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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芙琳的七次死亡 [英]斯图尔特.特顿 6977 汉字|1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三十四章

  第六天(继续)

  “父亲。”

  我惊讶地发现眼前出现了一个年轻人,他的脸上长着雀斑,红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我又回到了老人的身体里,坐在椅子上,腿上盖着一块方格呢毯子。这个男孩子正弯腰前倾,手背在后面,仿佛这双手不受他待见。

  看到我阴沉着脸,他向后退了一步。

  “您让我九点一刻喊您。”他略带歉意地说。

  他身上有股苏格兰威士忌酒味,有些烟味,还夹杂着恐惧感。这些在他身体里泛起,使他的眼白有些发黄。那双眼睛机警谨慎,他像只被猎捕后等待宰割的动物。

  窗外有亮光,房间里的蜡烛早就熄灭了,炉火也已经灭掉。我还隐约记得回到了管家的身体里,这说明戈尔德来访后我又睡着了。看到戈尔德忍受着痛苦,我十分惧怕,更害怕它会在不久后降临到自己身上,这样的恐惧使我想起了早些时候。

  别从马车里出来。

  这是警告,也是请求。他想让我改变那一天,那既令人兴奋,又令人不安。我知道那是可以做到的,我见识过。可是如果我够聪明能逆转发生的事,那侍从也能。就我所知,我们正在原地打转,互相破坏彼此的计谋。这已不再是能不能找到正确答案的问题,而是能否坚持住,好把这答案交给瘟疫医生。

  我必须尽早和那位画家谈一谈。

  我在椅子上动了动,将呢毯子拽到一边,那孩子略微退缩。他身子一僵,偷偷看着我,观察我有没有注意到。可怜的孩子,他身上已经没有半分胆气,活像个懦夫。我也实在没法认同这位宿主,他厌恶自己的儿子。这孩子的温顺令他怒不可遏,沉默被他当作一种冒犯。这孩子是个废物,一个不可饶恕的废物。

  我唯一的儿子啊!

  我摇摇头,努力让自己从老人的遗憾中摆脱出来。贝尔、雷文古和德比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我现在的生活又杂乱无章,一地碎片,让我走得磕磕绊绊。

  盖着的毯子暗示这是个虚弱的身体,可我还是站了起来,体面地站直,只不过身体有些僵硬罢了。儿子退到房间一角,隐没到黑暗中。尽管前面要走的路没多远,可对这个宿主来说还是非常困难,一半的距离他都觉得太远。我去找眼镜,知道那也没什么用。上了年纪除了让身体变得衰弱,意志也随之衰弱。没有眼镜,没有拐杖,没有任何辅助。无论上苍给了我什么样的负累,都要自己去承受,独自一人去面对。

  我能感到儿子在揣摩我的心情,观察我的表情,像是在根据云层观测是否有暴风雨。

  “赶紧说。”我粗声粗气地说,他的沉默寡言让我焦躁不安。

  “今天下午的打猎,我不想去了。”他说。

  这话抛在我跟前,像两只死兔子扔到饿狼面前。

  即使这么简单的要求,也让我恼火。什么样的年轻人不想去打猎?什么样的年轻人会在世界的边缘爬行、匍匐、蹑手蹑脚?他不应该站在世界之巅将一切踩在脚下吗?我本想要拒绝他,想让他为自己的冒失吃点苦头,但还是克制住了。不在一起相处,我们会更快乐。

  “好吧。”我摆摆手,让他退下。

  “父亲,谢谢您。”他急忙退下,生怕我改了主意。他走后,我的呼吸更加顺畅了,也不再紧握双拳。愤怒不再箍住我的胸口,我便能自在地研究一下这个房间,了解了解这位宿主。

  床头柜上放了三摞书,书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法律条文。邀请我来参加舞会的请柬被用作书签,请柬抬头是爱德华·丹斯和丽贝卡·丹斯夫妇,单是这名字就让我崩溃。我记得丽贝卡的脸庞、她的气味,还有在她身边的感觉。我的手指摩挲着脖颈上的盒式吊坠,那里面装的就是她的画像。丹斯的悲伤是平静的痛楚,是细水长流的心伤。这是他给自己留下的奢侈记忆,是他唯一的情感寄托。

