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天地浮萍 (十四)
这夜邱纶是留在这屋里睡的?, 不?论?是明言或暗语,妙真都没有赶他。高兴得他搂住妙真又?亲又?捏,把她揉得软了,放在月光里为所欲为。
妙真不?得不?承认, 在邱纶的?爱里也?是快乐的。下半夜她伏在枕上自暴自?弃地想, 一个女人同时贪婪着两个男人的?爱,说出来也?要遭天打雷劈。
所以她藏在心内不敢说。因为这份贪婪自?私, 对别人的?贪婪, 倒宽和了许多。所以对于瞿尧的?叛逃, 也?很看得开。
可在林妈妈她老人家, 这就是天崩地裂的大事。早上听见这事, 恨不?得立时就死, 免得睡在床上没个用处, 反倒还要请大夫吃药,又?累人又?累财的?,实在是给眼下妙真这困境雪上加霜。这样一想,连药也?不?吃了。
妙真搬来根凳子坐在床前劝她, “大夫还是要请的?, 药也?该吃。省您这几?个钱,我又?发不?了财。银子的?事情您别操心,我自?然去想法子。”
林妈妈眼下病得重,爬也?爬不?起来,只管两眼失神地望着妙真, 不?一时眼角就滑落一行泪,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能有什么法子?难道去向人借?就是借来了,将来又?拿什么还?你没钱还, 就是叫人家拿住了七寸。依你的?性情,还不?是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那岂不?是要吃大亏了!”
她一边说,一边从被子里抬出条胳膊,紧紧攀在妙真小臂上,“妙妙,你听我的?,别管妈妈了。我这病早该死的?,实在是放心不?下你才拖了这么久。再拖下去,非但帮衬不?了你什么,反倒成了个累赘。”
妙真鼻子一酸,忙攥住她干皱的?手,“您这是什么话?这几?年要不?是有您老人家管着,我早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您只管安心养病,我有法子就是了。您放心,我不?管人家借钱。”
“不?管人借,还能哪里得来?左不?过是邱三爷补贴给你。你听妈妈告诉你,既未成亲,就不?敢受人家许多好处,免得将来牵扯不?清。男人呐,好的?时候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一旦到了不?好的?时候,和你算就要明算账起来,到时候一丝一毫都要和你算得清清楚楚。你是个最要脸面的?人,倘或到时候婚姻做不?成,他来和你算账,你能受得了这份伤心?还是不?要他的?好。”
一时说得妙真无言相对,正在心内忖度。可巧花信煎了药来,在门前听见,唯恐妙真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拿胳膊肘撞开门,搭着腔进来,“妈妈此?言差矣,”
她往圆桌上搁下木案盘,一面滗药,一面回头看她们,“三爷绝不?是那种人,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与姑娘将来有什么不?合的?地方,也?断不?会因这些?钱财上的?事和姑娘计较。他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富贵公子,和姑娘从前一个样,你叫他算他还不?会算呢。”
妙真暗暗思量她这话,也?对,邱纶那个人,千不?好万不?好,也?不?会是在钱财上计较的?人。便回头宽慰林妈妈,“妈妈只管放心,并?不?是我开口问他要,我原也?没有这个意思。是他昨日?自?己说,今日?他家里的?人就要送钱过来。”
林妈妈还有几?分精力和她们说道理?况且也?是走投无路的?办法,只得松开了手,瞥一眼桌上那药罐子,“这药苦得很,横竖都是要死的?,我嘴巴里还想清静几?天。”
妙真作好作歹劝又?劝一阵,花信听得有些?不?耐烦,一径把药碗端了来笑道:“老了老了,难道还要耍小孩脾气么?妈妈趁早喝了,省得姑娘说得口干舌燥的?,也?不?白费我费力去煎这药。我腿上还受着伤呢,姑娘叫我只管在屋里养伤我也?没敢歇。”
林妈妈听她暗藏讥锋,只得强爬起来吃了这药。吃下去也?不?见好,反平白又?添了股气在心里,昏昏沉沉又?睡过去。
下晌来了个郎中诊脉,诊后出来,在廊下直和妙真叹气摇头。妙真原晓是好不?了的?,听见郎中嘱咐预备后事,便是眼窝一热,泪水成行。
在廊下哭过一阵,把眼泪揩了,叫着花信回房去商量后事。
邱纶今日?不?曾出去,一门心思在这里等人家里打发人来送钱,要出去也?没有钱。正歪在碧纱橱内榻上懊悔当初离家时不?该为了与他大嫂赌气,放着银子不?拿。
看见妙真红着眼圈进来,忙立起身,扶着她两条胳膊弯腰细看。见看她睫毛沾湿,腮有泪渍,便问:“怎么?敢是林妈妈的?病不?大好?”
