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是?谁让你来染指我的人。”芙蕖绕着这个小娘子踱步,“很像吗?”她忽然停了下来,食指抬着?凤心的下巴,让她高高扬起了头,更让那双充满害怕的眼睛与她直视,“哪里像,我怎么不觉得?”
凤心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知?觉,双膝跪在温暖的地板上,下面有地龙潺潺流过,但是?她却感觉到了针一样的刺痛。凤心嗫喏的说道:“不……不像,您比我要美的多。”
芙蕖三根手指托着?她的下巴,竟就着?这个姿势,硬生生的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让凤心站稳,芙蕖问:“那么是?谁,让你来给我添堵的?”
凤心在她的逼问下,哆哆嗦嗦回道:“是?……是?皇上!”
意?料之中。
芙蕖没有感到意?外。
谢慈将呛咳声吞进了肚子里,站起来将衣衫的盘扣系上,外袍从地上捡起来,罩在身上,脸上被?泼了几口酒,一动就顺着?喉咙的青筋滑下。
芙蕖回头扫了他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好像在勉强克制着?些什么。
芙蕖继续审:“皇上让你来做什么,说给我听听,把?他的衣裳给扒了?然后呢?更进一步呢?”
凤心之前怎么说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虽然穷了点儿,但却是?清清白白。干这种事情?属实是?迫于淫威。能做到这种程度也是?最?大的煎熬。芙蕖将话?说的这样清楚明?白,只?让她感觉到了脸上热辣辣的疼。
芙蕖见她不说话?,从她的表情?上,逐渐意?识到了不妥。
芙蕖六岁到了谢慈身边,从根上起,就没学过女则女训。后来辗转于民?间赌坊,和她谈清白谈矜持,都是?笑话?。
她言语外露没什么,可?这些规规矩矩长起来的姑娘,一言不合万一去跳井可?就糟了。
于是?芙蕖也只?好规规矩矩的问:“行吧,那你告诉我,皇上让你来办这种事,他许了你什么?”
凤心答道:“皇上他许我做官家娘子。”
芙蕖问:“官家娘子?哪个官?”
凤心摇头说不知?。
谢慈把?擦完脸的帕子往芙蕖的腰间一塞,问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皇上难道就没许诺你,让你留在宫里当个娘娘?”
他问这句话?的口气倒是?很稀松平常。
但芙蕖蓦地转头看他,他那笑里藏刀的表情?却不是?对她。
留一个眉眼间与芙蕖六七分相似的女人在宫里做嫔妃,其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芙蕖只?会感到恶心,而谢慈逆鳞被?触,也不晓得又?会掀起怎样的浪。
凤心矢口否认:“没有,皇上说等我办成了这件事情?,也就不必再回宫里了。”
像是?藏在含海面下的暗涌忽然消散,甚至这位单纯的小娘子都不曾感觉到浪来过。
芙蕖嫌弃的把?脏了的帕子抽出来,又?甩在了谢慈身上。挑起眉做了口型:“如我所想。”
皇上对她的所有撩拨和试探,都是?在基于谢慈的态度之上。
谢慈打了个响指。
庄子里的下人把?凤心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谢慈踩着?脚踏走下来。
原本正背对着?他沉思的芙蕖猛的一转身,赌气似的伸手就把?他推了回去。
到了他们秋后算账的时候。
芙蕖凉丝丝道:“谢先生真是?肯下血本。”
谢慈说:“一个做秀活的小娘子而已。”
芙蕖:“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嫌贫爱富呢!”
