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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芙琳的七次死亡 [英]斯图尔特.特顿 3330 汉字|0 英文 字 3个月前

第四十三章

  第七天

  我后背抵住墙,抱着双腿坐在那里,下巴抵住膝盖,冲着令人窒息的黑暗大声尖叫。我本能地捂着管家被刺的部位,责备自己愚蠢。瘟疫医生说得没错,安娜背叛了我。

  我泛着阵阵恶心,却还偏偏想找个合理的解释,可是我亲眼看到她背叛了我。她一直在对我撒谎。

  撒谎的人又何止她一个。

  “闭嘴。”我生气地冲自己说。

  我的心怦怦直跳,呼吸浅促。我需要平静下来,要不什么事也办不了。我调整了片刻,尽量不去想安娜,太难了。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安静时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安娜意味着安全和慰藉。

  安娜是我的朋友。

  我动了动,想搞明白自己醒来的地方在哪里,也想知道附近是否安全。乍一看,还真没有什么危险。我双肩都触到了墙,一束光线从右耳旁边的缝隙漏进来,正好扫到左侧的纸盒和脚边的瓶子上。

  我把腕表往亮处凑了凑,发现是上午十点十三分。贝尔还没到房子里呢。

  “还是上午,”我自言自语,略感安心,“我还有时间。”

  我唇干舌裂,空气里有浓浓的霉味,像是喉咙里塞了一块脏抹布。要能喝点什么就好了,比如凉凉的带着冰的酒。仿佛我已经从棉被下面醒来多时,只消暖和地洗个澡,就能迎接一整天接踵而至的折磨。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我的宿主肯定一整夜都是这样睡觉的,因为动起来相当痛苦。谢天谢地,右侧的板子松了,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推开了,迎向房间里明亮刺眼的光线时,我的眼睛哗哗落泪。

  我待的地方是横贯房子的一条长长的廊道,天花板上挂着蛛网。墙壁都是深色木头,地板上散放着破碎的老家具,蒙着厚厚的尘土,大都已被虫子蛀空。我轻轻挪动,站起身来,僵硬的四肢慢慢动着。原来我这位宿主过夜的地方是楼梯下面的橱柜,而这段楼梯通向一个舞台,一架落满灰尘的大提琴前摊开了一本发黄的乐谱。看着这一切,仿佛我睡了一觉,躲过了一场大灾难,末日审判降临,又匆匆离去,而我被塞到了橱柜里面。

  我怎么会在那底下呢?

  我浑身酸疼,摇摇晃晃地来到走廊那边的窗户旁边。窗户上一层厚厚的尘垢,我用袖子擦干净一块,才看到下面就是布莱克希思的花园。我待的正是房子的顶层。

  出于习惯,我开始翻口袋找身份线索,但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需要这些。我是吉姆·拉什顿,二十七岁,是个警察。我的父母是玛格丽特和亨利,跟人提起我的职业时,他们总是面带自豪的微笑。我有个姐姐,还有一条狗。我爱上了一个叫格蕾丝·戴维斯的女人,这就是我出现在这个聚会的原因。

  我和我宿主之间的障碍几乎已经消失。我几乎看不出拉什顿和我之间的分别。不幸的是,拉什顿昨晚喝了整瓶的威士忌,实在记不清怎么跑到柜橱里面了。我只记得我们整晚都在聊陈年往事,开怀大笑,翩翩起舞,纵情享乐。

  侍从在那里吗?他也在吃喝玩乐吗?

  我努力地回想,但是酒醉的我对昨夜的记忆模糊一片。因为不安,我的手本能地伸向拉什顿口袋里的皮质烟盒,那里面只剩下一根烟,我忍不住想要点上烟稳稳神。在这种情况下,也许我更该发发脾气,尤其还想挣扎着逃离这里。从丹斯那里,侍从一直跟踪我找到了管家,所以我在拉什顿这里恐怕也不安全。

  如今谨慎是我最可信赖的朋友。

  我环视四周想找件武器,发现了一个阿特拉斯的铜像。我将它举过头顶,向前面蹭过去,这里挡着一排排衣橱,还有横七竖八的一片椅子,我在中间艰难地穿行,来到一块褪色的黑色窗帘前面,这窗帘从天花板垂到地板上。纸板做的树靠在墙上,旁边的服装架子上塞满了戏服,里面有六七套瘟疫医生的装束,帽子和面具就堆在地板上的盒子里。好像这家人过去常常在这里玩耍。

  地板吱嘎响了一声,窗帘抖动起来,有人在那后面穿梭。

  我浑身紧张起来,将阿特拉斯举过头顶,正要……

  安娜冲了出来,脸颊绯红。

  “哦,谢天谢地。”她看见我,不由得感叹。

  安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棕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还有两个黑眼圈。她金黄的头发蓬乱得很,帽子团在手里。记录我的每位宿主活动的那个速写本,就鼓鼓囊囊地塞在她的围裙里。

  “你就是拉什顿,对吗?来,我们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去救人。”她说着冲过来抓住了我的手。

  我向后一退,手里还举着那个铜像,然而让我惊讶的是,她说话时不仅气喘吁吁,而且话里话外没有丝毫的内疚。

  “哪里我都不和你去。”我将铜像抓得更紧了。

  她的脸上写满了困惑,接下来恍然大悟。

  “是因为丹斯和管家身上发生的事情吗?”她问道,“对此我毫不知情,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醒来时间还不长,只知道你会在八个不同的宿主的身体里,而一个侍从正一个个地杀死他们,我们需要去救那些还活着的宿主。”

  “你要我信任你?”我大吃一惊,“侍从杀丹斯的时候,是你让丹斯分神;侍从杀管家的时候,你正站在现场。你一直在帮侍从,我都看见了!”