妙真点点头,扭头吩咐花信,“你去叫良恭来一起商议着办。”
花信道:“良恭大早上就出去了,姑娘不?是叫他去把严癞头叫来伺候么?他去告诉他去了、”
妙真倒把这事情忘了,又?看看花信脸色,小心道:“我晓得你厌烦宁祥,可尧哥哥这一走,家里着实差人手,你也?要养伤,那些?粗活累活好交给他去办。”
花信虽然烦严癞头,可也?高兴有人来替她分担,便笑,“姑娘要用?人,我一个丫头还能说什么不?成?你只管放心,我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
妙真点点头,回头坐下,和邱纶说:“才刚郎中来瞧过,说妈妈实在是不?好,叫预备后事。我也?不?大懂办这些?事,一时不?晓得该预备些?什么。我只想着要给白池写?封信,她能不?能回来奔丧两说,也?要叫她知道才好,那是她的?亲娘。”
这真是为难了邱纶,他也?从未操办过什么大事,并?没有什么帮得上的?地方。只得去取了纸笔来帮着写?信。待写?完,搁下笔又?犯起愁,“只是不?知这信该送去哪里?”
“送去哪里……”妙真锁住眉头想,只晓得那位邬老爷家是在苏州府昆山县,开着好几?亩花圃,专供园景盆栽。
“你家里有人常来常往苏州,你好不?好托人去跑一趟昆山县,打听打听这一位邬老爷?他们家在苏州供着许多大户人家的?园景盆栽,想必有些?名气,应当是能打听得到。打听到了,就把信送到他家去,白池是嫁到他家做了二?房。”
邱纶把信揣起来答应,“一会来人,正好叫他捎去织造坊里找人送去。”
恰好老五叔走进来说府上来了人,邱纶一时高兴起来,也?顾不?得再去安慰妙真,忙传人进来。见是长寿,还要问问家中的?情形,就领着他往西屋去说话。
果然长寿提来了一包银子放在桌上,五十两的?官银四锭,拢共二?百两。邱纶望着那银子旋到椅上坐,把腿翘起来,又?得意又?好笑,“昨日?我去,太太还说不?叫账房给我支银子。瞧,今日?还不?是给我送来了。”
长寿抄着两手,苦着张脸,“三爷您先别急着高兴,恐怕就此?一回了。我出来时太太撂下话,您要是再不?家去,往后一个钱也?不?给送。就这二?百两银子,您能省检着过就过,不?能省检,饿死了她也?不?管。”
邱纶全不?当回事,“太太总是这话,昨日?我走她也?只管这么说,今日?还不?是送了钱来。她老人家能舍得我挨饿受穷?”
“这回大约是当真的?。我告诉您您可别说是我说的?,咱们大奶奶在太太跟前露了您的?底。她打听到您离家是搬到了这里来住,就暗叫了老五叔的?媳妇去家中问话。老五叔那媳妇,也?是个呆人,经不?住大奶奶套她的?话,把知道的?全说了!大姑娘前几?日?不?是犯了病根了么,哎唷,昨晚上您走后,大奶奶就上太太屋里去,把这事说给了太太听。说得邪乎得要紧,说大姑娘见着人就要砍杀!偏巧您昨日?回去,额头上可不?就带着伤嚜。太太想起来,那可就一万个不?依了!”
听了半晌,邱纶那脑门上渐渐挂起来官司,跺了下脚,“我怎么就不?知道防备她!好个大嫂,就见不?得我好是不?是?”
长寿忙道:“二?奶奶叫我给您捎句话,趁大奶奶这会在太太面前编排得还不?多,您赶紧回去向太太解释解释。”
“要我解释什么?”
