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第八天
我的面颊贴着一个女人的后背。我们俩赤裸的身体交缠着,身下是脏兮兮的床垫,上面的床单浸满了汗水。雨水顺着腐烂的窗框缓缓地流下,沿着墙流到了光秃秃的地板上。
我一动,那女人也动了。玛德琳·奥伯特转身过来对着我。女仆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病态的渴望,她深色的头发粘在潮湿的面颊上。她看上去很像我梦中托马斯·哈德卡斯尔的样子:溺亡时绝望的神情,紧紧抓住救命稻草。
看见我躺在身边,玛德琳又躺回到枕头里,失望地叹了口气。这样明显的鄙夷,让我不爽,但是一想起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我的气就消了。当我将贝尔的鸦片酊从口袋里掏出来时,她充满渴望地扑入我的怀抱,我们对彼此的欲望令我赧颜。
我漫不经心地扫视小屋,寻找更多的毒品。我为哈德卡斯尔家画的作品已经完成,他们的新画像就挂在画廊里。我没有接到舞会的邀请,宅子里没有人找我,我一上午都可以在这个垫子上赖着,整个世界在我眼前旋转,就像放水孔里旋转流下的颜料一样。
我的眼神停留在玛德琳搭在椅子上的帽子和围裙上。
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我立即变回了自己,这制服让我想起安娜的面孔、声音和触摸,以及我们危险的处境。
我带着这些记忆,努力将戈尔德的个性挤到一边。
我脑海里还充溢着戈尔德的希望与恐惧、欲望与激情,这让艾登·毕肖普仿佛陷在晨光的梦境中。
之前我以为自己不过如此。
我从垫子边上站起来,碰翻了一堆空的鸦片酊瓶子,倒了的瓶子像逃跑的老鼠一样滚到了地板那头。我把瓶子踢到一边,走到火炉前面,里面的火苗几乎熄灭,只剩余烬,我从柴堆里拿出一些木头和火绒扔到火堆里,让火苗旺起来。壁炉上方摆着一排棋子,每个都是手工雕成,有几个还上了色,或者更应该说是溅上了色。这些棋子只是半成品,旁边放着一把戈尔德用来刻棋子的小刀。安娜一整天就是拿着这些棋子跑来跑去,我昨天看到戈尔德胳膊上的伤痕,就是这把小刀刻出来的。
命运又点亮了信号火焰。
玛德琳去拿散落在地板上的衣服。这样匆忙的状态,显现出她当时难以驾驭的激情,而此刻她心中只剩下羞愧。她背对着我穿好衣服,眼睛盯着对面的墙。戈尔德的眼神不那么纯洁,他贪婪地看着女孩苍白的肉体,她的头发在背上倾泻而下。
“你有镜子吗?”她一边整理衣服,一边问我,带着些法语口音。
“我可没有镜子。”我享受着赤裸肌肤上的激情和温存。
“我的样子肯定很糟糕。”她心不在焉地说。
一位绅士出于尊重可能会反驳,可戈尔德不是绅士,玛德琳也不是格蕾丝·戴维斯那样的淑女。我没有见过她脱了脂粉的样子,惊讶地看到她露出病恹恹的样子。她的脸很是瘦削,发黄的皮肤上有些麻子,疲惫的眼睛已经揉得发红。
她沿着对面的墙走,尽可能地远离我。她开门离开了,冰冷的空气冲进来,驱走了房间里的暖意。时间还很早,正是天亮之前的静谧时刻,地上的雾气还未散去。布莱克希思大宅四周都是树,依然被笼罩在一片夜色中。从我观察的角度来看,这个小屋应该是在家族墓园旁边的某处。
我望着玛德琳,她匆匆地沿着小路往大宅走去,围巾紧紧裹着肩膀。如果事情按照原有轨迹进行,我又会跌跌撞撞地踏入暗夜。先是被侍从的折磨逼疯,再用刀子划自己的身体,接着爬上布莱克希思大宅的楼梯去敲丹斯的房门,高声地警告他。看穿了丹尼尔的背叛,在墓园里征服了他,我已经避免了那种命运,我已经改写了这一天。
现在我必须确保有个好的结局。
