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孤很想她
此刻还在王家船上的桃夭并不晓得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这样被人敲定下来, 正在舱房里与宋大夫聊着金陵当地风土人情。
宋大夫是个性情豁达之人,虽当初走得有些不情愿,可既然出来, 适应得极好, 反倒是主动要跟着一起出来的莲生娘不习惯。
她仍是觉得方才上了马车的郎君就是自己的儿子, 一时想到桃夭这段日子与那沈探花那样亲近,想到等桃夭认了亲,指不定再也不会同莲生好了, 万千心绪涌上心头,眼泪不由自主滑落,把正在说话的桃夭同宋大夫吓了一跳。
桃夭连忙拿帕子帮她擦泪,心疼, “阿娘怎么好端端哭了?”
莲生娘终是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要你莲生哥哥?”
“我怎么会不要莲生哥哥呢?”桃夭保证,“我永远不会不要莲生哥哥。”
“真的?”她泪眼婆娑,“若是到了长安见到莲生哥哥还同他好, 而不是同那个沈探花好?”
桃夭知道她说的“莲生哥哥”是谢珩,一时不知道如何说,半晌,道:“沈家二哥哥已经有未婚妻, 我不会同他好。”
一旁的宋大夫忍不住道:“你问了?你主动问了?”这孩子怎么还跟从前一样傻,他不是叫她矜持一些?
桃夭摇头, “他自己说的。”
宋大夫颇为遗憾。
莲生娘一颗心又放回肚子里。
这时采薇进来, 向她三人行了一礼, 道:“家主派人来接小姐了!”
桃夭呆愣片刻, 一想到要去一个完全陌生, 旁人口中的百年名门望族, 突然就紧张起来, “我,我还没准备好。”
采薇掩嘴一笑,“小姐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只要人在这里便好。”
如采薇所说,桃夭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只需要人在就好。
一切该做的准备,许凤洲早已替她安排得妥妥当当,甚至于连她的宝贝小白都没拉下。
等到桃夭被人簇拥着从舱房出来时,清晨的第一缕曦光透过厚重的浓雾洒在甲板上,像是镀上一层金光。
曦光渐渐拨开云雾,桃夭微微眯着眼睛眺望着码头上那样声势浩大的队伍,还以为在迎接什么大人物。
宋大夫同莲生娘也没想到王家来接人的阵仗竟然这样大,还没上岸,心里头就已经萌生退意。
尤其是莲生娘,紧紧握住桃夭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就连小白也不安分起来,挣扎着想要从白芍的怀里爬出来,不知是想要识见识这座被人称作六朝金粉的金陵古城,还是想要躲回船舱去。
不知何时出现在桃夭身旁的许凤洲道:“上岸以后,整个金陵,乃至长安都会知晓许家流落在外的嫡小姐许筠宁回来了,阿宁再也不用怕了。”
头上戴着帷帽的桃夭傻傻抬起眼睫,刚好对上他含笑的眼眸,一颗心好似又放回肚子里去。
她现在有哥哥了,她什么也不怕。
话虽如此,待到她真正脚踏实地踏上金陵的土地,所有人朝她行礼时,她紧张得一句体面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根本就没有人在意这些。
因为所有人都不敢抬头看她。
百年世家大族里养出来的规矩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没有人敢小觑她。
这时王家官家上前来向她行了一礼,道:“请表小姐上轿。”
桃夭回头看向宋大夫同莲生娘。
许凤洲温和一笑,“阿宁放心,我一定会叫人照顾好宋大叔同宋大娘。”
哥哥实在太贴心了。
桃夭终于放下心来,由着采薇扶着手上了华丽的软轿。
轿子起了,许凤洲这才收回视线,睨了一眼宋大夫,“从今往后,二老就是阿宁的养父养母,可在许家安享晚年。”
阿宁年龄还那样小,只要沈时不主动说,任何人都不会知晓她曾经成过两次婚。
既然已经决定与沈家结亲,自然要干干净净嫁进去,免得被人在背后嚼舌根子。
他不想他的妹妹受到任何人的非议。
往后余生,她只要过得幸福就好。
宋大夫心下一凉,嗫喏着没有作声,莲生娘则一脸恐惧地望着许凤洲,“她不要莲生了?”她方才明明还说不会不要莲生的!
