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原则上不会涉及。但楚学院里其他同事所做的相关研究,虽然不能详尽掌握,也时常有所耳闻。比如现在最流行的古字画辨伪,首要一项即是闻其墨香:古时的读书人用墨极为讲究,先贤们就更为挑剔了。如果在一幅号称某先贤的水墨作品上闻不到半点墨香,更不说有某种异味,从事这方面研究的同事,就会像对待垃圾一样扔得远远的,免得坏了自己的嗅觉。其次是看其墨迹:墨迹如何,首先在于研墨。研墨要重按轻研,手按在墨上的力量应稍重,按得轻,发墨就慢。研墨的时候则急躁不得,速度一快,墨粒就会变粗。此外还得身直向定,研墨时,墨与砚面要垂直,若是倾斜,研的时候墨易出角,这样的脆角很容易崩裂,形成墨团或者大颗粒,让墨质显得不均匀;所谓向定,就是说研墨时应始终按照顺时针方向,不能一会儿顺着来,一会儿逆着来,否则,墨汁中易起泡沫,影响书写的效果。
看看研究得差不多了时,曾本之想起一句话:研墨如病夫,是说人有点毛病时,身体虚弱,其力度反而适合研墨。他觉得从墨迹上看,这墨是一位身体较为虚弱的人研出来的。马跃之倒不是特意抬杠,他笑着提醒说,古时文人还有红袖添香的习惯,妙龄女子除了陪着读书,重要的还是写字作画时,在一旁帮着研墨。因为女子的身手力度小,加上性格的柔韧,也是最适合研墨不过了。
闻也闻了,看也看了,说也说了,笑也笑了,二人随后便认真起来。
马跃之说:“本之兄心中肯定已有结论,只是还有点犹豫,所以想要老弟我助一臂之力,或者做个见证。”
曾本之说:“说结论为时尚早,想请跃之兄做个见证的意思却是有的。这个时代,科技越发达,装神弄鬼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马跃之说:“只要心里没鬼,别人再怎么装弄,也伤不了自己的半根毫毛。”
曾本之说:“此话极是,我是要先弄清楚自己心里有没有鬼!”
马跃之说:“岂止是你,我们这些人一辈子都在与死人打交道,确实有替自己弄弄清楚的必要。”
曾本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与之前没有两样,他说:“你相信‘拯之承启’四个字,真的出自郝嘉之手?”
曾本之总算亲口说出此前一直不愿说出的人名。
作为人名的郝嘉二字,从古怪的信件现身的那一刻,就一直以红色印章的形式出现在用甲骨文写出来的“拯之承启”四个字的左下方。那红红的方块,一会儿像血的颜色,一会儿又变成早霞的色彩。一九八九年夏天的那个早晨,孤独地趴在混凝土地面上的郝嘉,正是在这两种颜色中既轰轰烈烈,又悄无声息地去往生命的终点。悄无声息是对公共社会而言,轰轰烈烈则是在许多人心里。
马跃之反而将声调提高一些:“我也只能这样想了。若是郝嘉之外,还有人能与他媲美,那可真是高人中的高人!”
二人都在小心翼翼回避的某个东西一旦被捅了出来,下面的话就好说多了。
马跃之十分怀疑,一九八九年夏天去世的郝嘉果真能够变成鬼魂,二十年后将重新介入人间事务,要“拯之承启”什么?用现代汉语来说,他要“开始拯救”什么?从事楚学研究,免不了要参与一些考古活动,所谓考古,说绝对点就是挖掘古墓。迄今为止一些最为重大的考古发现,都是对那些大型墓葬挖掘的结果。当今中国被绝对禁止,但红黑二道最想进行考古与盗墓两类挖掘的历史遗迹,都是超大型王陵。这些年,曾本之听同行说过,也亲身经历过一些与鬼魂相关的灵异事情。有鬼魂和没鬼魂,这样普普通通的议论与幻想,对整个楚学院的同行来说,只是没有多少意义的笑料与谈资。
说归说,马跃之与曾本之的想法一样,真正让他们觉得不安的或者说是难以把握的,是人为的装神弄鬼。为此,在整个上午的对谈之后,他们最终做了如下结论:郝嘉作为楚学院与他俩同辈的同事,死亡是毫无疑义的事实,人死是不能复生的。身为死者的郝嘉,二十年后,写给曾本之的信也是毫无疑义的事实,“拯之承启”四个字所表达的内容也是不能否定的。用他俩的话说,这两个结论,一个是矛,一个是盾。既不能说这样的结论,等于没有任何结论。也不能说,这是一点结论也没有的结论。郝嘉已经死于二十年前是一条线索,郝嘉死了二十年后突然给当年的同事写信又是一条线索。
所以,在结论之外,还有一个结论。
那就是必须耐心等待郝嘉再次来信。
就算这种通信没有丁点重大历史意义,凭其看不见,摸不着的奇趣,作为死者的郝嘉也许会再试一次。
从楚学院办公楼出来后,他俩在大门口握过手,正要分头走开,曾本之忽然紧走两步靠近马跃之:“柳琴再去汉阳时,你给我打个招呼。”
马跃之将曾本之看了好几眼才回答:“你要收买我当狗特务,也得出个价呀!”
曾本之说:“这哪叫特务,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孩子的动向,又不是侦察老伴有没有红杏出墙。”
“我宁可去调查自己家的红杏,也不会去查曾本之的老伴,那不是自寻绝路。”马跃之一边说,一边将话题扭转了,“如果郝嘉真有灵魂存在,他一定知道今天上午我们谈话的所有内容。”
曾本之想了想才回答:“对!鬼魂是无所不在的。”
“等有了第二封信就好办了。不然,就像曾侯乙尊盘,天底下只有独此一份,说什么都不能不让人相信,但也不能不让人不相信!”
像是说漏了嘴,马跃之突然打住,并且不等曾本之回应,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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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肆
“有一种怪梦,从武汉到北京、上海,再到东京、纽约和巴黎,全世界大约只有五个人会遇上。按照怪梦出现的规律,这五个人当中,前四位只是偶尔到相同主题的梦中逛一逛。就像大多数男人,被法律上称为配偶的女人拖去新建成的楚河汉街逛上一整天,然后女人遇上谁就对谁说,遇不上谁就对自己的配偶说,从这街口到那街头,从美食店到美容院,从上身的波霸文胸到下身的情趣内裤,从汉街上的痰,到楚河里的水,像那几个说电视评书的教授,一个回合接一个回合地说个没完。被称为配偶的男人缺少这份审美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