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姜君瑜始终记得?那天, 裴琅将漂亮而艳丽的红绸递到自己面前,脸上被红绸映出浅淡的绯红。
他的眼常常是覆盖着一层冰似的,仿佛什么情绪都没办法搅进去, 而那一刻, 有足够明亮的光,叫姜君瑜以为自己见到了月亮, 承认他兴许不是一块冰, 是有情绪会偏爱自?己的人。
然而往后的许多?瞬间,总有数不尽的潮水罩住她,在同她说, 裴琅冷心冷肺, 同姜家联姻,不过是他最稀疏平常的一步棋。
那条廊道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黑漆漆的, 姜君瑜只能看到裴琅的背影,她动?唇, 想追上去,问他——有没有一刻,是有短暂真心的?
可是她跑得?再快, 好像也没有办法知道答案。
耳畔边一直有轻微的动?静,搅得?姜君瑜思绪始终飘荡在空中,落不着?实处,最后只能望着?那点?光一点?点?碎掉。
鼻腔稀薄的空气好像被进来的湖水席卷一空,叫她不能呼吸半分,最后在难以的喘息中醒来。
入目之中就是自?己房内熟悉的祥云帘帐顶。意识回神, 姜君瑜手指艰难而轻微地动?弹一下。
紧接着?被人攥紧,用得?力气极大, 好似再也松不开。
裴琅低头,终于和她对上视线,他抿唇,想要说什么。
姜君瑜一看他忽然就有些怵了,被他抓住的手指屈了下,想收回,到底不敌裴琅,只好自?暴自?弃地由着?他继续拽着?,一颗心飞快而紧张地跳着?。
裴琅终于说话了,他嘴唇微动?。
“什么……”姜君瑜没听清,声音低低的,问他。
裴琅将人的每一根手指都握住,吩咐旁边守着?的知竹去温药,又问姜君瑜:“哪里难受?”
姜君瑜这?次可算听到了。
她感受了下,发觉没什么问题,好声好气地回:“劳殿下费心,无事。”
被抓住的手紧了一瞬,有隐秘的痛感,姜君瑜咬唇,抬眼看过去。
裴琅的眼珠黑沉黑沉的,情绪像大厦将倾时的雨,是一种?很容易叫姜君瑜害怕的神色。
然而只是短暂的眨眼一瞬,他恢复表情,又仍然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了,去找暖手炉给人。
兴许心里在说我。姜君瑜想,屏息静气,静静等待。
一瞬,两?瞬,三瞬……数不清过去多?久,裴琅将暖手炉又往姜君瑜那边伸了下,从喉间发出简单的音节:“嗯?”
姜君瑜惊异,一直手接过,手指特意和他的碰上。然后不死心地闭眼重试。
耳边有烛火燃烧时传来的轻微花火声,外面的窗台风很大,扑在窗户上轻微的“嘶拉”声。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怎么不说话?!”姜君瑜吓得?差点?把舌头咬住,两?只手往前够裴琅的袖子。
裴琅往她那边伸了下,示意随便让她握,最后低眉顺眼看过来:“要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姜君瑜急得?不行,忍不住囔囔:“怎么回答一个都听不到?”
她错愕而张惶,只是问:“你在想什么?”
“想你什么时候愿意喝药?”裴琅不知道她怎么这?样说话,他从知竹手中接过药碗,眉眼压得?低,看不出具体神色。
姜君瑜彻底死了心,她呆呆地望着?裴琅手里的汤药,数次屏息之后接受这?样的事实——自?己真的不能够听到裴琅的心声了。
原原本本摊在面前的图鉴一点?点?收起来,又成了一片空白。
裴琅敏锐地察觉到她慢半拍的表情的神色,手中的汤勺往她的方向够过去。
姜家盘根错节,一朝不除……
好似数道声音在脑子回响,如潮水一般窒息地压过来,姜君瑜艰难喘息,始终没办法得?到片刻安宁,攥着?裴琅手腕的每一根手指都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裴琅一动?不动?,任由她使劲,把自?己的手腕都握出艳丽的绯红。
最后空出的手抬起,轻微地拍了下对方的头:“喝药。”
姜君瑜如受惊了兔子似的,身子往后缩了一步,退开他的巴掌。
骨节分明的巴掌悬在空中,迟迟没能落下。
烛焰忽然跳了火花,发出“噼啪”的细碎声响。
姜君瑜抬头,望着?他看起来应当带着?温意的掌心,迟钝地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呐呐:“我想睡了……”
裴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终于收回了手,将药碗放到一侧,垂下的眼睫浓密而长,遮住眸子里的所?有神色,他应了声好。
*
姜君瑜向来不是叫人省心的,从她幼时便爱耍赖躲懒姜父就知道了。
但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这?么叫人不省心。
“你再说一遍?”他朝人吹胡子瞪眼,企图制止姜君瑜离经叛道的想法。
“我说,”姜君瑜稳住心神:“我不想嫁入东宫了。”
笔墨纸砚掉了一地,姜善中到底没舍得?朝女儿发脾气,只是将东西打落在了自?己身侧,却也足够叫姜君瑜吓了一大跳。
“你以为落在你身上的婚约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圣上下了旨的,有什么差错都是要砍头的。”
姜君瑜梗着?口气:“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不知道!”姜善中气得?不行:“为什么呢?先前不是说得?好好的么?”
