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袅袅茶香在蒸腾的雾气中弥漫, 嫩绿的卷芽在碧汤中昂扬沉浮，苏眠亲自为叶妩斟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
“上好的阳春白雪, 尝尝看。”苏眠坐到了叶妩的对面。
叶妩对茶没有研究, 再好的茶, 也如牛嚼牡丹，没有滋味，只喝了一口, 便放下了。
苏眠没有在意，她本也不是为了邀请对方品茶来的。见她放了杯子, 决定单刀直入, 适才在街上，她已经看出来叶妩是个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
“我有解除主宠契约的方法, 所以叶妩, 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刚才的提议。”
没有任何预警的话让叶妩的心头猛地颤了几下，她抬起眸来, 诧异的看向了苏眠。
苏眠表面看似平静, 实则一直在紧张的等待着她的反应，见此顿时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轻轻的笑了起来。
看来她之前的切入点错了, 这叶妩真正在乎的，是那只小狐狸。
苏眠继续说道：“我不知你在什么样的环境长大, 但我从小生活在奇谭城, 我知道妖族也好, 人族也罢, 实际上并无任何区别。叶妩, 谁会喜欢被禁锢住自由呢？”
叶妩用指腹婆娑着茶盘边缘, 没有吭声。
“看得出来，你很宠你那只狐狸。但你有没有想过，它天性如此活泼，是否愿意以这样的方式跟在你身边。”
“主宠契约天生就不公平，它死，你不会有事。但你死了，它一定活不了。”
叶妩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其实对这契约并不十分了解，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样的说法。但同时心里隐隐的产生了一个念头，苏眠没有骗她。
这奇谭城的城主果然非同一般，窥探人心的本事一绝，怪不得能以凡人之躯，压下奇谭城一众妖魔。
然而任谁恐怕都不会喜欢这种被看穿的感觉，叶妩眼眸漆黑，几乎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她冷淡道：“那你也该看的出来，许许他离不开我。”
苏眠果然微微皱了眉头，然而说出来的话，却与叶妩想象中截然相反。
“叶妩，你竟不知晓吗？”
“这契约会潜移默化的影响灵兽的心智，结契的时间久了，他自会将你当做最亲近的人。”
叶妩表情微变。
苏眠轻呷了一口茶，默默的放下了杯子，一瞬不瞬的盯着茶水里漂浮的碧叶，轻轻的叹了口气：“或许真相很伤人，但事实就是如此。今日无论这小狐狸的主人是谁，他都会最喜欢，他的主人……”
“这也是主宠契约，对灵兽的作用之一，令他对主人产生依赖感，从而永不背叛。”
叶妩紧紧的抿着唇，唇角几乎成了一条直线。她突然想到小狐狸在行天入镜，初见时，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从什么时候态度开始缓和的呢，叶妩不能确定，但确实是在结契之后发生的事情了。
两个人都陷入了各自的思绪里，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叶妩才收回思绪，缓缓的开口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苏眠抬眸，眸底闪过一丝惊喜，急道：“其实并不需要你多做什么，你只要将他带出奇谭城，然后好好保护他，照顾他一辈子……”
“太难了。”叶妩想也不想的打断了她。
“怎么会难呢？”苏眠不由的激动了起来：“他很乖，很好养的，只要一个漂亮的水池子便可以。你只要每天陪他说说话，夸他几句，他就会很开心了。他不爱热闹，不会到处乱跑，只会黏在你身边，哪怕待上一整天都不会觉得闷。不过鲛人的身子娇气，池子里的水一定要温度适宜，不能太热，也不能太凉，这个需要你注意一点儿，他心思比较敏感，一哭可能会停不下来……”
“苏眠！”叶妩再次打断了他：“太麻烦了。”
叶妩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听到苏眠的陈述，光是想想就已经开始嫌恶了。