谢慈被?芙蕖从后面撵着?,赶进了温池里。她的意?思是?嫌他脏了,让他好好洗洗。
谢慈满身疲累的泡在水里,终于有了点招架不住的意?思,从身到心。他靠在岸边石上,商量道:“你在庄子里实在没事,出去找点活干吧。”
正在想事情?的芙蕖,没有意?识到他话?中另一层隐藏的含义?,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是?,是?该去找点事情?做。”
从凤心所讲的来龙去脉中,芙蕖已经推测出那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明?镜司大人,多半就是?纪峥了。
芙蕖盯着?池岸上七倒八歪的酒壶,说:“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药,凤心一个小丫头是?做不到的吧。”
也就只?有明?镜司了,偷鸡摸狗乃是?一绝。
芙蕖转身向外面慢慢的走去,似乎是?在思索,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剥离出来。
谢慈最?知?道她的瑕疵必报。
她要去找点事干,那么必定有人要倒霉。
谢慈一点都不觉得对方可?怜,他不跟着?落井下石说一句活该,已经是?自持身份的宽容了。
谢慈带着?一身温泉里的暖意?,和身上还?未散的酒香,回到房间里时,芙蕖已经早早的睡下养精蓄锐了。
翌日清晨,她便轻手轻脚的,牵了马离开庄子,往燕京城里去。
燕京城里不缺落脚的地方。
谢府仍在,她的朋友也仍在,鼓瑟令在手,谢老侯爷留给他的人燕京城里也藏有那么几个。
多日不回燕京,燕京的变化倒是?很大。
坊市间依旧热闹,芙蕖在经过太平赌坊时,发现昔日纸醉金迷的烟柳胜地,已经有一大半被?贴上了封条,显得格外凄清败落。
芙蕖在最?热闹的地方,找了个小摊儿,要了碗热粥,顺势像喜气洋洋的老板娘打听,城里最?近有什么趣事。
对面捡漏的酒楼里,有说书的有唱曲的,咿咿呀呀,热闹中藏着?一丝细水长流的静好。
老板娘成了碗雪白晶莹的米粥,操着?一把?好嗓子,说道:“皇上快要大婚了,前天刚下令,大赦天下,是?喜事儿啊。”
大赦天下……
芙蕖吹凉了粥,抿了一口,无奈的笑了笑,尘埃落定,该判的判了,该杀的也杀了,午门前的血刚刚清理干净,皇上一句大赦天下,便揭过去一切,民?心也稳了,名声也洗净了。
皇上啊,真是?个占便宜没够的人。
芙蕖悄声打听:“皇上大婚选定的是?哪家的女子?”
其实之前早有风声,是?定了孙荣家的幺女。
芙蕖故意?这么一问,老板娘嚷嚷道:“朝中新贵,孙大人家的女儿,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老板娘的嗓门实在太大,惹了一堆人过来凑热闹。
接下来,不用芙蕖追问,自然有嘴巴替她问替她说,七嘴八舌。
老板娘便说起了自己所知?道的:“当然是?一段佳话?啦,年关下,皇上前几日理顺了朝堂,亲自到寺中祈福,巧了正遇见在城郊外施粥的孙小姐,咱们少年天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孙家姑娘大家闺秀举止娴雅,老天爷都觉得是?良配,天作之合。”
这消息又?不知?是?谁散出来的。
施粥?
一没天灾,二没人祸,两河两淮这几年都是?风调雨顺的富庶时候,城里城外,要饭的都不大见了,施粥是?施给谁啊?
老板娘那正说到这事:“孙姑娘在城郊外搭的粥棚啊,从腊月初八起,直到来年十五,都一直在,过年若有无家可?归之人,也可?到那儿去避难,咱们将来有国母如此,是?百姓之幸。”
芙蕖喝完这碗粥,撂下一个铜板,打听了那粥棚所设的位置,忽然改变了主意?,牵了马掉头往京郊去。
在这米比盐都便宜的年头,她倒要去看看施的是?什么粥。
花了小半日的时间,找到了那个粥棚,芙蕖凑近了一看,乐了。
粥棚外面当真是?聚了不少人,排着?队拿着?碗等吃粥。
他们身上穿的衣裳是?没有任何磨损的棉布袍子,他们手里拿的碗是?上等瓷窑里出的货,再素净的花纹,也盖不住那均匀的釉质。
芙蕖把?马停在一边,跟着?到处查看了一番,却见着?那些领了粥的人竟都不吃,而是?晃晃悠悠到了没人的地方,悄悄往沟里一倒,回头又?去排起了队。
刚才那老板娘若是?亲眼见的这盛装,必然说不出那样一番话?。
这孙家倒是?挺会给自己造势。
芙蕖牵着?马远离了粥棚,到别的地方停下,安顿好了马,换了一身装束,抓散了头发,经过沿途茶馆的时候,顺手掏走了一个豁了口的陶碗,在手里上下抛了一下。
混迹市井,芙蕖是?有经验的。
再次回到粥棚附近,芙蕖佝偻着?肩背,混到队伍里,等着?讨碗粥喝,本意?只?是?想凑上前,近距离看看热闹,顺便见识一下锅里熬着?的是?什么粥。
芙蕖刚一混进队伍的末尾,立刻便感受到周围不约而同投来打量的目光。
十几双眼睛同时在她身上逡巡,带着?审视。
过路一个陌生人没什么好打量的。
倒是?在一群彼此熟识的人群中扔进一个生面孔,能招致所有人的好奇心。
芙蕖完全不在乎那些好奇的目光打量,她专注的捧着?手里的破碗,摸着?那块粗糙的豁口,在终于排队到她的时候,芙蕖抻着?脖子往锅里一探,看到了浑浊的白米汤,手中挥着?勺子的那位壮汉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从表面上撇了一层米汤,咣当扣到了她的碗里。
