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旗袍。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幸福的表情。
“黎先生,谢谢你啊,”姚太太看见我面前摊开的稿纸,带笑地说。“我觉得你这个结局改得好。”
“这倒要感谢你,姚太太,是你把他们救活了的,”我高兴地回答她。
“其实你这部小说,应该叫做《憩园》才对。你是在我们的憩园里写成的,”老姚在旁边插嘴说。
“是啊。黎先生可以用这个书名做个纪念。本来书里头有个茶馆,那个瞎眼女人从前就在那儿唱书。车夫每天在茶馆门口等客,有时看见瞎眼女人进来,有时看见她出去,偶尔也拉过她的车。他们就是在那儿认得的。后来瞎眼女人声音坏了,才不在那家茶馆唱书。那家茶馆里头也有花园,黎先生叫它做明园。要改,就把明园改做憩园好了,”姚太太接着说,这番话是对她的丈夫说的,不过她也有要我听的意思。我听见她这么熟悉地谈起我的小说,我非常高兴,我愿意依照她的意思办这件小事。
“不错,不错,叫那个茶馆做憩园就成了,横竖不会有人到我们这儿来吃茶。老黎,你觉得怎样?”老姚兴高采烈地问我道。
我答应了他们。我还说:“你既然不在乎,我还怕什么?”我拿起笔马上在封面上题了“憩园”两个字。
他们走的时候,我陪他们出去。栏杆外绿磁凳上新添的两盆栀子花正在开花,一阵浓郁的甜香扑到我的鼻端来。我们在栏前站了片刻。
“黎先生,后天请你不要出去,就在我们家里过端午啊,”姚太太侧过脸来说。
我笑着答应了。
“啊,我忘记告诉你,”老姚忽然大声对我说,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头,“昨天我碰到我那个朋友,我跟他讲好了,过了节就去办杨老三的事。他不但答应陪我去,他还要先去找负责人疏通一下。我看事情有七八成的把握。”
“好极了。等事情办妥,杨梦痴身体养好,工作找定,我们再通知他家里人,至少他小儿子很高兴;不过我还耽心他那些坏习气是不是一时改得好,”我带笑说。
“不要紧,杨老三出来以后,什么事都包在我身上,”老姚说着,还得意地做了一个手势。
“黎先生,花厅里头蚊子多罢?我前天就吩咐过老文买蚊香,他给你点了蚊香没有?”姚太太插嘴问道。
“不多,不多,不点蚊香也成,况且又有纱窗,”我客气地说。
“不成,单是纱窗不够,花厅里非点蚊香不可!一定是老文忘记了,等会儿再吩咐他一声,”老姚说。
我们走出园门,看见车子停在二门外,老文正站在天井里同车夫们讲话。姚太太在上车以前还跟老文讲起买蚊香的事,我听见老文对她承认他忘记了那件事情。老文的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现出抱歉的微笑。可是并没有人责备他。
我回到园内,心里很平静,我又把上半天改过的原稿从头再看一遍,我依照老姚夫妇的意思,把那个茶馆的招牌改作了“憩园”。
我一直工作到天黑,并不觉得疲倦。老文送蚊香来了。我不喜欢蚊香的气味,但也只好让他点燃一根,插在屋角。我关上门。纱窗拦住了蚊子的飞航。房里相当静,相当舒适。我扭燃电灯又继续工作,一直做到深夜三点钟,我把全稿看完了。
睡下来以后,我一直做怪梦。我梦见自己做了一个车夫,拉着姚太太到电影院去。到了电影院我放下车,车上坐的人却变做杨家小孩了!电影院也变成了监牢。我跟着小孩走进里面去,正碰见一个禁子押了杨梦痴出来。禁子看见我们就说:“人交给你们了,以后我就不管了。”他说完话,就不见了。连监牢也没有了。只有我们三个人站在一个大天井里面。杨梦痴戴着脚镣,我们要给他打开,却没有办法。忽然警报响了,敌机马上就来了,只听见轰隆轰隆的**声,我一着急,就醒了。第二次我梦见自己给人关在牢里,杨梦痴和我同一个房间。我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事情进来的。他说他也不知道他的罪名。他又说他的大儿正在设法救他。这天他的大儿果然来看他。他高兴得不得了。可是他去会了大儿回来,却对我说他的大儿告诉他,他的罪已经定了:死刑,没有挽救的办法。他又说,横竖是一死,不如自杀痛快。他说着就把头朝壁上一碰。他一下就碰开了头,整个头全碎了,又是血,又是**……我吓得大声叫起来。我醒来的时候,满头是汗,心咚咚地跳。窗外响起了第一批鸟声。天开始发白了。
后来我又沉沉地睡去。到九点多钟我才起来。
我对我这部小说缺乏自信心。到可以封寄它的时候,我却踌躇起来,不敢拿它去浪费前辈作家的时间。这天我又把它仔细地看了一遍,还是拿它搁起来。到端午节后一天我又拿出原稿来看一遍,改一次,一共花了两天工夫,最后我下了决心把它封好,自己拿到邮局去寄发了。
我从邮局回来,正碰到老姚的车子在二门外停下。他匆匆忙忙地跳下车,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说:“你回来得正好,我有消息告诉你。”
“什么消息?”我惊讶地问道。
“我打听到杨老三的下落了,”他短短地答了一句。
“他在什么地方?可以交保出来吗?”我惊喜地问他,我忘了注意他的脸色。
“他已经出来了。”
“已经出来了?那么现在在哪儿?”
“我们到你房里谈罢,”老姚皱着眉头说。我一边走一边想:难道他逃出来了?
我们进了下花厅。老姚在他常坐的那张沙发上坐下来。我牢牢地望着他的嘴唇,等着它们张开。
“他死了,”老姚说出这三个字,又把嘴闭上了。
“真的?我不信!他不会死得这么快!”我痛苦地说,这个打击来得太快了。“你怎么知道死的是他!”
“他的确死了,我问得很清楚。你不是告诉我他的相貌吗?他们都记得他,相貌跟你讲的一模一样,他改姓孟,名字叫迟。不是他是谁!我又打听他的罪名,说是窃盗未遂,又说他是惯窃,又说他跟某项失窃案有关。关了才一个多月。”
“他怎么死的?”我插嘴问道。
“他生病死的。据说他有一天跟同伴一块儿抬了石头回来,第二天死也不肯出去,他们打他,他当天就装病。他们真的就把他送到病人房里去。他本来没有大病,就在那儿传染了霍乱,也没有人理他,他不到三天就死了。尸首给席子一裹,拿出去也不知道丢在哪儿去了。”
“那么他们把他埋在哪儿?我们去找到他的尸首买块地改葬一下,给他立个碑也好。我那篇小说寄出去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