“怎么会麻烦呢？”苏眠站起身，试图再次说服叶妩：“枕溪他那样的人鱼，没有人会不喜欢他的……”
“那是你。”叶妩定定的看着他，斩钉截铁：“我不喜欢。”
不喜欢？
苏眠如遭重击。
怎么会不喜欢呢。
虽然苏眠心里隐约明白，叶妩说的是事实，对她而言最最简单的事，竟成了他人心目中的负担，她一时无法接受。
一颗心沉甸甸的，酸胀的厉害。苏眠身体一下子软倒在椅子上，心里难过的厉害。
枕溪明明是那么好。
可叶妩如果真的不喜欢他，该怎么办。
即便她人品贵重，能够护住他一辈子，但她能够保证，永远都不让那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家伙掉眼泪吗？
叶妩已经不想再跟苏眠聊这个话题了，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白许许这么喜欢她，依赖她，是否都是源于这主宠契约的事。
她漠然起身，严肃看着她：“苏眠，你要好好想清楚。你无法将你对他的爱，强加到别人身上。”
苏眠如何能不知晓这个道理，她深受打击，精神有些恍惚。
她疲惫的阖了阖眸子，声音哽咽起来：“我倒是想，可叶妩，我没有时间了。”
……
“许许，醒醒。”
白许许浑身湿漉漉的躺在离池子不远的地上，周围一片清澈的水迹。
化成人形的小狐狸手长脚长的，叶妩没了灵力的加持，很难将他从这里抱回房间，只能俯下身子，轻轻的去唤他：“赶快醒醒，回房间睡。”
白许许在睡梦中吧唧了两下嘴巴，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令叶妩不适的皱了皱眉。
他竟然喝了这么多。
那只小鲛人不在旁边，叶妩的视线无意间掠过池子，并不知道此刻的枕溪正在水底心虚的蜷紧了鱼尾瑟瑟发抖。
“阿姐……”白许许朦朦胧胧闻到了熟悉的草木清香，下意识的伸开了手臂：“抱……”
主宠契约会让灵兽对主人产生依赖感……
叶妩的脑海再次浮现出苏眠的话，她伸出手，拇指指腹下意识的摸上了白许许额头上的花印，反复揉搓着，冷下心肠道：“不抱，自己起来。”
“阿姐阿姐。”醉酒后的小狐狸格外的黏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叶妩。朦胧中手指摸住了一块布料，便努力的往身边扯。
叶妩慌忙按住他差点扯开自己胸前衣襟的手，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白许许……”
然而醉鬼哪里能听得懂她的话，喉咙里哼哼着发出小兽般撒娇的声音，另外一只手还在她身上胡乱的抓着，叶妩一个头两个大，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你变回去，我便抱你。”
“唔？”白许许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好像在思索叶妩的话，紧接着讨好的将雪白的尾巴往叶妩的手里递。
毛茸茸的软毛贴着叶妩的手背轻轻的蹭着。
“给你给你。”
叶妩的手指发痒，惩罚似的捏了两下。力道有一点重，白许许却浑然未觉，反而傻乎乎的笑了起来。
“变回去，我抱你回去。”不远处的水池里传来细微的响动，叶妩眉峰微抬，知道那小鲛人此刻就在水底。
叶妩不喜欢这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便加重语气，跟白许许又强调了一遍。
这一次，小醉鬼终于听懂了她的话。
他极其认真的点了好几下头，乖乖的变回了狐狸的原型。
叶妩刚要伸手，就见小狐狸一把跳进她的怀里。小脑袋趴在她的胸口，四肢紧紧的环在她的身上，叶妩额头上的神经突突跳了两下，无可奈何的双手托住了它的屁股。
这个姿势，太诡异了。
叶妩只觉得说不出来的别扭，可是再在这里纠缠下去，只会更加的丢脸。只能托着它站起身来，往房间走去。
水池底下的小鲛人耳上的鱼鳍颤了两下，终于松了一口气，软软的倚着石壁躺了下去。
小狐狸的主人感觉好可怕，虽然他心里明白，叶妩是个好人，只是平常说话清清冷冷的，不苟言笑，并不是个凶狠残暴的性格。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害怕她，尤其她不高兴起来，眉眼微皱，恐怖的气场一下子就出来了。