  我拂去悲伤,用手指敲击着请柬。

  “丹斯。”我低语着。

  对这样一个无趣的人而言,这实在是个特别的名字。

  敲门声打破了平静,门把手转动,几秒钟后门开了。一个高大的家伙蹒跚地走进来,他抓了抓头上的银色白发,头皮屑落得四处都是。他红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胡须全白,身上是件皱皱巴巴的蓝色西装。他不过是为了舒服而不拘小节,要不是考虑到这一点,他的样子还真有些吓人呢。

  他抓头发的手停了下来,迷惑不解地望着我。

  “爱德华,这是你的房间吗?”陌生人问。

  “哦,我醒来就在这里。”我谨慎地说。

  “啊,我记不得他们把我架到哪里去了。”

  “你昨晚在哪里睡的?”

  “阳光房。”他说着,挠了挠腋下,“赫林顿和我打赌,说我一刻钟之内喝不完一瓶波特酒。昨晚后面的事情我就记不得了,今天早上那个浑蛋戈尔德把我叫醒,他在那里胡言乱语、吵吵嚷嚷,就像个疯子。”

  戈尔德这个名字,让我想起昨晚他那些不着边际的警告,还有他胳膊上的那些伤口。“别从马车里出来。”他说。这是说我要离开这里吗?或者说要去旅行吗?我已经知道没法到镇上去,所以那似乎是不可能的。

  “戈尔德说了些什么?”我问他,“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或者你知道他有什么计划吗?”

  “丹斯,我没停下来和他喝酒。”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打量了一下他,让他明白我肯定会留意他的。”他环视四周,“我有没有在这里落下一瓶酒?我需要喝点什么,压一下这讨厌的头疼。”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开始翻抽屉,还没关上抽屉,就又去衣柜里翻找。他拍完里面衣服的口袋,就转过身来环视房间,仿佛听到了树丛里的狮吼。

  又有人敲门,又是一张新面孔。原来是克利福德·赫林顿中校,晚餐时坐在雷文古旁边的那个乏味的前海军军官。

  “你们俩,快来,”他说着,看看表,“老哈德卡斯尔在等我们。”

  幸好没喝烈性酒,他现在后背挺直,一副很权威的样子。

  “他找我们去干吗?”我问。

  “不知道,到那里后,我想他会告诉我们的。”他轻快地说。

  “我需要随身带点苏格兰威士忌。”我的同伴说。

  “萨克利夫,门房那里肯定有存货。”赫林顿毫不掩饰他的不耐烦,“而且,你知道哈德卡斯尔那个人,最近他可是很严肃,我们和他在一起时最好别醉醺醺的。”

  单提到哈德卡斯尔勋爵的名字,我和丹斯就够恼火的,在这一点上我们俩很像。这位宿主来布莱克希思不过是尽义务,短短住上几晚,了结与这家人的生意罢了。我反倒是急于问问这位勋爵大人,女主人怎么总是不见踪影。我本人很想去见面,丹斯却十分不安,像是砂纸磨在皮肤上一样抵触。

  无论如何,我有点生自己的气。

  心急的海军中校又催促了一次,踉踉跄跄的萨克利夫伸出一只手,请求再宽限一分钟,然后他又去架子上疯狂翻找。他在空气中闻了闻,摇摇晃晃地走到床头,抬起床垫,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拿了出来。

  “前面走,赫林顿,老伙计。”他大模大样地说着,拧开瓶盖,猛灌了一口。

  赫林顿摇摇头,示意我们到走廊去,萨克利夫开始扯着嗓子讲一个无聊的笑话。他的朋友想让他安静下来,但无济于事。两个人都爱插科打诨,爱讲粗俗的笑话,他们一路兴高采烈、沾沾自喜,这真让我恨得牙根痒痒。我的这位宿主没有时间吃喝玩乐,所以乐于大步走在前面,但又不愿意独自穿过这走廊。折中考虑后,我落后两步跟着,远到不必加入他们的谈话,又近到能震慑住潜伏在附近的侍从。

