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局长非要做到省一级的才有地位,在市县一级则是闲雅之职,漆局长是何许人也,年纪不大就坐上如此宝位?陪同的人告诉他,漆家从一九二〇年代起,直到现在,都是黄州方圆二百里的龙头老大,当年是红白黑三道通吃,后来黑白二道被消灭,漆家更是一家独大。不过漆家人都是闲云野鹤再世,不喜欢受约束,否则,从省长到部长,甚至再上一层都有可能。近几年略差一些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起来黄州一带名人挺多,武汉也好,北京也好,那些有武警站岗的大门小院,只有漆家人可以自由进出。若不是漆局长自己喜欢文物局长这个位置,领导也不会这么闲置他。以漆局长的个性,肯定先要给这个狗屎熊达世熊大师一个下马威。
听到这话,一直在窗边看那台挂北京牌号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的万乙回头开玩笑,要对方文雅一点,不要说狗屎,说鼻屎就行。
说笑之间,漆局长真的回来了,只见他脸上尽是不屑,进门就说:“什么狗屎大师,江湖那一套,我家老太爷后来都不玩了。也不知黄州是什么地方,敢跑来狐假虎威!”万乙又一次纠正,要他别说狗屎,说鼻屎就行。漆局长不明就里,听过解释后,他马上表示,还是曾教授有正气,也有底气,这鼻屎一词比狗屎更有贬义,往后就叫他“熊鼻屎”。大家都跟着笑,算是同意漆局长的提议。曾本之却不同意,他说虽然人人都有修辞的自由,但用鼻屎来形容某种人,他希望不要超出楚学研究范围。曾本之很认真,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万乙就要漆局长他们尊重曾本之的著作权,不要再传播。漆局长一边点头,一边介绍说,他其实也没有硬碰硬,就让办公室的人先陪那位“熊鼻屎”去东坡赤壁看看,用苏东坡的千古辞赋镇一镇其身心里的妖邪。万乙马上指出来,漆局长又将“鼻屎”用于修辞了。漆局长只好再次保证绝不滥用,同时又说,曾本之创作的这个词太妙了,想到了它,又想不用它,实在太难。
果然,从东坡赤壁回来,熊达世说话口气收敛了许多,实话告诉漆局长,自己在武汉听说黄州这边发现一座楚墓,特地过来看看,有没有让人眼睛一亮的青铜重器。
下午熊达世想自己出去转转,曾本之就找了个理由,要漆局长派辆车,让万乙悄悄跟着,看看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漆局长笑得很开心,说自己和曾本之一样怀疑熊达世,早就安排人了,如果万乙愿意,到时候一起去就是。
万乙他们走后,曾本之待在房里静想,一座早先盗过的楚墓,一座防着不让人盗的楚墓,虽然都不是特别重要,曾本之还是觉得其中有某种特别的东西。想来想去,时间就没了。他还没有想出个头绪,万乙就回来了。
万乙告诉他,熊达世坐着那辆挂北京牌号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在黄州城里转了一阵后,在东坡赤壁门口与一辆挂武汉牌号的越野车会合,然后就去了林家大垸,将林彪家的几间破房子从里到外,从山上到山下看了三个小时。回来的时候,他们将车开到新发现的那座楚墓附近。熊达世下车与越野车上的两个人拿着照相机,像是拍摄田园风光,在楚墓周围折腾了好一阵。
漆局长后来也告诉曾本之,自己又与熊达世见了一面。熊达世说此次来黄州,即使在青铜重器上没有收获,有林家大垸的见识也可以弥补。什么叫时势造英雄?什么叫韬光养晦?林家大垸为何由盛转衰?林彪又因何从宠极到遗弃?过几天回到北京,自己要好好给有些人上一课。漆局长存心想逗他,便装做好奇地问了三次,熊达世故弄玄虚就是不肯说。漆局长就将自己的家世简略说了,附带着说了春节前后自己去了北京的哪些小院,以及北京有哪几家的后人专门回黄州来拜年,并要熊达世判断一下,家中长辈总是游离在权力中心之外,是沦落还是洞察?熊达世愣了一阵,再过一会儿便推说有些累,自己休息去了。漆局长对熊达世很不屑,说“熊鼻屎”不知道黄州人脾气,凡事就算知道有窍门和捷径可走,也不会奴颜婢膝,更别说搞歪门邪道投机取巧了。
这一次,曾本之没有阻止漆局长用“熊鼻屎”称呼其人。
多年来经常参加野外考古发掘养成的习惯,使得曾本之在年老之后仍旧是只要有个枕头,不管床硬床软都能睡得很香。这天夜里他却睡意全无,好不容易睡着,便梦见华姐站在一处楚墓上唱“花儿”,旁边还有人敲着编钟给她伴奏。等华姐唱完“花儿”之后,那些人又一只一只地将编钟搬回楚墓。刚刚搬完,华姐又要他们再搬出来,说自己还有一首“花儿”没有唱。那些人不想搬,华姐就对他们说,这首没有唱的“花儿”是最好听的,只要听了这首“花儿”,六十岁的老寡妇就能找到自己的白马王子,七十岁的老光棍也可以找到自己的梦中情人。那些人没办法,只好重新搬出编钟,陪着华姐唱“花儿”。敲着敲着,编钟变成了曾侯乙尊盘,而且还不断地往外冒紫烟瑞气。华姐也不唱“花儿”了,一边跳着“**”时的忠字舞,一边不停地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黎明时分,外面下起雨来。
听着雨声曾本之总算彻底睡着了。再醒来时,发现有些不对劲儿,都上午九点钟了,怎么没有人来打招呼,就连万乙都不见人影了?他将手机打开后,一下子迸出两条短信。一条是万乙的,另一条是漆局长的。两个人说的是同一意思:昨天夜里禹王城楚墓被盗了,文物局的人加上万乙全部去了盗墓现场,请曾本之自己去餐厅吃早餐,待他们将盗墓现场保护好之后,再请他过去指导。曾本之下楼去餐厅时,留意看过隔壁别墅的情形,那辆挂北京牌号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不见了。他在餐厅里喝了一碗粥,拿上几个馒头就回房里等。
等到快十一点钟时,外面响起敲门声,曾本之以为是万乙他们来接自己,房间门还没有完全打开,一个身穿雨衣的女人便低头从门缝里钻进来。曾本之问了两句:“你要干什么!”第三句话却没机会再说了,因为他已经看清了,站在面前的女人正是华姐。
脱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