许凤洲微微皱眉。
他知道她脑子有些糊涂,也不与她计较,只冷冷望向宋大夫。
宋大夫晓得眼前尊贵的郎君若不是为了桃夭,恐怕连一眼都不想多看他们,见自己的妻子还要说话,生怕惹恼了他,立刻捂住她的嘴巴,道:“我晓得了。我绝不会告诉旁人。”
许凤洲这才满意,叫人请他与莲生娘上了另外一辆华丽的马车。
待上了马车,莲生娘眼泪流了下来,“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宋大夫心里的难受一点儿不比她少。
许凤洲这样说,简直就是在否定他儿子。
他都说了不要来,她非要跟着来!
这样富贵滔天的人家哪里是他们两个能来的。
莲生娘虽不晓得事,可心底也后悔,哭,“我想要回家。”
宋大夫替她擦干眼泪,哽咽,“就当是为了孩子,等她习惯自己的新家,不需要我们了,我们再回去好不好?”
*
丝毫不知情的桃夭一路上忐忑不安。好在等轿子落地时许凤洲又出现在她身旁。
待桃夭同他一起进了王家府邸,才晓得什么是世家,什么是名门望族,什么叫做白玉为堂金为马,那些她单靠想象也无法想象的泼天富贵就这样呈现在她面前。
回廊曲折,院落重叠,石山花木余光只是扫一眼,已经足够叫人觉得眼花缭乱。若她不是许筠宁,想来寡妇桃夭一辈子都想象不出来这世间还有这样的好去处。
果真如哥哥所说,她的外祖父同外祖母以及舅舅舅妈那样惦记她。无人嫌弃她是乡下来的,家里的长辈们,乃至王家家主王老太爷,那样严肃的老人家都红了眼眶,望着她数度哽咽。
王老太夫人瞧着眼前与自己那因病早逝的女儿生得有六七分相似的外孙女,抱着她差点哭得晕厥过去。
至于王家其他各房,原本心中原本还想着许筠宁走丢这么多年,养在乡下那种地方,不晓得要养成什么样。
可见了人才发现,样貌气度出众也就罢了,人也落落大方。
再加上幼时情谊在那儿,无人不跟着一块落泪。
人人都哭,桃夭也跟着掉眼泪。
她哭不是因为她难过,实在是气氛实在太伤感。
尽管许凤洲在路上已同她讲过她小时候一年里有三四个月都待在此处,但她就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可没有人责怪她,甚至每个人都给她准备了见面礼。
是夜,王家为她举行了接风宴。
宴后,王老太夫人瞧见桃夭已是累极,赶紧叫王家现在管家的大儿媳陈氏安排住处,并且又拨了好些下人去照顾她。
住处自然是早就安排好的,是从前桃夭同她母亲,也就是王家的三小姐住的院子。
待到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后,陈氏打量着眼前比起幼时出落得更加明艳不可方物越看越喜欢,一脸慈爱道:“盼了好些年,终于将阿宁盼回来。阿宁还跟从前一样,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
桃夭连忙应下来,“我会的。”
陈氏放下心来,环顾已经多年未住人,却日日都有人清扫的屋子,触景生情得红了眼眶,与她聊了许多关于她母亲以及她幼时的趣事,这才离开。
陈氏走后,眼眶微红的桃夭想要在这间极雅致的屋子里找寻些许幼时记忆。
很遗憾,半点印象也无。
她问正在忙着收拾床铺的采薇,“我阿耶阿娘呢?我都一日没见过他们了。”
采薇道:“小姐放心,公子必定会妥善安排他们。”
话虽如此,桃夭仍是不放心。
大家待她这样好,她都不习惯,更何况他们两位老人家。
她越想越担心,实在坐不住要出门去寻找。
采薇连忙拦住她,忙道:“待会儿小姐出去再迷路了,不如我去请公子过来问问。”
“也好,”桃夭又坐回去,“那姐姐快些。”
采薇才要出去叫婢女去请许凤洲,应酬了一晚上的许凤洲人已经到了院子。
桃夭一见到他来,乱糟糟的一颗心似才定了,捉着他的手娇声娇气叫了声“哥哥”,想要同他说些什么,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许凤洲知晓她不习惯,拉着她坐下,柔声安慰她,“等住多几日就好了。若是实在不习惯,哥哥争取早些忙完带阿宁回长安。”
桃夭乖乖应了一声“好”,巴巴望着他,“我阿耶阿娘他们在哪儿?我很想见他们。”
许凤洲不忍心拒绝她的请求,虽然大半夜入内宅于理不合,还是叫人去请他们来。
桃夭这才高兴下来。
她心里觉得哥哥待自己好,也愈发依赖他,把头搁在他肩上,道:“外祖家人很好,只可惜我全部不记得。”
王家是大族,人口众多,一日下来,她连人都不记得几个。
“采薇同芍药会慢慢教你,便是认错了也不打紧。”许凤洲很喜欢她这样依赖自己,好似又回到小时候。
那些已经与她讲过的过往,又耐着性子与她说一遍。
桃夭忍不住向他撒娇,“哥哥总待我这样好。”
“真是傻,”许凤洲笑,“阿宁是我嫡亲的妹妹,我不待阿宁好,还要待谁好。”
“那哥哥何时娶亲?”