  我们在楼梯下面遇到了克里斯托弗·佩蒂格鲁先生,就是晚宴上和丹尼尔一直说话的那个圆滑的人。他很瘦,总是皮笑肉不笑,深色的头发梳到了一侧。和我印象中一样,佩蒂格鲁有点弯腰驼背,有点狡猾,眼神会先扫过我的口袋再聚焦到脸上。两宿之前,我还在想他会不会是我未来的宿主,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倒愿意接受这个邪恶的皮囊,反正他嗜酒,乐于和朋友推杯换盏。我自己倒没这个爱好,也不必拒绝。显然,爱德华·丹斯与这群乌合之众格格不入,这让我很庆幸。这群稀奇古怪的人,当然可以交朋友,但也仅限于被困在这个孤岛上,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谢天谢地,我们离大宅越来越远,他们的亢奋也随之渐渐消失,狂暴的风雨让他们没法大笑,手冷得很,他们只好把酒瓶放到了温暖的口袋里。

  “今天早上有人冲雷文古那只狮子狗大喊大叫了?”油头粉面的佩蒂格鲁说,他裹着围巾,只露出一双狡诈的眼睛,“他叫什么名字?”

  他试着在记忆里搜索。

  “查尔斯·坎宁安。”我冷淡地说,心不在焉地听着。我们在路上继续往前走,我绝对看到有人躲在林中暗处。只是一晃而过,但足够了,他们应该是穿了侍从的制服。我用手摸着自己的脖子,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他手里的刀刃。

  我颤抖着瞥了眼树林,想让丹斯那双可怕的眼睛再捕捉些有用信息。然而即使真是侍从这个敌人,他也已踪影全无。

  “就是那个人,可恶的查尔斯·坎宁安。”佩蒂格鲁说。

  “坎宁安是不是在打听托马斯·哈德卡斯尔的谋杀案?”赫林顿说,他的脸坚定地向着风,无疑这是海军生活留下的一个习惯,“我听说他今天早上一直在斯坦文那里,先给他这条狗套上了项圈。”

  “这家伙太猖狂了。”佩蒂格鲁说,“你呢,丹斯,他有没有来你这里打探过?”

  “没到过我这里。”我的眼睛还盯着树林。我们离我发现侍从的地方很近了,现在看到的是钉在树上的红色标记。我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林中怪兽的样子。

  “坎宁安想要什么?”我说完,将注意力勉强收回到同伴这里。

  “不是他,”佩蒂格鲁说,“他只是代表雷文古来问讯,似乎那个又肥又老的银行家对托马斯·哈德卡斯尔的谋杀案产生了兴趣。”

  这让我惊住了。当我在雷文古体内时,并没有让坎宁安去打听托马斯·哈德卡斯尔的谋杀案。无论坎宁安在干什么,他都是打着雷文古的旗号去谋私利。也许这就是他极力阻止我披露的秘密——藏书室椅垫下面信封里的秘密。

  “什么样的问题?”我第一次对他们的话产生了兴趣。

  “总在问我第二个凶手的事,斯坦文说那个凶手逃跑之前,他截下了凶手的枪,”赫林顿把随身酒壶放到唇边,“他想知道有没有传言提到他们的身份,或是长相。”

  “有吗?”我问。

  “什么也没听到过,”赫林顿说,“就算听到过也不会告诉他,我刻薄地说了几句,把他气走了。”

  “我不觉得奇怪,肯定是塞西尔让坎宁安来查的,”萨克利夫抓抓胡子,补充道,“他和那些女佣、花匠蛇鼠一窝,在布莱克希思顺走了不少东西,他们可比我们了解这个地方。”

  “怎么回事?”我问。

  “谋杀案发生时,坎宁安就住在这里,”萨克利夫扭头看向我,“那时他不过是个小男孩,当然比伊芙琳大一点,这我记得。有传言说他是皮特的私生子,海伦娜把这个孩子交给厨娘养大,大体是这样的。一直不明白她在惩罚谁。”