我关上门,点亮一盏油灯,思考下一步举措,此时黑暗溜到了墙角。我脑壳里有很多想法在挣扎,一个还未彻底形成的怪兽等着被拖入光明。想想吧,我第一个早上在贝尔身体里醒来时,因没有多少记忆而烦躁不安。如今我有了这么多记忆,应该满意了。我的大脑是个被塞得满满的行李箱,需要把里面的东西整理出来。但是对于戈尔德来说,只有画布上的世界才有意义,而我要借此找到答案。如果说拉什顿和雷文古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要善加利用宿主的才能,而不是一味嗟叹他们的缺点。
我捡起灯,朝小屋后面的工作室走去,想找些颜料。画布都靠墙堆放着,这些画要么没有完成,要么就是被裁得乱七八糟。酒瓶被踢得到处都是,酒水洒在地板上,沾了酒水的数百张铅笔素描被揉成团,扔到了一边。松节油顺着墙滴下来,将一张风景画弄模糊了,这好像是戈尔德匆忙中落笔的,然后又被他生气地扔掉了。
许多幅陈旧的家庭画作被脏兮兮地堆在一起,像是火葬用的东西。这些画作的框子已被拽下来,扔到一旁,蠹虫将其蛀得千疮百孔。大多数画已被松节油毁掉,唯有画中的几处苍白肢体还依稀可见。伊芙琳告诉我,戈尔德已被委派绘出布莱克希思庄园的艺术图景。看起来,他不太喜欢这里的景色。
盯着这堆画作,我有了个主意。
我在架子上翻找着,抓起一根炭棒,又回到前厅,将灯放到地板上。手头没有画布,我就把自己的想法涂抹到对面的墙上,只画在脚边的油灯能照到的一小圈光里。这些画是在狂乱中落笔的,想法蜂拥而至,只消几分钟这支炭棒就被画得只剩一小段,我只好又返回到黑暗中再去找一支炭棒。
我先是从天花板下面开始,写下了一堆名字,又兴奋地画下了这些人一天的所作所为,甚至重提十九年前的往事,还翻找出湖底的那个被害的男孩。某个瞬间,我不小心碰破了手上的旧伤疤,把墙上的树形图染红了。我赶紧将衣服袖子撕下来,把伤口包扎好,这样又可以继续绘制回忆。当我完成这幅图后退一步的时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炭棒从我手中掉了下来,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摔碎了。我筋疲力尽,坐在墙前面,胳膊颤抖着。
信息太少,你会一叶障目;信息太多,你又会视而不见。
我眯眼看着这幅图。树形图上有两个结点,代表故事里的两个旋涡。这两个问题能解释所有事情:米莉森特·德比知道些什么?海伦娜·哈德卡斯尔在哪里?
小屋的门开了,一股霉味迎面扑来。
我太疲倦了,懒得四下张望。我就像一团融化的蜡烛,没有了形状,又耗尽了气力,等着什么人把我从地板上刮起来。我现在只想睡觉,想闭上眼睛,放空自己,但是这是我最后一位宿主,我要是失败的话,一切又要从头再来。
“你在这里?”瘟疫医生吃了一惊,“你不该在这里。此时,你通常已经发疯了。怎么……那是什么?”他从我身边走过,斗篷飕飕带风。在新一天的阳光下,这戏服显得十足地可笑,梦魇般的鸟儿成了戏码十足的流浪汉,难怪他大多是在晚上访客。
他停留在墙前面,用戴着手套的手拂过树形图的线条,擦掉了名字。
“很棒。”他低语着,上下打量着这幅图画。
“‘银泪’怎么了?”我问他,“我看见她在墓园里中了枪。”
“我使她陷于循环中,”他不无悲伤地说,“只有这一种方法能救她。几个小时后她就会醒过来,还以为自己刚来到这里,会重复她昨天做的每一件事。最后我的上级会注意到她缺席了,会来救她,到时候恐怕我会受到严厉的盘问。”
他站在那里端详着我画出的树形图,我打开了前门,阳光照在我脸上,温暖了我的脖颈和裸露的胳膊。我朝耀眼的太阳眯缝着眼睛,深深吸入金灿灿的阳光。我从来没有这么早起过,从未见识过太阳在这里升起。
真是奇迹。
“关于这幅画,不知道我理解的是否正确……”瘟疫医生的声音里带着紧迫的期待。
“你是怎么理解的?”
