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1)

憩园 巴金. 2000 汉字|21 英文 字 1个月前

求必应”的破匾。供桌的脚缺了一只,木香炉里燃着一炷香;没有烛台,代替它们的是两大块萝卜,上面插着两根燃过的蜡烛棍。一个矮胖的玻璃瓶子,里面插了一枝红茶花,放在供桌的正中。明明是昨天我折给杨少爷的那枝花。

奇怪,怎么茶花会跑到这儿来呢?我想着,我觉得我快要把一个谜解答出来了。

神龛旁边有一道小门通到后面,我从小门进去。后面有一段石阶,一个小天井,一堵砖墙。阶上靠着神龛的木壁,有一堆干草,草上铺了一床席子,席子上一床旧被,枕头边一个脸盆,盆里还有些零碎东西。在天井的一角,靠着砖墙,人用几块砖搭了一个灶,灶上坐着一个瓦罐,正在冒热气。

谁住在这儿呢?难道杨家小孩跟这个人有什么关系?或者杨家小孩是大仙的信徒?我问着自己。我站在阶上,出神地望着破灶上的瓦罐。

我听见背后一声无力的咳嗽。我回过头去。一个人站在我的后面:瘦长的身材,蓬乱的长头发,满是油垢的灰布长袍。他正是刚才走过姚家门口的那个人。他的眼睛正带着疑惧的表情在打量我。我也注意地回看他。一张不干净的长脸似乎好些天没有洗过了,面容衰老,但是很清秀。眼睛相当亮,鼻子略向左偏,上嘴唇薄,虽然闭住嘴,还看得见一部分上牙。奇怪,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似的。

他老是站着打量我,不作声,也不走开。他看得我浑身不舒服起来,仿佛他那一身油垢都粘到我身上来了一样。我不能再忍受这种沉默的注视,我便开口发问:

“你住在这儿吗?”

他没有表情地点一下头。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一句:

“罐子里的东西煮开了。”我指着灶上的瓦罐。

他又点一下头。

“这儿就只有你一个人?”过了几分钟,我又问一句。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他又点一下头。

怎么,他是一个哑巴?我又站了一会儿,同他对望了三四分钟。我忽然想起:他的鼻子和他的嘴跟杨家小孩的完全一样。两个人的眼睛也差不多。

这是一个意外的发见。难道他就是杨家三老爷?难道他就是杨家小孩的父亲?

我应该向他问话,要他把他的身世告诉我。没有用。他不讲话,却只是点着头,我怎么能够明白他的意思?即使他不是哑巴,即使他真是那个小孩的父亲,他也不会对我这个陌生人泄露他的秘密。那么我老是痴呆地站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我失望地走出了小门。他也跟着我出来。我走到供桌前看见瓶里那枝茶花,我忍不住又问一句:

“这枝花是你的?”

他又点一下头。这一次我看见他嘴角挂了一丝笑意。

“这是我前天亲手在姚公馆折下来的,”我指着茶花说。

他似信非信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我觉得他是在笑,或许不是笑也说不定),过后又点一下头。

“是杨家小少爷给你的吗?”我没有办法,勉强再问一句。

他再点一下头,索性撇开我,走下铺石板的院子,站到大门口去了。我没有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这时庙里光线相当暗,夜已经逼近了。

我扫兴地走出庙门。在我后面响起了关门的声音。我回过头看。两扇失了光彩的黑漆大门把那个只会点头的哑巴关在庙里了。

我站在庙门前,掏出表来看,才六点十分,我马上唤住一部经过的街车,要那个年轻车夫把我拉到蓉光大戏院去。

我心里装了许多人的秘密。我现在需要休息,需要忘记。

------------

十二

我回到姚家,还不到九点半钟。小虎正站在大厅上骂赵青云。他骂的全是粗话。赵青云坐在门房的门槛上,穿着短衫,袖子差不多挽到肩头,露出两只结实的膀子,冷一句热一句地回骂着。老文坐在二门内右面黑漆长凳上抽叶子烟。

“黎先生,回来啦,”老文站起来招呼我。

“他有什么事?”我指着小虎问道。

“他输了钱回来发脾气,怪赵青云接他早了。是太太打发赵青云去接他的。太太说他晚上还要温习功课,早晨七点钟上课,六点钟就该起来。其实他哪儿是读书,不过混混寿缘罢了,”老文摇头叹息道;“一个月里头总有十天请假,半个月迟到的。上了七年学认字不过一箩筐。这真是造孽!”

“老爷没有回来吗?”我问道。

“还早嘞。今天老爷、太太陪外老太太看戏,要到十二点才回来。老爷不在家,他发脾气,也没有人理他。赵青云又是个硬性子,不会让他,是他自讨没趣。”

小虎在大厅上跳来跳去,口里×妈×娘地乱骂,话越来越难听。有一次他跳下天井,说是要打赵青云。赵青云也站起来,把膀子晃了两晃,一面回骂道:“×妈,你敢动一下,老子不把你打成肉酱不姓赵!”

小虎胆怯地退了一步。这时二门外响起包车的铃声和车夫的吆喝声。小虎连忙向前走了两步,把两手插在西装袋里,得意地笑道:“好,你打罢。老爷回来了。看你敢不敢打!”

一部包车同两部街车在二门口停住了。车上走下一个素服的中年太太、一个穿花旗袍梳两条小辫子的小姐和一个穿青色学生服的十七八岁的青年。他们先后跨进门槛。老文垂下双手招呼了他们。他们对他点了点头。

小虎看见回来的不是他的父亲,回头便跑,跑上大厅的阶沿,又站住大声骂起来。那位太太和小姐走过他的身边,他并不理睬她们。她们也不看他。只有那个青年站住带笑问他一句:“虎表弟,你在跟哪个吵嘴?”

“你不要管!”小虎生气地把身子一扭,答了一句。

青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就从侧门往内院去了。

“这是小虎的表哥吗?”我问老文道。

“是。这是居孀的姑太太,还有大小姐跟二少爷。他们都晓得我们虎少爷的脾气,能避开就避开。老爷不在面前,虎少爷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姑太太是长辈,你看他连招呼也不招呼。姑太太是我们老爷的亲姐姐,比老爷大不到两岁。姑老爷死得早,也留得有田地,姑太太一家人也能过活。老爷好意接姑太太来住,恐怕也因为公馆里头房子多,自己一家大小三个住不完。老爷、太太待姑太太都很好,就是虎少爷看不起人家。他常常讲姑太太家里没有什么钱,他们姚家有千多亩田。田多还不是祖先传下来的!人家小姐、少爷都在上大学读书,从来不乱花钱,好多人夸奖,那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