浑浊被?白米汤在碗上打着?一个小旋儿,芙蕖眨了眨眼睛,钉在原地不懂。
那壮汉挥着?勺子撵道:“盛完了快走,下一个。”
芙蕖眼观六路,敏捷的看到粥棚里坐着?一个身穿素色云锦的女子,头上还?带着?帷帽,坐在棚子里唯一比较干净的一张椅子上,正透过帷帽上的轻纱,好奇地看着?外面。
气度看着?就与寻常百姓不同。
芙蕖没想到往这走一趟,竟然还?能遇着?真佛,捧着?碗粥一步三回头的走远了,等到了山路上,她觉出了身后跟上了尾巴。
碗里的粥喝得一点也不剩,芙蕖在河边洗干净了碗,从身上掏了块棉布包了起来,才感觉到身后跟着?的尾巴撤了。
芙蕖心里马上又?有了新的主意?,一路轻快的往山下去。
寿石山别庄里,绣娘们少了一个凤心,其余仍在尽心尽力的干活。她们原本就是?芙蕖请进庄子里做嫁衣的,几天下来,嫁衣已经裁好了一半,可?惜样式还?没来得及让芙蕖过目,东家便跑了。
好在庄子里还?留了个谢慈。
谢慈盯着?眼前红云一样的绸缎,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其实脑子里空空如也,唬的一众绣娘们大气也不敢喘,以为是?东家有什么不满意?。
谢慈就那样用淡漠的目光盯了半天,最?后“唔”了一声,说:“就这样,很好。”
绣娘们终于松了口气,彼此对视了一眼,都知?道有钱人家的生意?不好做,更何况谢慈的恶名曾经名动燕京,都知?道这是?位不好惹的主儿。
能得他一句很好,已是?祖上三代冒青烟了。
绣娘们到底年纪小,一些谢慈缓了神色,便都觉得不怕了,毕竟她们也是?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看上去好像也没有传闻中的喜怒无常。
绣娘们胆子大了些,又?把?各自画的图样拿出来,铺展在谢慈的面前,叽叽喳喳的请他挑选。
谢慈瞄了一眼,只?觉得眼花缭乱:“不能都做?”
绣娘们彼此看了看,咬了一口牙,说:“行倒是?行……”
谢慈不给他们继续说话?的机会,袖子一挥:“那就都做。”说罢,站起身便作势要走。
绣娘们本能的向两侧散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谢慈大步离开,瞧着?他那背影,怎么看都有几分逃跑的狼狈。
芙蕖下山的第二日,仍然不见回来的身影,谢慈的情?绪有些糟糕,因为回禀的属下说,已经弄丢了芙蕖的踪迹。
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人丢了。
他们成亲的事情?还?在谋划,嫁衣正在裁制,新娘人丢了。
谢慈不得不加派的一倍的人手出去找人。
嫁衣的冗杂,以及刚请到庄子上打造凤冠首饰的工匠,每天一箩筐的想法,找不到芙蕖,便通通找到他跟前了。
谢慈一连几日,应付着?这些绣娘工匠,表面上看着?依旧平静,实际上眼底的阴沉越积越深,熟悉他的属下早就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了。
终于在一个突兀的落雪日子,谢慈坐在檐下,看着?寂静的雪落,忽然觉得天地间寂寞的很,热闹不在身边,他终于坐不住了,牵了马离开了庄子,下山找人。
芙蕖下山之后便音讯全无。
谢慈派出去的属下几乎在暗中渗透了燕京极附近的每一个角落,依然找不到人。
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掩了本来的面貌。
已辞官的谢慈现在空有一个侯爵挂在头上,他雪中打马走过华阳街,在最?东头的位置往皇城的方向眺望,往来经过的人多看了他几眼,很快,消息便在华阳街上传开了。
——失踪多日的谢侯爷回府了。
有人知?道谢慈伤的不轻,甚至曾经危在旦夕。
他将自己的消息封在了瓶子里,不外泄半分,他不知?道的是?,外面早已有传言说他已伤重不治了,直到前段日子芙蕖请绣娘进庄子制嫁衣,好消息才短暂的流传开。
他还?活着?,甚至还?要娶妻了。
谢府光秃秃的檐下早已没有了灯,原本积了一层灰,也被?这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全部掩埋住了。
谢慈推开了朱红的大门。
府中留下守门的小厮见主子回府,足足愣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伺候。
清扫院中的积雪,烧水煮茶。
谢慈解下了外袍,扔在了火盆旁边,进门泡去了一身的风雪和浮灰。
芙蕖乔装失去了踪迹,最?稳妥的办法,只?有等。
他也可?以不管不顾,强行用手段将人捞出来,但心里又?顾念她正在谋划的事情?,他对她的手段不能那么激烈,以至于他现在束手束脚,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谢慈闷在府中呆了两日,看着?院子梧桐树上光秃秃的枝丫上落着?成年不怕冷的乌鸦,听属下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有些腻了。
——“说说皇帝与孙家小姐的婚事进展如何了?”