  他深思熟虑地说着,这么个邋遢的糙汉子嘴里蹦出这样的话来着实奇怪。“那个厨娘也是个可怜人,她丈夫在打仗时死掉了。”他想了想说,“哈德卡斯尔家支付了这个男孩的学费,在成年后给他谋了份差事,让他侍奉雷文古。”

  “雷文古干吗要去查一桩十九年前的谋杀案?”佩蒂格鲁问。

  “背景调查罢了,”赫林顿脱口而出,他绕过一堆马粪,“雷文古买了哈德卡斯尔小姐,他得确认她的底细。”

  他们很快关注起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我还想着坎宁安。昨天,他把一张写着“他们都是”的字条塞到德比手里,告诉我他代表我未来的宿主将客人们集结起来。这意味着我可以信任他,而他在布莱克希思显然有别的计划。我知道他是皮特·哈德卡斯尔的私生子,而他去问的也是他同父异母兄弟的事情。这两个事实之间就是他极力要掩盖的秘密,他甚至愿意为此受到勒索。

  我紧咬牙关。居然能在这个地方找到一个表里如一的人,实在让人耳目一新。

  我们顺着鹅卵石小路走向马厩,这条朝南的路好像没有尽头,据说是通往镇上。我们最后来到门房,陆续走进狭窄的走廊。我们一边抱怨外面的鬼天气,一边把大衣挂起来,抖掉衣服上的雨水。

  “老伙计们,来这里。”我们右边的门里传来招呼声。

  循着声音我们来到一个起居室,这里十分昏暗,只有炉火发出的光。皮特·哈德卡斯尔勋爵正坐在窗户旁边的扶手椅上。他跷着二郎腿,腿上摊着一本书。他比画像上看着要老一些,可还是胸膛宽阔、健康矍铄,浓重的眉毛呈“V”字形,下面是长长的鼻子,嘴角向下,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他身上隐隐显出当年的潇洒英姿,可往日的辉煌如今几乎消失殆尽。

  “我们干吗要大老远跑到这里见面?”佩蒂格鲁有些暴躁地问,他一屁股坐到椅子里,“你有个那么好的——”他冲布莱克希思的方向挥挥手,“哦,你在路那头有个那么好的大宅子。”

  “当我还是个小孩时,那个该死的宅子就给这个家族带来了诅咒。”皮特·哈德卡斯尔说着倒了五杯酒,“不到万不得已,我都不愿意进去。”

  “也许你早该想到这个,就不该举办这么一个超级没劲的舞会。”佩蒂格鲁说,“你真的想在你儿子的忌日宣布伊芙琳订婚吗?”

  “你觉得这会是我的主意吗?”哈德卡斯尔问,他把瓶子重重地放下,对佩蒂格鲁怒目而视,“你以为我愿意来这里?”

  “别急,皮特,”萨克利夫蹒跚着走过来,安抚着皮特,笨拙地拍拍这位老朋友的肩膀,“克里斯托弗脾气不好,因为他是克里斯托弗嘛。”

  “当然,”哈德卡斯尔脸颊绯红,表示理解,“只是——海伦娜举止古怪,现在又要开舞会。真让人受不了。”

  他又转过去倒酒,接下来是一阵尴尬的沉默,只听到雨点砸在窗户上的声音。

  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这种安静,也觉得在椅子上待着很好。

  我的同伴们走过来时健步如飞,又累人,又无聊。我早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但出于骄傲还得掩饰,不能让别人注意到。我不想开口,暗暗打量着这个房间,发现这里没什么值得探查的。房间又长又窄,家具都靠墙堆着,好像河边的残骸。地毯磨损得厉害,墙纸花里胡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岁月的气息,仿佛最后一位主人就是坐在这里化为历史的尘埃的。这里虽然比斯坦文隐居的大宅东翼要舒服,但是在这里看到宅邸的勋爵大人还是略感怪异。

  哈德卡斯尔勋爵在女儿的谋杀案里扮演了什么角色,这我无从问起;但选择住在这里,说明他想远离人们的视线。问题是他悄无声息地在做什么呢?