说到这个,桃夭有些愧疚。
在船上时采薇曾告诉她,哥哥为她到现在都不曾娶亲。
她心思单纯,什么都写在脸上。
许凤洲宽慰她,“家中已有合适的人选,只待我点头而已,到时阿宁替我选一个好不好?”
桃夭惊讶,“哥哥难道不自己选个喜欢的吗?”
许凤洲微微蹙眉,随即眉头舒展,摸摸她的头,“这天底下想要找到真正情投意合的人,是一件极难的事。”
像他这种身份,娶妻自然讲究门当户对。喜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最主要为家里开枝散叶,稳固家族利益。
其他的,若是真有看上眼的,讨来做妾室便可。
不过他虽这样想,自己的妹妹将来的夫君定不能纳妾!
思及此,许凤洲想起早上赐婚的事儿,试探着问:“阿宁觉得沈家二哥哥为人如何?可喜欢?”总要她喜欢才好。
桃夭颔首,“沈家二哥哥是极好的人,我很喜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待她这样好,她虽不记得,可都很喜欢。
许凤洲放下心来。
沈家家风极正,沈时与她自幼自幼的情谊,想来成过后两人必定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宋大夫与莲生娘已经侯在外头。
桃夭一听到动静,赶紧出门将他们迎回自己的屋子,
对着妹妹千般体贴,万般温柔的许凤洲斜了一眼宋大夫与莲生娘。
宋大夫忙低下头去。
许凤洲收回视线,与他客气寒暄几句后对桃夭道:“阿宁莫要聊得太晚。”
桃夭乖乖应下来,待他走后,见宋大夫同莲生娘两个面有戚戚,担忧,“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们了?还是说不习惯?”
连生娘正待要说话,宋大夫挤出一抹笑,“没有的事儿,这里不晓得多好!”
他其实说的是实话,她哥哥虽然凶,可待他们不算差,安排的地方极好,还特地拨了人服侍他们。
若说待他们不好,那是昧着良心说话。
不疑有他的桃夭放下心来,本就憋了一肚子话的她与他二人聊起了今日的所见所闻。
宋大夫瞧见她一脸兴奋的模样,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全。
她适应得这样好,想来不出多久,就不需要他们在这里了。
桃夭却瞧出莲生娘总走神,摸摸她的手,似也凉得很,揽着她问:“阿娘怎么了这是?”
莲生娘瘪瘪嘴。
宋大夫连忙道:“就是有些累,想要跟你撒撒娇。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睡。”
确实有些晚了。
桃夭只好叫人好好将他们送回去。
宋大夫才跨出院门,低声对莲生娘道:“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了不能这样,免得她放心不下。”
莲生娘拭泪,“我就是忍不住。”
宋大夫叹息,“忍不住也得忍!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有到头的时候。”
莲生如此,桃夭也是如此!
*
屋子里,洗漱完的桃夭倚靠在床头,问采薇,“姐姐有没有觉得我阿耶阿娘有些奇怪?”
