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1 / 1)

蟠虺 刘醒龙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种前不巴村,后不巴店的地点停车不仅没有表示异议,脸上甚至还露出一丝狡黠的诡笑。付过钱,下了车,站到公路边,面对无边无际的热浪,还有除了几只在田间漫不经心踱步的白鹭,柳琴和安静才想起司机的诡笑中含有报复之意。

到了这地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安静想找人打听什么地方有楚墓,公路上除了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连摩托车都没有,更别说行人了。好在柳琴还有别的办法,她在路边的蔷薇花上找到几只采完蜜的蜜蜂,跟着它们飞行的方向走去。

山川空寂,草木如眠,只有蝉鸣,连狗都不叫。

穿过一处树林,四周的蜜蜂多了起来。

柳琴在前,安静在后,两人沿着小路往山坡上走,很安静的田野上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呼啸声。两个女人正在惊诧,近前的树叶轻摇一下,也跟着呼啸起来。安静和柳琴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从看不见的山坡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

“文章,起风了,好凉快呀!”

“这北风一刮,三伏天就过去了。”

听着这声音,安静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正要往前走,柳琴忽然拉住她,并用手指着地面:一条色彩斑斓的蝮蛇正缓缓穿过砂石铺成的小路。安静吓出一身冷汗后,将柳琴让到前面开路。两人小心翼翼地绕过山坡,透过一丛灌木可以看见一辆养蜂汽车停在一片蜂箱中央。紧挨着养蜂汽车的地面铺着一层彩条布,再搭盖一顶简易帐篷,一对戴防蜂面罩的男女正在帐篷里用摇蜜桶取蜂蜜。安静和柳琴绝对不会认错,这两个太像养蜂人的男女,就是曾小安和郝文章。

“前几天热得让人心烦,这一凉快反而让我想起楚楚从学校带回家的一个笑话。”

“儿子能讲笑话了?”

“你不要小看人好不好。我先讲一个你听听:有个人中午出门买雪糕,不小心在马路上跌了一跤,回来后上单位的医务室上药,医生主动开了一张病假条,病因是三级灼伤。”

“好家伙!男人只要有幽默感,天下的美女都不在话下。可惜我讲不了笑话,只有一个降温的偏方:听冷笑话打冷战,看鬼片出冷汗!”

郝文章话音刚落,曾小安便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腰,连连说自己最怕看鬼片了,有几次开车时听电台主持人说鬼片,便吓得两腿打哆嗦。

看着那边的情景,柳琴小声对安静说,女人就是奇怪,譬如曾小安,那么偏僻的地方,一个人走来走去,心硬得像钢铁,从来不说一个怕字,一见到心爱的男人,马上变成一团水,哪怕有人双手捧着抱着,还要胆战心惊。安静用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柳琴不要多嘴,她想听听曾小安和郝文章在说些什么。

“这些年你在监狱里想什么啦,想我吗?”

“不想。”

“我不信。”

“真的,我不敢想,要是成天就为你想来想去,还活得下去吗?”

“那你想什么?”

“瞎想,有一次看到一张旧报纸,说你们家附近的一条街改名叫翠柳街。结果让我笑了半年。”

“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想想,那条街上都是什么单位?街口南边是湖北日报社,北边是文化厅,文化厅隔壁是作家协会和文联,背靠背的是新华社,这些单位里都是些文化人。记得我们第一次散步走到那条街,那时还叫东亭小路,你要我小心点,这条街上随便一个老男人或者老女人,都有可能是名作家,别做不雅的事成了他们笔下的反面角色。”

“你说了半天,我一点不觉得好笑。”

“如果那条街不改名,还叫东亭小路就不好笑,可不知那几个改这地名的人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要是脑子进水了还可以原谅,因为那是身体出了毛病,就怕他们是当年闹‘**’的红卫兵。当年的红卫兵无论什么事都要另立山头,只有给本地文化单位门上贴的对联是一致的:庙小妖风盛,池浅王八多。所以,我猜他们是讨厌文化人,故意取名为翠柳街,暗指花街柳巷,讽刺文化人不是**就是嫖客。”

“真是瞎说,人家取名是有来历的,有句唐诗叫两个黄鹂鸣翠柳,你们楚学院旁边街道叫黄鹂路,隔壁的街当然可以叫翠柳街。”

“我们总算想到一起了。那诗的下一句不是一行白鹭上青天吗,水果湖边上有条白鹭街,省委省政府门前那条街也是在白鹭街隔壁,为什么不叫青天路呢?”

曾小安真的笑了起来。郝文章自己却没有笑,他低着头,用防蜂面罩挡住曾小安的视线。曾小安笑了好一阵儿,直到发现有泪水从郝文章的防蜂面罩里流出来,她才收起笑容,将郝文章紧紧搂在怀里。郝文章不想让曾小安看清楚自己的痛苦,继续将眼睛盯着地面。

“人在监狱里可以想清楚很多平时没法想清的事。譬如以往武汉人总爱说,汉口出商人,武昌出才子。以前不识庐山真面目,也跟着别人这样说,是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在监狱里待了几年后再看外面,才发现武昌的才子变成了商人,汉口的商人变成了骗子。”

曾小安几次想打断他的话,又有些于心不忍。

“我们隔壁号子里关着两个银行高管,因为放贷给那个上过福布斯富豪排行榜的商人而被捕入狱。那家伙先送人家几十万现金,再拿到违规贷款,后来受到检察院追查,他居然说是人家主动放贷,并从中索贿。听说在洪山监狱还关着两个也是被这骗子所害的银行高管。我只说商人,不说才子。我若是说才子如何变成商人,你会以为我在影射谁!”

“我晓得你不是说爸爸,但我还是要告诉你,爸爸已经改变观点,同意你以前提出来的假设,他也觉得青铜时代中国的铸造工艺中不存在失蜡法。”

“那次他去江北监狱探视,我就觉得他心里已经妥协了。”

“你别他他他的,就叫爸爸!我的爸爸,楚楚的外公,就是你的爸爸。”

“行,不管人家认不认这个女婿,反正我就死皮赖脸叫爸爸就是。”

“放心,爸爸早就想认你这个女婿了。就怕我妈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事。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我妈特别爱面子,回头你上我家时,先将马叔叔和柳阿姨叫来,当着大家的面,你再叫妈妈,她不会不答应的。”

“在监狱里待八年,前四年一直想报仇,后四年变成了自省。说正经的,不是受你的启发,完全是我自己在监狱里想到的,还有一种叫院士的人,正在从学者权威变成政治恶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