  酒就放在我们前面,哈德卡斯尔又坐回之前的椅子里。他的两只手掌搓着玻璃杯,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他的举止中有种窘迫却很亲切的感觉,立即让我想起迈克尔来。

  我左边的萨克利夫已经喝了不少的威士忌和苏打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递给我,示意我传给哈德卡斯尔。那是一份丹斯、佩蒂格鲁和萨克利夫联合律所起草的一份结婚合同。很明显,我自己、做作的菲利普·萨克利夫和油滑的克里斯托弗是商业合伙人。即便如此,我也肯定哈德卡斯尔让我们来这里不是谈伊芙琳的婚礼。他坐立不安、心神不宁,没法谈这事。再说了,如果只是需要律师,为什么要叫来赫林顿。

  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哈德卡斯尔从我手里接过了合同,只是扫了一眼就扔在桌子上。

  “丹斯和我亲自办好的,”萨克利夫说道,站起身来又取来一杯酒,“雷文古和伊芙琳只要在合同底下签了字,你就又是有钱人了。签字后,雷文古会付一大笔,婚礼之后还会有一笔。几年之后,他还会从你手上接管布莱克希思。要让我说,这真是场不错的交易。”

  “老雷文古在哪里?”佩蒂格鲁朝门口瞟了一眼问道,“他不该来这里签字吗?”

  “海伦娜会照顾好他。”哈德卡斯尔边说边从壁炉上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木盒,盒子一打开便引来众人幼稚的欢呼声,那里面是几排粗雪茄。我谢绝了,看着哈德卡斯尔一一向大家让烟。他的微笑下面是种令人不快的渴望,这种渴望显示他肯定有求于人。

  他是有所求的。

  “海伦娜状态如何?”我问他,抿了口饮品,那是水,丹斯甚至不能放纵自己享受酒精的快感,“这一切她肯定难以承受。”

  “我倒是希望她没事,是她非要回来的。”哈德卡斯尔哼了一声,自己拿了根雪茄,盖上了盒子,“你知道的,我只想尽力而为支持她,但是见鬼,我们来这里之后,我就没看见她几眼,她什么也不肯说。如果我信神的话,就会觉得她被鬼怪附体了。”

  几个老朋友传着火柴,每个人都享受着点燃雪茄的仪式。佩蒂格鲁前后摇摆了几下,赫林顿手法轻柔,萨克利夫加上了转圈的戏剧效果,而哈德卡斯尔只是单纯地点上雪茄,他气哼哼地瞥了我一眼。

  我心头闪过几丝情谊,那曾经的强烈感情如今已经成为灰烬。

  哈德卡斯尔吐出长长的一口黄烟,坐回到自己的椅子里。

  “先生们,今天我请你们来,是因为我们同病相怜,”他说话的语气有些生硬,明显是准备好的,“都受到了泰德·斯坦文的讹诈,但我有办法让大家解脱,如果你们愿意听的话。”

  他一一注视每个人,希望得到我们的回馈。

  佩蒂格鲁和赫林顿一言不发,而愚蠢的萨克利夫匆匆吞下一大口酒,开始有些语无伦次。

  “接着说,皮特。”佩蒂格鲁说。

  “我抓住了斯坦文的把柄,我们可以换取自由。”

  房间安静极了。佩蒂格鲁坐在椅子边上,差点忘了手里的雪茄。

  “那你怎么不赶紧用上呢?”他问道。

  “因为事关我们大家。”哈德卡斯尔说。

  “因为这计划风险太大吧。”已经面红耳赤的萨克利夫插嘴道,“要是我们当中任何一个和他对着干,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他会把‘撒手锏’拿出来,我们就都完蛋了,就像可怜的迈尔森那样惨。”

  “他会吸干我们的血。”哈德卡斯尔情绪激昂地说。

  “他会吸干你的血,皮特。”萨克利夫用粗壮的手指砸着桌子,“你快要从雷文古那里发财了,你不想让斯坦文沾一点光。”

  “二十年来,那个魔鬼一直在从我的口袋往外掏钱,”哈德卡斯尔大声说,脸都红了,“我还得忍受他多久呢?”