“有吗?”正在收拾妆奁台的采薇手顿了一下,随即笑,“也许是头一日不习惯,可能过两日就惯了。”
公子这样疼爱小姐,定然是同那两位老人家说了关于小姐做寡妇的事情。
不过小姐与他们不似亲生,胜似亲生,自然不能说与她听,免得伤了她与公子之间的感情。
她道:“夜深了,小姐早些睡,明日家里的表小姐们要来找小姐玩。”
她的卖身契早已经被许凤洲给了桃夭,不再是王家
婢女。
桃夭“嗯”了一声,由着她服侍着躺下。
人真的很奇怪,初时还不习惯被人服侍的桃夭经了这些日子竟也十分受用,甚至想到若是以后过回穷日子,也不知会怎样。
只是这一夜她都睡得不安稳,次日醒来时已经是晌午。
王家的表小姐们已经来过,见她睡着又走了。
桃夭十分不好意思,“我如今都懒成这样了!”
她从前天不亮就起来了,可最近一段日子,时常睡到日上三竿。
采薇望着镜中休息一夜,容光焕发,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笑,“小姐想要睡到几时都可以,不会有人说的。”
桃夭甜甜一笑,“无论我做什么,姐姐都是说好的。”
“也有一样不好。”
“哪一样不好?”
采薇一脸认真,“小姐以后可不能再管奴婢叫姐姐,若是给其他人听到,奴婢麻烦可就大了。”
桃夭生怕给她带来麻烦,连忙道:“我晓得了。”
在王家的日子并没有桃夭想得那样难,如许凤洲所言,她是许家的千金,没有人敢小瞧她。
再加上外祖父外祖母心中有愧,待她十分的好。甚至以她的名义设了米棚赈济百姓。
她来王家不到三日,整个金陵的人都知晓王家的表小姐,当朝宰相左仆射家走失多年的嫡千金人美心善,是个活菩萨。
她做了许家失而复得的千金许筠宁,好似这天底下人人都爱她。
就连她养的小白身份都水涨船高,短短数日染上了奢靡的毛病,已经不晓得自己从前不过是桃源村众多看家护院的一条土狗,敢冲着王家府中养的那些她见都没见过的宠物狗叫唤。
太嚣张了!
桃夭心想。
就算是做一条狗,也不能忘本,人一旦忘本,就容易不接地气儿,都不接地气儿了,能有什么好?
不过她不能过多责备小白。
因为她也有些不接地气儿了。
从前花一文钱都心疼的人,如今打赏下人的都是银锞子。
都是外祖母,以及舅舅舅母们,表哥表姐等等比她年长的亲戚们给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装了满满一箱笼。
外祖家的人并没有因为她是乡下来的瞧不起她,反而每个人都待她很好,处处谦让。
比她大的疼她,比她小的敬她。怕她无聊,总找着各种由头请她去各家坐一坐,聊一聊。
桃夭虽没有印象,可她性子一向乖巧可爱,再加上嘴巴又甜,不出几日,无人不夸表小姐是个性情极好的人。
只是有一事她觉得奇怪,竟然没有人问过她成婚的事儿。
不过人家不问,她也总不好上赶着同人说她成了两次婚。
只是王家虽好,她还是有些不大适应。
再加上许凤洲忙得不得了,成日里除了每日都要同宋大夫同莲生娘待在一块,就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有一次她心血来潮想要在院子角落里种花,谁知地还没有松土,当日下午,她的院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名贵花朵。
她外祖母说了,喜欢什么直说就是,她的外孙女那双手可不是拿来种花的。
桃夭抱着小白望着满满一院子姹紫嫣红的花朵很是惆怅。
“小白,再这样下去我就没用了!”