“迈克尔·哈德卡斯尔想要谋杀他的亲姐姐。”
“是的,画里是这么表现的。”
鸟儿在歌唱,三只兔子在屋外的小花园里蹦来跳去,阳光给它们的身体染上了一层铁锈色。早知道日出时是这样天堂般的图景,我就不会舍得浪费一个夜晚来睡觉。
“毕肖普先生,你已经解开了谋杀之谜,你是第一个成功解谜的人,”他兴奋地提高了声音,“你自由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你终于自由了!”他从袍子下面拿出一个银质酒壶,塞到我手里。
我不知道壶里装的是什么,但一口喝下,骨头仿佛燃起火来,登时受到震撼而清醒。
“‘银泪’的担心是对的,”我还在望着那些兔子,“没有安娜,我是不会走的。”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他说着,向后退了一步,好能看清这幅图。
“你要干什么,把我拽到湖边去吗?”我问他。
“我不需要那样做,”他说,“那个湖不过是个会面场所,重要的是谜底。你已经解开了伊芙琳的谋杀之谜,这个谜底令我信服。既然我接受了这个解释,布莱克希思就不能留下你。你再睡着时,便可以获得自由!”
我想要生气,却无法激起自己的怒气。一双温柔的手正将我拉入梦乡,每一次合上眼睛,便觉得越来越难再睁开眼睛。我又回到打开的门边,背倚着门慢慢溜下来,直到最后坐到了地板上,我一半的身体隐没在阴影中,另一半身体沉浸在阳光里。我没法舍弃这些温暖和鸟鸣,我已经好久没有享受到世间的幸福。
我又从酒壶里喝了一口酒,使自己清醒过来。
我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去做。
那些事情需要悄悄去做。
“这场竞争不公平,”我说,“我有八位宿主,可安娜和丹尼尔只有一个。我可以记得整个星期的事情,而他们不能。”
他停下来,打量着我。
“你有这些优势,是因为你自愿来到布莱克希思,”他轻声说,像是怕别人偷听,“他们别无选择,这件事我只能说这么多。”
“如果我选择来这里一次,我就可以选择再来一次,”我说,“我不会丢下安娜不管。”
他开始踱步,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墙上的画。
“你在害怕。”我大吃一惊。
“没错,我在害怕,”他干脆承认,“我的那些上级,他们不……你不应该挑衅他们。我保证,你离开之后,我会尽可能地全力协助安娜。”
“一天,一个宿主。她永远不可能逃出布莱克希思,你知道她没法做到。”我说,“如果没有雷文古的聪明,没有丹斯的狡猾,我也做不到。多亏了拉什顿,我才开始将各种线索串联成证据。见鬼,甚至德比和贝尔都贡献出了力量。她像我一样,需要所有这些能力。”
“你的宿主还都在布莱克希思。”
“但是我没法再控制他们了!”我强调,“他们不会去帮一个女仆。我会把她抛在这样一个地方。”
“忘掉她吧!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太久。”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在空中挥着手。
“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久?”
瘟疫医生看着自己的手套,惊讶于自己一时失言。
“只有你才会让我这么生气,”他稍稍平静片刻,然后接着说,“总是这个样子。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一个又一个宿主。我看见你背叛朋友,结交盟友,又死去,这全出于原则。我看见这么多版本的艾登·毕肖普,你也许从来没有在他们身上认清你自己,但是始终不变的就是你的固执。你选好一条路,就会一直走到底,无论一路上跌了多少跤,遭遇多少陷阱。这既让我恨得牙根痒痒,又让我钦佩。”
“让不让你生气无所谓,我必须知道为什么‘银泪’大费周章要杀死安娜。”
他给了我意味深长的一瞥,接着叹了口气。
“毕肖普先生,你如何才能知道一个怪物是否适合重新回到世间?”他若有所思地说,“如何判断这怪物只是说了你想听到的话,还是真的得到了救赎?”他又从酒壶里喝了一口酒,“你就用一天来考察他们,没有结果的一天,看他们是如何行事的。”
我身上泛起鸡皮疙瘩,顿觉血液凝固。
“这全是考验?”我慢慢地说。
“我们更愿意称其为改造。”
“改造……”我重复着这个字眼,醍醐灌顶,好似太阳慢慢升起,“这里是监狱?”