难不成说因为太子心太黑了,自?己又没了探心的本领,倘若姜家跟他彻底绑在一条绳上了,那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杀全仰仗对方了。
姜君瑜闭口不谈,垂下脑袋。
这?几日?的变故叫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一点?,门再也不出了,好似真的被那场落水吓到了似的,连人也基本不见,几日?未曾见太阳,仿佛人又白了一点?。
她的下巴尖更?明显了,一小截,什么话也不说,抿着?唇。
“……你不要想了,好好休养,下月初九是个好日?子。”姜善中大手一挥,将她剩下的话全堵住。
姜君瑜挣扎了几下,被姜善中喊侍女拉开,退出书?房。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姜君瑜不适应地眯了下眼,明明秋日?阳光好,却叫她通体凉寒,仿佛有冷意延着?脊背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被冻到似的,缩了下脖子,下巴埋进狐毛里。
忽然被铺天盖地的暖意包裹。
空气中混着?浅淡的松柏香,裴琅不常用固定的香料,总是混着?来,然而他身上却有着?固定的霜雪味,好似他整个人的感觉,不高?兴时能将人冻成冰疙瘩。
裴琅的披风厚重,是上好的料子,带着?他一点?的 体温,盖上没多?久,暖意就开始蔓延,连血液都开始滚烫起来。
姜君瑜怔忪,好似一双腿都要站不住,她回过头,对上了一双平静无波的眼。
裴琅怎么在这??
正赶巧么?姜君瑜觉得?自?己开始有些疑神疑鬼了,怎么会这?么巧,她前脚刚进了书?房,裴琅后脚就来了?
太子殿下只手遮天,埋个棋子在姜府想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府中这?几个月都没有侍从发卖,细究起来,兴许是更?早之前……
“在想什么?”裴琅弯一点?腰,好脾气地问她,好像只是想和人找个话聊聊。
姜君瑜跟拨浪鼓似的摇头。
裴琅同她对视片刻,到底败下阵来,弯一下眼睛,语气温和地同人说,又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踏青。
“不、不必了。”姜君瑜有些怵他了,心口好似被放在钝刀上,一点?点?摩擦,带来钝痛,不明显,好像只是不习惯,而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
她听到自?己震鼓的心跳,兴许是因为紧张而战粟,指腹也冒出细密的汗。
除却这?些,她什么也听不到了。
“你……”姜君瑜抿唇,不确定地问:“听到了么?”
裴琅飞快地眨了几下眼:“没有。”
姜君瑜抬眼,同他对望。
而裴琅只是弯眼。
又是这?样。
拳头落不到实处,太子殿下永远这?样,好像是没有情绪的假人,满面春风。
姜君瑜忽然很想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有多?余的情绪。
她横冲直撞:“我同父亲说,不想嫁给你了。”
裴琅神色不变,手碰上她的,答非所?问 :“今日?天寒,加了衣么?”
姜君瑜很讨厌他这?副样子,她置之不理?,继续说:“我说,我不想同你成婚了。”
“好凉。”裴琅从一侧拿出一枚暖炉,塞进她另一只手,听也没听到似的。
同人说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是无关痛痒的笑话,永远落不到地方,如同悬在自?己心头的石子。
姜君瑜有心无力,第一次这?样叫他,语气凶巴巴:“喂,裴琅!我说我不想……”
她小小地呼气。
裴琅用了点?力,恰到好处,叫她不至于挣脱的疼痛,只是短暂的,瞬间叫人说不下去的痛感。
他垂下眼,望着?姜君瑜,眼睫扫下一小块阴影,姜君瑜就望着?他那块阴影,看到他面无表情,唇抿得?紧,身上有亘古不变的寒意出来。
手腕的短暂痛感好似突然感受不到了,她整个人被浸在了冰里,在晚秋的日?子里冻得?人心口直颤。
“听到了。”裴琅回她,眼皮掀开,那块阴影一下子看不到了。
他面上的神情却没有因此变好。
“天太冷了。”他说:“太子妃坠湖后瘦了许多?,这?几日?好好休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