呜呜……果然还是主人最温柔了。
而这边，醉酒的小狐狸也没有闲着。
“阿姐……”
“阿姐……”
小狐狸即使到了她的怀里也不老实，黏黏糊糊的拿毛茸茸的狐狸脸蹭它。几条尾巴跟蒲扇似的不时的扫在她的脸颊上，甚至挡住了她的视线。
叶妩心里明白，跟这醉鬼实在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于是只做不闻。但她不说话，小狐狸得不到回应，便得寸进尺了起来。
两只前肢抓着她的衣领往上爬，脑袋贴上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得意洋洋的道：“我知道阿姐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叶妩眉峰一挑。
“阿姐喜欢我……”说完，几条尾巴便如孔雀开屏一般，向两边伸展开来，摇晃的弧度更大了。
叶妩的视线一下子全部被占满了。
“喜欢你的尾巴。”她替小狐狸补充。
“哼，都一样的。”小狐狸哼哼两声，温热的吐息轻轻的打在叶妩的耳窝里，叶妩不自在的偏了偏头。
“有尾巴的灵兽很多，你知道阿姐为什么只喜欢我么？”
“为什么？”叶妩很给面子的问。
“因为我的尾巴多！阿姐是个贪心的女人，而且……”小狐狸得意极了：“我的尾巴又长又软，特别的好摸……”
叶妩这才明白，这小狐狸看起来娇嗔可爱，实际上却是聪明的紧。她的软肋，一直都捏在别人的手里。
但意外的，这个认知并不让她觉得讨厌。
好不容易将小狐狸送回了房间，本想将它放回床上，但小狐狸四只爪子勾着她的衣服抓的死死地，怎么也放不下来了。
叶妩只能顺势躺到床上，侧身拥着它，手指顺着光滑的毛发，抚摸着它的脊背。
闹了一路的小狐狸，回来后却是出奇的安静，叶妩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四周一片静谧，只有彼此的呼吸相互交织在一起，气氛难得的温馨。叶妩刚想闭上眼睛，忽然间，旁边的小家伙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它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四肢不稳的往前走了两步，又环顾四周，鼻子对着叶妩的衣袖嗅了两下，慢吞吞的爬上了叶妩的身体。
小狐狸四肢往旁边一摊，脑袋一下子趴在了叶妩的胸口，轻轻的蹭了两下，又没了声音。
叶妩情不自禁的咬了牙，一手抓着它脊背的皮毛，想将它提下来。谁知小狐狸似有所觉，爪子再次勾住了她的衣料。
随着她提的越高，她胸口的衣领也就开的越大。
叶妩赶紧又将它放了下来，自我放弃的阖了眼睛。
……
叶妩与白许许刚刚离开水池，不远的地方便多了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
平静的水面犹如一池死水，听不到一点儿的波动，苏眠远远的看着，脑海里想起刚才灰影老妪跟她说的话来。
“让奴役新投了几十尾新鲜的鱼，隔了一段时辰去看，并不见少。”
“除了跟那小狐狸说话，再没见出来。”
“送去的药膏被砸的粉碎。”
苏眠静静的看着池水许久，终于忍不住转身离开，然而才走了两步，又控制不住的走了回去。
她的脚步沉重，走的很慢，分明不算远的距离，却走了好一会儿。
直到走到池壁，苏眠缓缓的坐了下来。
这池壁是暖玉所造，因此并不觉得很凉。苏眠背对着池面，一言不发，而这池水下面，也是一片寂静。
她知道这小鲛人就在水底下看着她，也许还在生气，才没有向往常一样第一时间浮上来。
苏眠轻抿唇角，十指紧紧的扣在池壁上，无声的望着奇谭城永远是一道半弯的月亮。
她的腰背挺得很直，目光深不见底，眸子里的溶月恍恍惚惚，慢慢的成了虚影。
苏眠轻轻的开了口：“枕溪，你喜欢叶妩吗？”
安静的水底突然骚动起来，哗啦一声，一道绛紫色的身影破出水面，迅速接近苏眠。
苏眠刚要回眸，电光火石之间，银白色的锁链一下子环住了她的脖颈，将毫无防备的她猛地拽进了水里。
作者有话说：
想了想，这里还是稍微解释一下吧。契约对灵兽的影响，其实与灵兽的等级有关，越是神智越高的，受的影响越少。小狐狸是已经化形了的灵兽，所以……而且他对叶妩产生的，也并非是依赖感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