小白汪汪陪着叫了两声,去花丛里扑蝴蝶去了,留桃夭一个人望着满院子的花出神。
这样的日子好得有些不真实。
就是阿娘好像不适应,每回见着都郁郁寡欢。
阿耶说阿娘只是想家,过段日子就好了。
桃夭也有些想家。
想她养的那朵花不晓得好不好,想着小花每日一个人守着家门会不会觉得寂寞。
早知道把小花带来了,她总觉得自己厚此薄彼了。
而且出来这么久,莲生哥哥一个人在家定会觉得孤独。
不过没关系,等她同哥哥再待一段时日,就回家看看。
金陵离姑苏这样近,回家也方便。
一晃眼七八日过去,中秋节也到了。
桃夭对于今年的中秋很是期待。
自从莲生哥哥去了以后,家里只有他们三个过中秋,未免显得冷清。
今年不一样。
这一次,她同哥哥一起过。
阿耶阿娘也在。
还有外祖母他们一家子,总归是热闹的。
可中秋节这一日去了泗水县的哥哥并未回来。
他提前派人递了口信,说是要晚些才到。
桃夭知道他在忙漕运改革一事,日日忙得焦头烂额。不只是他,沈二哥哥也同他一起忙,不过他经常会叫人给她送东西。
有时候是糕点,有时是一些新鲜的小玩意儿,有时候是书信。
信里也只有简单一两句话。
说泗水天气不好。
说砥柱山的风景极好。
偶尔,他也会说一句:宁妹妹,二哥哥想回家看看你。
桃夭从来不回信。
沈二哥哥待她这样好,她心里很不安。
她总觉得与一个即将有未婚妻的人这样来往很不妥当。
用完晚饭后,哥哥还没到家。
王家所有的人在花园里放烟花。
烟花响彻足足一个时辰,下人们又拿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孔明灯。
不多时的功夫,无数的孔明灯游离在王家大宅的上空,与天上清冷的月光相映成辉。
一旁的采薇拿了笔来,“小姐若是有所求,可都写在上头。”
所求?
桃夭认真想了想,如今什么都有,实在无所求。
不过她该同莲生哥哥说一声,她现在过得很好很好的。
写完以后,采薇松了手。
桃夭望着倒映在眼帘里成了盛景的孔明灯,想起七夕兰夜谢珩送她的花灯,一时之间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也不知先生如今怎么样,想来他也过得很好很好的。
她又叫采薇拿了一盏孔明灯,在上头写了一行字。
采薇瞥了一眼,只见上头写着:祝先生也安好。
*
长安。
夜宴之上。
身子不适的皇后并没有出来参加宴会。
圣人也早早同又有了身孕的贵妃离了席。
柔嘉最不爱这样的热闹,早已经偷偷溜出去玩。
就连卫昭都不在宴席上。
谢珩环顾一眼静默的宴席,知道有他这个古板无趣的太子在,没有人能尽兴,于是也只坐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便离席东宫。
他吃了两杯酒,并未坐轿撵,一路顺着永巷往东宫走去,途中经过未央宫时,听见里面格外热闹,忍不住停驻。
未央宫里住着的是贵妃。
隔着高墙,齐云听到里头圣人爽朗开怀的笑声,以及贵妃同五皇子温声细语说话的声音。
每年圣人都要这样陪着贵妃过中秋节,与寻常百姓家并无区别。
他拿眼角偷偷打量着面色晦暗不明的谢珩。
贵妃有孕,圣人压下了王兆林溺毙的消息,所以才这样相安无事。
恐怕到了明日圣人定要找殿下算账。
谢珩停驻片刻,道:“孤累了,回去吧。”
齐云立刻叫轿撵上前。
回到东宫以后,谢珩独自坐在院子里赏月。
齐云问:“不如微臣去请公主过来陪殿下赏月?”
谢珩摇头,“不必叫她。”她定是同裴季泽在一块。
这样的日子总要有人团圆,又何必非要叫过来。
齐云想想也是,又道:“那微臣叫人送些酒来?”
谢珩“嗯”了一声。
一会儿的功夫,宫人摆好一桌酒菜。
齐云替他斟了一杯酒。
谢珩道:“今晚不必当值,回去过中秋吧。”
“可是殿下——”
“去吧。”
齐云只好告退,临走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谢珩孤零零一人坐在院子里,托腮望着满月发呆。
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殿下为了想要同皇后娘娘与公主过中秋,一路上马不停蹄,终于在宴会前两刻赶回来,谁知道因为贵妃有孕,心里头不痛快的皇后娘娘连个照面都没打就回了坤宁宫,而向来贪玩爱热闹的柔嘉公主更是到现在连人都没有见到。
若是早知道殿下这样难过,他应该偷偷把小寡妇绑回来。
殿下要骂就让他骂,终归有人陪着他。
*
独自一人在院中小酌的谢珩头一回没有克制自己饮酒。
几杯酒下肚,月光下冷得有些出尘的面容似多了几分暖意。
身后响起脚步声。
谢珩还以为是齐云去而复返,道:“不是叫你回去过节吗?”