  她摇摇头。

  “别傻了,”她大喊着,“这些事我都还没做呢,即使到了那时,我那样做也绝不是在背叛你。如果我真想要你死的话,会在你的宿主醒来之前就结果他们的性命。你那时不会见到我,我也绝不会和那样一个人联手,完事之后,他绝对会立即扑上来杀死我。”

  “那你在那里干什么呢?”我问她。

  “我不知道啊,还没到那个时候。”她回答我,“你……我指的是,另一个你……在我醒来时,正等着我。他给了我这个本子,告诉我去林子里找德比,然后再来这里救你。这就是我的安排,我就知道这么多。”

  “还不够多,”我直言不讳,“这些事我还都没有做呢,所以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我放下铜像,和她擦肩而过,走向她出来的那个黑窗帘。

  “安娜,我没法信任你。”我和她说。

  “为什么呢?”她抓住了我甩到后面的手,“我对你可一直都是信任的。”

  “那不……”

  “你还记得我们上个轮回里发生了什么吗?”

  “只记得你的名字。”我低头看见安娜与我的手指交缠在一起,我的抗拒已然瓦解。我是那么渴望去信任她。

  “你记不得他们是怎么被害的吗?”

  “记不得了。”我不耐烦地说,“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

  “因为我还记得,”安娜说,“我知道你的名字,是因为我记得在门房里喊过你。我们计划好在那里见面。你迟到了,这让我好担心。现在我又见到了你,真是高兴极了,可是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吧。”

  她迎上了我的目光,那深邃而又果敢的双眸,没有谎言的踪迹。当然,她不可能……

  宅子里的每个人都戴着面具。

  “你就在我站的地方杀死了我。”她触摸着我的脸颊,打量着我的面庞,而直到此时我都不知道拉什顿长什么样子,“你今天早上发现我时,我被吓坏了,差点跑开,但是你是那样伤心……那样害怕。那些破碎的生命就堆叠在你的身上,你没法将它们一一分开,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把这个本子塞到我手里,说你很抱歉,你不停地这样说。你告诉我你不再是那个人了,你还说我们不能因为想要逃离这里,就一次一次地犯同样的错误。那是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在记忆中慢慢翻找,一种遥远的感觉,我仿佛越过时间的河流,指尖俘获了一只蝴蝶。

  她把“象”这枚棋子放在我的掌心,慢慢合拢我的手指攥住棋子。

  “这个或许能让你想起什么,”她说,“我们在上一个轮回中,用这些棋子来标明自己的身份。艾登·毕肖普,你是主教,我是骑士。好比此刻,我就是你的护卫者。”

  我记得这种内疚、这种悲伤,我记得这种遗憾。然后,我又对这些没有什么印象,甚至也没有记忆。但没有关系,我可以感受到她的话语中的真实,就好像第一次见面时,我便感受到我们之间友谊的分量,还有将我带到布莱克希思的那种悲伤与痛苦。她说得对,是我杀了她。

  “你现在记起来了吗?”她说。

  我点点头,羞愧难当,自厌自弃。我深知自己不想伤害她。我们一直像今天这样并肩作战,但是事情发生了变化……我越来越孤注一掷。我看到自己逃离的机会慢慢溜走,就惊慌失措。我向自己承诺,离开后会找到办法把她救出去。我用高贵包装自己的背叛,我的行为真是糟糕透顶。

  我浑身颤抖,被自厌的洪流席卷。

  “我不知道这记忆来自哪次轮回。”安娜说,“但我把这记忆当成对自己的警告,警告自己不要再信任你。”

  “对不起,安娜,”我嗫嚅着,“我……我忘掉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可单单记住了你的名字。这是对我自己的承诺,而对你,我承诺下次会做得更好。”

  “你现在不正在履行这承诺吗?”她安慰我说。

  希望如此,但我知道这并非事实。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我和他说过话,帮他实施过他的计策。丹尼尔犯的错误,与我在上一次轮回中犯的错误一模一样。绝望让他冷酷无情,我要是不阻拦他,他还会再次牺牲掉安娜。

  “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时你不告诉我真相呢?”我还是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因为你已经知道了。”她额头上出现几道皱纹,“从我的角度看,我们两个小时前刚刚认识,而你几乎获知了我所有的信息。”

  “第一次见到你时,我是塞西尔·雷文古。”我回答。

  “而我们又在中午见面了,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她说,“那也没什么关系。我不会告诉他,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没有关系,那些宿主都不是我们自己。无论他们是谁,他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犯了不同的错误。我只是选择信任你,艾登,而且我也需要你信任我,因为这地方……你也知道这个鬼地方。当侍从杀你的时候,你看到我在做什么,那并不是事情的全貌,并不是真相。”

  她看上去还算自信,只是喉咙在紧张地颤动,一只脚在磨地板。我能感到她的手在我的脸颊边颤抖,她的声音也略显紧张。这些虚张声势掩盖不住她对我的恐惧,她害怕过去的我,也害怕我身体里隐藏的那股力量。真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勇气支撑她来到这里。

  “安娜,我不知道我们俩该如何一起逃出这里。”

  “我明白。”

  “但我保证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离开。”

  “我也明白这个。”

  就在这时,她给了我一个耳光。

  “这是为你杀了我而打的,”她说着,又踮脚在我挨打的面颊上温存地吻了一下,“现在我们快去阻止侍从,别让他再去杀死你的其他宿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