属下回报的思路被?中途截断,不明?所以的磕绊了一下,也不问为什么,转而讲起了皇帝的婚事。“好像确实有一件事情?最?近有些微妙。”
谢慈扶着?椅子,向前倾身:“说。”
属下道:“孙家小姐,在京郊施粥的时候,遇见了一个落魄的少年人,似乎是?闹出了些不雅的故事,□□派人到处找女儿呢。”
谢慈也是?反应了一会儿,有些恍惚道:“你不用说那么委婉。”
属下在非议皇室秘闻上多少还?是?有几分惧意?的,但在谢慈的坚持授意?下,还?是?直说了听来的消息:“孙家幺女跟着?别的男人跑了,□□私下里派人到处找女儿呢,他们封死?了所有知?情?人的嘴巴,自以为能瞒得住消息,但想必皇上那里也早已心中有数了。”
皇上的大婚出问题了。
谢慈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未来的皇后被?人拐跑了,谁啊,吃了熊心豹子胆?”
皇上与孙家的婚事经由礼部敲定后,早已散布的沸沸扬扬,皇上大赦天下的令都下了,普天之下,尤其是?皇城脚下的燕京,妇孺皆知?。敢在这个时候拐跑未来的皇后,此人可?能浑身是?胆。
谢慈有些坐不住了,换了条腿搭在膝上,说:“去查查孙家姑娘这件事,我要知?晓详细的来龙去脉。”
属下犹疑着?问道:“那芙蕖姑娘?”
谢慈:“不用找了。”
皇上倘若知?道了这件事情?,或许会给孙家留情?面,但皇家的脸面不能让人放在地上踩,孙家要处置,那个搅合帝后大婚的登徒子必然也是?死?路一条。
皇上此时若是?按捺不住出手,可?用之人便只?有明?镜司了。
明?镜司有没有行动还?尚未可?知?。
燕京出城往北十余里,是?延绵的山脉,陡峭的山掩在冬雾后,一座连着?一座。
孙家幺女芳龄十五,已行及笄之礼。
连日的大雪封山,白茫茫的后山上,一个姑娘裹着?洁白的狐裘,上面坠着?红色的荔枝绣纹,点缀着?银枝,在漫山的雪中,像一只?可?人的山楂球。
此人正是?孙家失踪两日的幺女。
孙姑娘身后,有一人穿得无比单薄,只?有一层棉布外头裹着?罩袍,头戴一顶斗笠,是?个男子的打扮,虽穿得单薄,却勾勒出利落的身形。
斗笠下,一张堪称清秀的脸露出半张,却像是?个少年的模样。
毕竟身量未足,长得也秀气,嗓音也还?有几分稚嫩。
他手中正拿着?一根朴素的木簪给孙姑娘挽头发。
孙姑娘安静的坐在石头上,任由他在身后动作,耳垂都被?冻得通红,眼睛仿佛一晃就要落下泪来,她问:“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啊?”
她身后的“少年”开口说:“你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往哪里去。”
孙姑娘的声音细细的:“可?是?雪下这么大……”
少年说:“你后悔了,我随时送你回去。”
孙姑娘一听要回去,立刻摇头:“不,我想跟着?你。”
少年:“跟着?我要吃尽苦头。”
孙姑娘:“我可?以……”
少年灵巧的手给她将头发全部挽起,一丝也没有垂落,而后又?将斗篷的兜帽给她仔细戴上。
孙姑娘长得委实漂亮,像个玉娃娃。
把?孙姑娘从粥棚里拐带出来的这位少年,正是?乔装打扮的芙蕖。
帝后大婚,是?真正让她给搅合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