过于自信,于是,各个国家就产生了各自的宗教与经典。”
我觉得这是一种类似于《旧约全书》的概括则又诗意的,象征多于信史的笔法。我非常吃惊,在这样一个日益荒漠的地带,竟然孕育出了这样的民间诗人与思想家。而现在,这样的人物再也不会出现了。仅仅是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荒凉的地带,也是万劫难复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1989年6月7日。
我躺在旅馆很多跳蚤的床上,睡了两个小时醒来,在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下打开笔记本,重温这些文字。这时,电灯闪了三下。我知道,这是小水电站的人,把控制台上的闸刀开关拉下,又合上,拉下又合上,拉下又合上,这是告诉小镇和周围通上电的村子的人们,要停电了。要是在平时,这些小镇早就该睡去了。但这一年的这些日子,即或在中国如此僻远,被人遗忘的地方,人们也正在为首都北京、省会成都所发生的事情而激动着。这种激动里大多数时候并不包含有特别的思想与道德的评价,而是生活太平淡,实在是该发生些什么了。尽管只是电视上发生的事情,也比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要好。
十分钟以后,电灯熄灭,小镇便睡去了。
我起身走到窗前,听到大河在两岸岩壁间激起的沉雄回响。看到了岩石缝隙间,一些柏树在天空下的剪影。
于是,从背包里摸出一支蜡烛,写下了一首关于柏树的诗。名字就叫《俄比拉多的柏树》。俄比拉多不是这个小镇的名字。我愿意为这些小镇取一些我认为好听的、不显得寒碜的名字。在嘉绒藏语中,“俄比”,是种子的意思,“拉多”,是在、还在的意思。我给这个小镇的取的名字就叫种子还在。什么种子呢,当然是柏树的种子了。甚至连种子也不是,是柏树的一道影子罢了,是我个人心中一点无端的感触与怀想罢了。
在我写诗的青年时代,大多数诗行都写在这样的路上,这样破败而又简陋的旅馆。
最让我不明白的是,在有些地方,为什么一家旅馆刚刚建成,给人的感觉就已经显得破败不堪。
旅馆是这样,一些山间的城镇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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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滞留丹巴的日子
再上路的时候,暴烈的阳光变成了无休无止的雨水。
密密的雨脚阻断了视线,只能看到面前很小一块地方,雨点使污泥飞溅。山坡上,汇聚的雨水一股股地冲刷着泥沙,从上而下,漫过公路,流到下面的河道里去了。雨下了还不到一个小时,本身就混浊的河水就变得更加粘稠了,散发着浓重的土腥味不断不涨。湍急的河水冲刷着河岸。不时可以听到河岸崩塌的声音。山坡上的泥沙被雨水冲刷下来,堆积到路上。现在,在公路上行走,就不得不越过一次又一次塌方了。如果是坐汽车上路,现在又该阻断在路上了。
中午时分,雨终于停了。
稀薄的阳光钻出云层,照在浊浪翻腾的大渡河上。群山中多了一些劫后余生的树木。这时,一大片房屋参差不齐地顺着山势出现在大渡河左岸的山脚下。那是曾经走过的许多个小镇的集合。不用打开地图,我知道,丹巴县城到了。
大金川与水金川在县城边汇合,这条河才正式被叫做大渡河。所以,在大渡河的地理上,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地方。一个我久想到达的地方。今天,因为一个突然而起的冲动,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时分,我来到了这个地方。
在康定的时候,有朋友给我写了一封给这个县的县委书记的信,这个书记还是现居北京的藏族作家杰米平杰的兄长。但当我踩着雨后街道上一个又一个水洼,找到招待所住下后,从胸前的衣袋里掏出随身的几百块钱和那张纸条时,这些东西都被湿透了。房间里有三张床,我把钱一张张摊开在空床上,那张纸条却化成了一团纸浆。好在,有那个防水背包,再加上一块雨披,还给我留下了干爽的替换衣服,保全了我的笔记与诗稿,还有一叠写于泸定的叫做《银环蛇》的短篇小说初稿。
换好衣服后发现,踩了一上午的雨水,脚上的旅游鞋底与鞋帮完全分家了。
于是,穿着招待所的写了某某招待所红色字样的塑料拖鞋上街买鞋。
新的旅游鞋很柔软,穿上去,对行走了很多天的双脚来说,真是一种很好的犒赏。现在,我还能感觉到双脚在当时所感觉的暖烘烘的干燥的柔软。
我想,这双脚从跟定了我以来,从未像那一刻感觉到幸福无边。
在那一刻,这双因跟了我才患上风湿症的双脚会在从未有过的无比的舒适里,感觉到一个女人终于发现自己嫁对了男人的那种幸福。如果我们的脚有一种幸福哲学,会不在乎你驱使它丈量了不能穷尽的大地上的多少地方,也不会在乎你在有了钱后,给了它多么昂贵的名牌包装,更不会在乎是不是蹭到过许多鲜红的地毯。它的要求是动物性的、干燥的而不是粘乎乎的温暖,以及可以透到气的柔软。
从商店出来,我坐在新华小店的门前。
这是我买了隔壁杂货铺的一包香烟,换来了一条凳子,再把香烟点燃后,坐在太阳下面所揣摸的脚的幸福的哲学。正是有了这一次对双脚幸福感的揣摸,以后但凡看到有关革命史的电影,看到红色伟人与战士一起打草鞋,或者中国北方妇女坐在炕上满怀革命激情纳支前鞋底时,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了。
我知道这没有道理可言,但这世界上不讲道理的事情多了,我独自坐在电视机前,为了一两个镜头没有道理地感动一下,对人对事都没有任何妨害,时不时地来点小感动,让人感觉到生活的美好,也是一种有益无害的心理体操。
还是回到丹巴。
我坐在新华书店隔壁杂货铺门口抽烟,揣摸完脚,便抬头望天。在这里,随便抬一下眼皮,是看不到天空的。看到的只是巨大的灰色山体。在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