身后的人道:“微臣想要向殿下讨一杯酒水吃。”
谢珩回头,是裴季泽。
他神色微动,往他身后瞧了一眼,“柔嘉呢?”
裴季泽向他拱手行了一礼,道:“公主说若是她同我一起出现,殿下必定要骂她不成体统,所以她叫我先行进来,然后再进来。”
他话音刚落,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外头响起。
”小泽又在胡说!”
只见一身形纤细,着了一件男子的翻领袍杉,肤白若雪,眉目如画,约十四五岁的小郎君背着手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正是谢珩一母同胞的妹妹谢柔嘉。
谢珩冰凉的眼底终于泛起一抹笑意,嘴上却道:“穿成这样,实在不成体统!”
“太子哥哥总这样无趣!”
她轻哼一声,那对与谢珩生得一模一样的凤眸眼波流转,“难为人家还特地回来陪太子哥哥过中秋!”
谢珩叫她过来身边,摸摸她的头,问:“怎么没去玩?”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听说太子哥哥被人抛弃,我放心不下。”
谢珩睨了一眼裴季泽。
裴季泽道:“不是微臣。”
这时夜空中突然绽放一朵的烟花,火树银花一般璀璨。
一向贪玩爱热闹的谢柔嘉忙道:“我得走了。”
谢珩皱眉,“这么晚要去哪儿?”
“约了阿昭去吃酒,”她站起身,笑眯眯望着裴季泽,“那太子哥哥就交给小泽了。”不待他二人答应,她人已经转身离去。
待谢柔嘉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裴季泽替谢珩斟了一杯酒,道:“殿下为何要这样同自己过不去?”
谢珩不作声,洁白的指骨轻轻转动着酒杯。
半晌,他道:“你可还记得孤同你的赵祭酒那个引以为憾的学生吗?
裴季泽颔首:“自然记得。当时殿下对他的才学很是欣赏,还想将他放入东宫来做伴读。”
他随即反应过来,惊讶,“宋娘子已故的夫君难道是他吗?”
天下竟然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谢珩颔首,“就是他。
若那日他在桃林没有瞧见那些刻字,就不会好奇去看他的画像。
那个叫宋莲生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名字。
可他偏偏看了,那个人在他脑海里就有了具体的形象。
“孤从前一直以为她年纪小,根本不懂得感情。”
直到他看到那些刻字才知晓,不懂感情的人其实是他。
一个女子,因为喜欢一个人,不只爱着他的父母,还热爱着他生长过的土地。
后山那片绵延十里的桃林里,那条河皆藏着她的爱意。
她晓得桃林里的哪一棵树是她夫君所栽,晓得他在哪棵树上刻过字,晓得他最爱在哪棵树上睡觉,甚至连他的话都奉为金玉良言。
那个人告诉她以后嫁人了要对对方好,她便一心一意待他好,即便是他总是凶她,她也不放在心上。
那个人告诉她,莫要别为他的死难过,人总要要散的,她便不为任何人的离别感到伤怀。
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可他真走了,她也由他走,也许那句挽留的话也是那个人教她的。
教她同人告别的时候适当挽留,免得叫人觉得她没良心!
她那样听他的话,也活得那样好,不会离不开任何人,反而每个遇见她的人此生再难以释怀。
【桃夭爱莲生】……
【桃夭爱莲生】!
那样好的宋莲生,被她妥帖安放在心间的宋莲生,叫他觉得羡慕又嫉妒!
可这话要如何说出口!
他堂堂一国太子,竟然同一死人争风吃醋!