“是的,只不过我们不会让囚犯坐穿牢房,而是给他们机会来证明自己可以被放出去。你能看出这种设计的美妙之处吗?事实上,伊芙琳的死亡之谜没有被解开,也许永远不会被解开。把囚犯禁锢在这场谋杀案里,我们让他们借助这个机会,趁解密别人的罪行来为自己赎罪。与其说这是种惩罚,不如说是种考验。”
“别的地方,还有没有这样的监狱?”我说着,想弄明白这件事情。
“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监狱。”他说,“我见过一个村庄,每天早上醒来都能在广场上看见三个无头尸体,我还见过远洋轮船上有好几个凶手,要十五个囚犯努力解开谋杀之谜。”
“那你是什么角色?典狱长吗?”
“陪审法官。我决定你是否值得被释放。”
“可你说过,我自愿来到布莱克希思。我为什么要自愿来一个监狱呢?”
“你是来找安娜的,可你陷在这里。一个又一个轮回,布莱克希思严厉地审查你,直到你忘记了自己,这都是设计好的。”他的声音中满是怒气,戴着手套的手握得紧紧的,“我的上级本就不该把你放进来,这样不对。我一直在想,进入布莱克希思的这位无辜者迷失了方向,在琐碎细节上献祭了自己,可你又找到了出路。所以我要帮助你,我让你控制不同的宿主,找那些最有可能解开谋杀谜局的人。今天是第八天,终于尘埃落定。我甚至安排将拉什顿先生藏在橱柜里保命。我尽可能地通融来让你最终逃脱。你现在明白了吗?趁你还没有变得糟糕,就赶紧离开。”
“那安娜……”我犹豫着还要不要问那个讨厌的问题。
我从不相信安娜属于这里,而是更想将这里当成沉船,或是被闪电击中的地方。把安娜当成受害者,我就不用考虑这一切努力是否值得。如果没有那些想法,我会越来越害怕。
“安娜做了什么,要被送到布莱克希思来?”我问他。
他摇摇头,又递给我酒壶:“这不是我能说的,我只知道惩罚与所犯罪行成比例。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个村子或是船上的囚徒,比安娜和丹尼尔所获得的审判要轻。那些地方比这里的情况要好一些。布莱克希思是为了恶魔而建,惩罚的不是小贼。”
“你是说安娜是个恶魔吗?”
“我说的是每天都会有成千上万桩罪行,但只有两个人被送到这里,”他提高了声音,心潮澎湃,“安娜是个罪人,而你不惜牺牲自己来帮她逃跑,简直疯了。”
“能让我如此忠诚的女人,一定值得我牺牲。”
“你没好好听我的话。”他握紧了双拳。
“我听了,可我不会把她抛下。”我说,“即使你让我今天走,我明天也会想法回来。我既然做过一次,还会再做第二次。”
“别这么傻啦!”他重重地砸着门框,弄了我们俩一头灰,“不是忠诚把你带到布莱克希思的,是复仇。你不是来救安娜的,你是为了来索取你的‘一磅肉’(1)。她在布莱克希思是安全的,虽然被囚禁,但是很安全。你不想让她被圈禁,而想让她痛苦。外面很多人都想让她遭受痛苦,但他们不愿意像你这样去做,因为他们对安娜的仇恨远远比不上你。你跟着她来到布莱克希思,整整三十年,你都在尽力折磨她,就像今天侍从折磨你一样。”
沉默将我们笼罩。
我想要张嘴回答,却一阵阵反胃,头也晕得厉害。世界好像颠倒了过来,即使我坐在地板上,也感到自己在坠落,不停地坠落。
“她做了什么?”我低语着。
“我的上级……”
“向一个打算复仇杀人的无辜者打开布莱克希思的门,”我说,“你的上级和这里所有人一样有罪。现在告诉我她做了什么。”
“我不能。”瘟疫医生虚弱地说,他抗拒着,但是已然疲惫不堪。
“你反正已经帮了我这么多。”
“没错,因为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是不对的。”他又从酒壶里喝了一大口酒,喉结动了几下,“没有人反对我帮你逃出去,因为你本来就不该来这里,但是如果我告诉了你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会危及我们两个人。”