  他把目光转向佩蒂格鲁。

  “来吧,克里斯托弗,你肯定愿意听我说。要不是因为斯坦文……”他灰色的脸上布满了窘迫感,“哦,可能伊丽莎白也不会走,如果……”

  佩蒂格鲁嘬了口酒,未置可否。我看见他的脖子慢慢染上了红色,他的手指紧紧抓住杯子,指甲下面都抓白了。

  哈德卡斯尔很快就把注意力转向我。

  “我们可以扯开斯坦文扼住我们咽喉的手,但我们要一起来对抗他。”他说着,一手握拳捣向另一只手掌,“只要表现出我们已经做好准备的样子,齐心协力对抗他,他就会听命于我们。”

  萨克利夫喷了一口气:“那是……”

  “安静,菲利普。”赫林顿打断了他,这位海军中校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哈德卡斯尔,“你抓住了他的什么把柄?”

  哈德卡斯尔冲门口迟疑地瞥了一眼,才压低声音说道:“他在某地藏着一个孩子。”

  “他一直把她藏得好好的,担心会被利用而对他不利,但是丹尼尔·柯勒律治说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

  “那个赌徒?”佩蒂格鲁说,“他怎么搅和到这件事里了?”

  “老伙伴,这么问可不够谨慎,”哈德卡斯尔晃了晃他手里的酒,“有些人专门在黑道行走,我们没有那个门道。”

  “有人说,丹尼尔买通了伦敦一半的仆人,专门搜集他们主人的信息。”赫林顿说罢,撇了撇嘴,“我一点也不奇怪,他会这么对付布莱克希思。斯坦文在这里工作了这么长时间,不可能没有什么秘密。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你知道的。”

  听他们这么议论丹尼尔,我倒有些兴奋。我早已经知道他会是我最后一位宿主,可他在未来做的一切离得那样遥远,我还不能真切感受到和他的关联。看到我们的调查有了这样的交集,就像看到苦苦追寻的东西出现在地平线上。于是,我们俩之间便有了联结。

  哈德卡斯尔站了起来,用炉火烤手。在火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出,岁月给予他的馈赠远远不及对他的劫掠。世事无常,好似在他身体上劈了一道裂缝,使他不再坚强稳固,而变得脆弱不堪。这个人被劈成了两半,再拼回去的时候,那两半的接缝已经弯曲。我猜,孩子在中间留下了空洞。

  “柯勒律治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好处?”我问。

  哈德卡斯尔看我的眼神冷淡而茫然。

  “你说什么?”他问。

  “你说丹尼尔·柯勒律治手里抓着斯坦文的把柄,那就意味着他对我们有所求,好换取那个把柄。我想这就是你把我们都叫过来的原因吧。”

  “没错,是这样,”哈德卡斯尔用手摸着夹克上一颗没系的扣子,“他想让我们帮他个忙。”

  “就一个忙吗?”佩蒂格鲁问。

  “每人帮他一个忙,只要承诺在他需要的时候,我们还他的人情就行,无论是什么需要。”

  大伙交换了一下眼神,每个人都露出了怀疑的神色。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敌营里的叛徒。我不能确定丹尼尔在干什么,但显然想让这场谈话对他有利,因为这样就意味着对我有利。无论他想让我们帮什么忙,都有望帮我们以及安娜获救,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入伙,”我大义凛然地说,“斯坦文早该得到报应了。”

  “我同意。”佩蒂格鲁用手赶了赶雪茄的烟,“他已经钳制了我太长时间。克利福德,你呢?”

  “我同意。”海军中校说。

  所有人都一同望向萨克利夫,他正在房间里四处扫视。

  “我们在和魔鬼打交道。”这个邋遢的律师终于开了口。

  “也许吧。”哈德卡斯尔说,“菲利普,我早已下过地狱,不是所有的地狱都只能逆来顺受。你到底同意不?”

  萨克利夫勉强地点点头,眼睛看向自己的酒杯。

  “好,”哈德卡斯尔说,“我会和柯勒律治见一面,晚饭前我们去和斯坦文交涉。一切顺利的话,在宣布婚讯时,我们就能搞定这些事。”

  “那样也不过是从一个圈套逃出来,又掉入另一个圈套,”佩蒂格鲁将酒一饮而尽,“还是做个绅士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