谢珩虽未明说,可一向通透的裴季泽如何不懂他的意思,轻轻叹了一口气。
活人又如何能与死人比。
夜已经很深了,银月在院子里洒下浩浩清辉,似雪一般的冰凉。
多吃了几杯酒的谢珩话也多了起来。
“孤从前觉得特别孤独,可这世上看似最孤独的人告诉孤,这世上的人本就是孤独的,来时一个,走时一个,千万莫要为离别而难过。”
“孤在瓜洲渡口时还在想,只要她同齐悦说句软话,孤无论如何先带她回长安,其他的孤可以慢慢想。给孤一些时间,待孤想通了,总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不叫她来白来长安走一趟。”
“可她为了一个死人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不仅还了婚书,竟还给孤写了和离书。”
“到了金陵,孤其实不是没想过要人将她强行接来带她回东宫。可她看似温顺,脾气却极其倔强。定然不肯隐藏自己的身份,她甚至恨不得昭告天下,她曾经有一个那样好的夫君。”
“孤讨她来,就相当于昭告天下,孤的东宫良娣是个寡妇。孤不想像他一样,为了一个女子被天下人耻笑。孤不想在史书上留下任何污点。”
神情无限哀伤的男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头一回向外人道出自己的心意。
“可孤很想她。”
*
金陵王家。
放完孔明灯,家里的堂会已经开始了。
采薇道:“今晚恐怕要通宵达旦的热闹。”
可桃夭却不想听戏。
这样的热闹她终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来。
她打算偷偷溜出去看看阿耶阿娘,这时白芍悄悄上前,将一张花笺递给她。
桃夭展开一看,原来是沈家二哥哥邀她去花园一聚。
采薇小声道:“今日唱堂会,小姐偷偷去也没有关系的。”
桃夭以为沈时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决定先去见一见他再去看宋大夫同莲生娘。
谁知她去了之后,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
桃夭觉得甚是奇怪,又将花笺打开看了一遍,见上头确实写的是这里没错。
也不知是不是人都去听堂会的缘故,花园里格外寂静,只听着外头几声布谷鸟的声音。
一旁的采薇突然捂着肚子,“奴有些肚子疼,想要去方便一下。”
桃夭连忙道:“那你赶紧去。”
采薇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她,匆匆离了小花园。
坐在秋千架上的桃夭仰望着夜空中越来越多的孔明灯,正看得入神,高墙上突然翻下一个人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她吓得差点没从秋千上掉下来,正要叫人,那身形颀长的郎君急道:“宁妹妹是我。”
是沈时。
近了,桃夭一脸震惊,“沈二哥哥为何要翻墙?”
他轻叹一口气,“从前我总是翻墙来找宁妹妹玩,如今年纪大了,竟然翻不动。”
桃夭一时语结。
想不到光风霁月的沈探花竟然会翻墙。
“怎么,宁妹妹没想到二哥哥会翻墙?”沈时忍不住摸摸她的头,笑,“在宁妹妹眼中,我是怎样一个人?”
桃夭认真想了想,“至少不是个会翻墙的。”
沈时瞧着月光下明艳动人的少女,心里一动,道:“漕运改革的事情我已经督办好了,两个月后,江南的茶叶同柑橘就会运到长安去。”
若无意外,赐婚的旨意同封赏的旨意很快就会下来。
这些日子他日日在泗水县,为得就是能赶在八月中秋这一日能回来见她。
好在,赶得及。
桃夭不懂他为何突然同自己说这个。
不过这些是关乎民生大计的事,心里也替他感高兴,“那沈二哥哥必定会得到太子殿的重用。”
可她说这话他也未见得多高兴似的,只目光灼灼望着她,“宁妹妹为何从不回我的信?”
不等她回答,他从袖子里取出一精致小巧的首饰递给她,“这是我补给宁妹妹的及笄礼物,今年虽然迟了,不过没有关系,从明年开始,二哥哥以后都陪你一起过。”
许筠宁的生辰是正月十五,是个极好的日子。
桃夭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打开一看,里头搁着一对珍珠耳珰,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她这段日子见惯了好东西,一眼就瞧出这对大小一摸一样的珍珠耳珰必定价值不菲。
沈二哥哥为何突然送这样的东西给她?
她虽然什么都不懂,可也知道耳铛这样的首饰不能随便拿来送人的。
她正要还给他,这段日子一向守礼,眉目清隽的君子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耳垂,轻声道:“沈家二郎沈时想要聘许家筠宁为妻,不知她肯不肯嫁我,为我沈家妇?”
桃夭呆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