“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我得知道来这里的原因,否则我也不能保证将来会不会卷土重来。”我说,“求求你,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结束这一切。”
鸟嘴面具缓缓地转向我,整整一分钟,他站在那里,陷入思考。我能感觉他在评判我,拿起我的品质掂一掂放在一边,然后又将我的缺点举起来置于灯下细细评判。
他评判的并不是你。
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一个好人,在这一刻他发现了你有多么好。
瘟疫医生低下头,将自己的高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了固定鸟嘴面具的棕色皮带子,这吓了我一跳。他逐条解开这些皮带,嘟囔着用粗手指费力地解扣。当最后一个带子松开的时候,他摘下了面具,放下斗篷上的兜帽,露出了下面的秃顶。他比我想象的还要老,得有五十多岁,那种兢兢业业劳作的正人君子的面孔。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皮肤是旧纸的颜色。如果我的疲惫可以呈现出来,也会是这个样子。
他不在意我的目光,仰起脸来迎接从窗户透过来的晨光。
“很好,这么干得了。”瘟疫医生把面具扔到戈尔德的床上。没有了瓷质面具的束缚,他的声音反倒让我认不出来了。
“你这样做不行吧。”我冲面具示意一下。
“我违反了一堆禁令。”瘟疫医生一边回答着,一边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他调整位置,好让整个身体都沐浴在阳光中。
“每天早上开工之前,我都会来这里,”他做了个深呼吸,“我喜欢这个时刻。一般会持续十七分钟,然后天上就有了云彩,两个男仆会继续前天晚上的争吵,最后会在马厩那里大打出手。”他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摘下了手套,“毕肖普先生,真遗憾,这是你第一次能真正地享受这个时刻。”
“喊我艾登吧。”我说着,伸出手。
“奥利弗。”瘟疫医生说着自己的名字,握了握我的手。
“奥利弗,”我若有所思地重复着,“我从来没有想过你还有名字。”
“也许我在路上遇到唐纳德·戴维斯时,就应该告诉他我叫什么,”他的唇边泛起一丝微笑,“他那时非常生气,这能让他平静下来。”
“你还会出去吗?为什么?你不是有谜底了吗?”
“你逃出去之前,我还有义务保护那些追随你的人,给予他们你所拥有的机会。”
“可你现在知道是谁杀死了伊芙琳·哈德卡斯尔了呀。”我说,“这能改变什么吗?”
“你是在说,因为我比他们知道得多,所以我会觉得自己的任务困难吗?”他摇摇头,“我总是比他们知道得多,我也比你知道得多。知识从来不是问题,无知才是我苦恼的根源。”
瘟疫医生的面孔又严肃起来,声音里的那些轻快也消失了:“艾登,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摘掉自己的面具。我需要你看看我的面容,听听我的声音,你就知道我对你说的绝对是真话。我们俩之间不能再有猜疑。”
“我明白。”我勉力应承,感觉自己像是在等待真相。
“安娜贝拉·考尔克,就是你所说的安娜,这个名字说出来就像是一种诅咒。”他盯着我,好像将我钉在原处,“她是一个犯罪组织的头目,这个组织在全世界几乎一半的国家里播种着毁灭和死亡的种子,如果三十年前她逍遥法外,肯定还在行凶作恶。这就是你想要放走的人。”
我应该惊讶、震惊,或是愤怒。我应该抗议,可是我现在心如止水。这感觉不像是解密,更像是说出了我早已熟悉的事实。安娜可以在必要时,变得凶狠、大胆甚至残暴。在门房里我见过她的这种表情,那时她持枪走向丹斯,没有认出来是我。她当时完全可能扣动扳机,没有一丝悔意。她杀死了丹尼尔,我却做不到;她还无意流露出让我们自己杀死伊芙琳的想法,那样就可以去解答瘟疫医生的谜题。她说那是句玩笑话,可我直到此刻也没法分辨她话中的真假。
然而,安娜杀人只是为了保护我,为我赢得时间来揭开谜底。她强壮而善良,当我援救伊芙琳的意愿威胁到对谋杀谜局的调查时,安娜还保持着忠诚。
在这个宅子的所有人当中,安娜是唯一一个从不伪装自己的人。
“安娜已经改头换面。”我辩解道,“你说布莱克希思本意是改造人,是要抹去他们本来的特征,考察他们新的品行。那好,我在过去的一周里已经仔细审视了安娜。她帮助过我,不止一次地救过我,她是我的朋友。”
“她杀死了你姐姐。”瘟疫医生脱口而出。
我的世界霎时一片空白。
“她在世人面前虐待她、羞辱她。”他接着说,“安娜就是那样一个人,艾登,那种人是不会变的。”
我跪下来,紧紧捂住太阳穴,尘封的回忆纷至沓来,好像要喷发出来。
我的姐姐叫朱丽叶,她有棕色的头发,笑容明朗。她负命去抓捕安娜贝拉·考尔克,这让我骄傲。
每一段回忆都像一块玻璃碎片,穿透了我的大脑。
朱丽叶干劲十足,又很聪明。在她眼里,我们不能只是简单地期盼正义,还必须去维护正义。她总能让我会心大笑,在她心中,维护正义要全身心付出。
泪水从我的脸颊流下。
安娜贝拉·考尔克的手下夜晚出动,将朱丽叶从家里掳走。她丈夫被匪徒一枪爆头,这还算幸运的。朱丽叶被折磨了七天后才被杀死,他们在所有人面前折磨她。
他们将其对朱丽叶的迫害称作正义。
他们说我们本应该预料到这一切。
我不知道自己的其他信息,也不了解我别的家庭成员。我想不起自己那些快乐的记忆,只记得那些帮助过我的人,只记得仇恨和悲伤。
是朱丽叶的遇害将我带到了布莱克希思,每周必来的问候电话戛然而止。我们不再分享故事,她不再出现在老地方,只留下空落落的一片。安娜贝拉最后终于被绳之以法。
她被捉住时,没有流血,没有痛苦。
完全在意料之中。
他们将安娜贝拉送到布莱克希思,杀害我姐姐的凶手将在这里待一辈子,解开另一个姐姐的遇害之谜,他们将之称为正义。他们额手称庆,赞叹这个精妙的计划,以为我会和他们一样高兴,他们觉得这样的惩罚足够了。
他们错了。
这种对正义的践踏在夜晚将我撕裂,白天里也如影随形。她占据了我整个身心。
我跟着她走过了地狱之门。我对安娜贝拉·考尔克穷追不舍,恐吓折磨着她,我甚至都记不起为什么要这样做。最后“朱丽叶”这个名字从我脑海中消失了,安娜贝拉变成了安娜,我只看到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女孩,被恶徒任意摆布支配。
我成为自己最憎恶的那种人,将安娜贝拉误认作我的所爱。
而我还在谴责布莱克希思。
我抬头望着瘟疫医生,眼中满含热泪。他看着我的脸,揣摩着我的反应。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我的脑海中空白一片。我费尽全力要去救的人,一切皆因她而起。
这都是安娜的错。
安娜贝拉。
“什么?”我问道,被自己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声音震惊。
这都是安娜贝拉·考尔克的错,不怨安娜。我们憎恨的只是安娜贝拉。
“艾登?”瘟疫医生问。
安娜贝拉·考尔克已经死了。
“安娜贝拉·考尔克死了。”我喃喃地念叨,瘟疫医生投来受惊的眼神。
他摇摇头:“你错了。”
“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我说,“这个悲剧终于结束了,没有暴力,没有憎恨,是宽恕终结了这一切。安娜贝拉·考尔克死了。”
“你错了。”
“不,错的是你。”我越来越有信心,“你让我去听从我心中的声音,我就是这样做的。你让我相信布莱克希思可以改造人,我也相信了。现在你也要这样做,因为你被安娜过去的样子蒙蔽,你没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如果你不愿接受她已经洗心革面的事实,这番改造又有什么意义?”
瘟疫医生泄了气,用靴子尖踢着地上的泥土。
“我真不该把面具摘下来。”他生气地喊着,站起身来大踏步走进花园,吓跑了地上吃草的兔子。他的手叉着腰,盯着远处的布莱克希思。第一次,我才意识到不仅是他,我也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也可以修补自己的生活,加以改变。他一直被迫目睹谋杀、强奸和自杀,每天包围他的谎言足以埋葬整个庄园。他不得不接受这一天带给他的所有悲剧,无论多么令人发指。他又没法像我这样可以忘掉这一切,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人会疯掉的。大多数有信仰的人,都会疯掉。只有那些不择手段的人,才会安之若素。
瘟疫医生好像看到了我的所思所想,他转向我。
“艾登,你想让我怎么做?”
“十一点钟来湖边,”我坚定地说,“那里会出现一个怪物,我保证那不是安娜。看着安娜,给她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你会看到她真实的样子,你会明白我的话没错。”
他看上去有些犹豫不决。
“这你如何得知?”他问我。
“因为我会陷入危险。”
“即使你向我证明,她已经改过自新,你也已经解开了伊芙琳的谋杀之谜,”他说,“但规则非常明了:第一个揭开谋杀伊芙琳·哈德卡斯尔的凶手身份的囚犯会被释放。是你揭开的,不是安娜。这一点怎么办?”
我站起身来,又去研究自己画的那幅树形图,我用手戳着那些交会点,那是我知识点里的漏洞。
“我没有解决所有的事情,”我说,“如果迈克尔·哈德卡斯尔计划在水池边枪杀他姐姐的话,为什么他还要给她下毒呢?我觉得他不会那样做。依我看,他不知道害死他的那杯酒里有毒。我认为是别人在那酒里下毒,怕迈克尔计划失败。”
瘟疫医生跟着我进了屋。
“艾登,这推断可不太站得住脚啊。”
“对于其他的事情,我还有很多疑问,”我想起在阳光房里救起伊芙琳时,她那张苍白的脸,努力想要告诉我什么,“如果这一切都结束了的话,伊芙琳为什么还要告诉我米莉森特·德比也是被人害死的?那有什么目的?”
“可能迈克尔也杀死了她?”
“迈克尔的动机是什么?不,我们一定漏掉了什么。”
“漏掉了什么?”瘟疫医生的声音里也透出一丝疑问。
“我觉得迈克尔·哈德卡斯尔是在和什么人合作,这个人一直隐藏在我们的视线之外。”我说。
“第二个杀手。”他若有所思,“我已经来这里三十年了,从来没有怀疑过……其他人也没有怀疑过。艾登,不会是那样的,那不可能。”
“今天的所有事情都不可能,”我捶着用炭笔画的这棵树,“还有一个凶手,我知道还有一个。我怀疑某个人,如果我说得没错,他们杀米莉森特·德比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他们既要杀死伊芙琳,又要杀死迈克尔,这就意味着你需要的是两个答案。如果安娜找到了迈克尔的同伙,是不是就可以放了她?”我问他。
“我的上级不想看见安娜贝拉·考尔克离开布莱克希思,”他说,“而且我也没把握说服他们相信安娜已经改头换面。艾登,即使他们相信这一点,也会找其他的借口继续关押她。”
“你帮助我是因为我不应该来这里,”我说,“如果我对安娜的分析正确的话,她也是这个情况啊。”
他用手摸着头,在屋里踱来踱去,眼神焦灼地看看我,又看看墙上的草图。
“我给你的承诺只能是晚上我会出现在湖边,不带任何偏见。”他说。
“那就足够了,”我拍拍他的肩膀,“十一点钟我们在船屋相会,你会明白我说得没错。”
“我能问问,这中间你要去干什么吗?”
“我要去调查杀死米莉森特·德比的凶手。”
* * *
(1)“一磅肉”出自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夏洛克要求安东尼奥根据合同用一磅肉来补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