“解释姑娘的?病。就说她没有病,是大奶奶瞎说。那老五叔媳妇并?没到姑娘房里亲眼见过,只是听见老五叔说,又?听见姑娘打伤了丫头,说些?疯话。您就说姑娘是给梦魇住了,或是说给哪里的?小人迷了心智,早醒过来了。太太信了这一点,或许您在这里犟着犟着,还有转机。”
邱纶沉吟片刻,心烦意乱地将给白池的?信交付给长寿,吩咐了几?句就赶他走。他自?己欹在椅上忖度了半日?这事。想着定要领着妙真回家去见过邱夫人,妙真最讨长辈女人喜欢,他娘见了,或许就肯答应也?未可知。
只是时下妙真一定不?得空闲,还要料理林妈妈的?事。这一会听见良恭回来,领着那严癞头往内院进来。邱纶在西屋听见,便不?往妙真屋里去。想他们定是要商议林妈妈的?事情,他又?不?在行,去了插不?上话,倒显得他不?中用?似的?,要给妙真小瞧了。不?如躲开,就倒在铺上睡个午觉。
那边厢,严癞头并?良恭进去,先给妙真打拱行礼,“大姑娘,我回来了,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只管使唤。”看见花信坐在榻上,又?向她笑呵呵地拱了两回手,“花信姑娘好,花信姑娘一向大安?”
花信横了他一眼,不?搭他的?话。妙真就接过话去,“她身上伤着了,这一向要好好养伤,所以我才叫你回来帮着做些?活计。都是些?琐碎差事,你男人家不?要嫌烦才好。”
严癞头忙认真端详花信,“花信姑娘哪里伤着了?”
“与你不?相干,你只管做你的?事。”花信冷淡地回了句。
一时尴尬起来,妙真忙向良恭说起晨起郎中说的?话,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
良恭心里本来不?痛不?痒的?,看见她哭,也?生出些?哀愁情绪,“林妈妈那病本来就是拖,这几?年一年重似一年的?,也?是早有预料的?事。你不?要太过伤心,仔细又?把你的?病带出来。”
这时节妙真最怕给大家平添麻烦,一听这话,忙抽噎两下止住哭,把眼泪抹了,“我要和你们商议如何?办这后事,不?知从哪里起头。”
良恭道:“这有什么难办的??万事不?提,先要置办一副棺材,冲好了倒好,冲不?好就是现成的?。只是她老人家还有什么亲朋没有?该要告诉他们知道。”
“她有位丈夫,早跑得没了音信,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也?有些?亲戚,可自?打她到了我们家,也?都不?大来往了。白池那里,我写?了封信,托邱纶他们织造坊里常往苏州的?人去访到那位邬老爷,大约不?是什么难事。”
“那也?省事,不?必等这些?人,事情真出来,就停灵七天,点穴下葬。我现往街上去看几?副板,再买些?白绢灵幡来预备着。”说着立起身,招呼着严癞头一道往街上去。
妙真怕她那些?银子不?够,忙走去奁内取出跟金簪子,“你把这个拿去典了,好置办东西。”
良恭不?去接,只看她一眼,“你别管了。”
言讫并?严癞头出去,妙真如何?不?想占他银钱上的?便宜,也?终是占了。她手里握着那根簪子,觉得很是亏心。
然而她拒绝不?了他带来一切便利,他就是这点好,似乎永远在为她善后。她也?是这点坏,这点坏,也?只有他能理解。
没捱过几?日?,林妈妈就病故了。那日?黄昏,妙真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前,看她那双半睁的?眼睛在屋里慢慢地搜索着。
妙真晓得,她一定是在找白池,就笑着去握她的?手,“妈妈放心,我一定去找白池。她要是过得好,我就到您老人家坟山去告诉一声;倘或她过得不?如意,我就把她领回来。”
纵然她胸口奔腾着一海的?眼泪,此?刻也?不?敢哭出来,怕林妈妈放心不?下。
她感?到手掌被握一点力量握住,也?反紧紧地握住这只遍布沧桑的?手,很笃定地笑起来,“我晓得您老人家也?放心不?下我,这有什么呢,我又?不?是孩子了。其实告诉您听,我是一点不?怕的?,我胆子大着呢,从前都是装出来哄你们的?。你们都觉得一个小姐,就该娇生惯养,不?能吃一点苦头。所以我才装出个不?能吃苦的?样子,好叫你们高兴。我可能吃苦呢。”
林妈妈早没了讲话的?力气,空张着嘴巴,千言万语不?得出声,就遥望着窗户上的?一片黄昏。那浓重的?橘色糊满纱窗,屋子里也?阗满这恍恍惚惚梦一般的?光彩。
这光叫妙真想起小时候的?夏天,暴雨将至前,有云蒙住了太阳,到处是昏昏的?颜色,闷着一种烦躁的?情绪。等到大雨落下来的?时候,反而觉得好了。
她扭头望着那天色,感?到手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冷下去,心里的?悲伤倒没有大起大伏,很是平静。这时候也?没能哭出来,等到回转看林妈妈阖上的?眼睛,只有一片依依难舍。
她就在她身上伏了许久。
到二?更天,给林妈妈换了衣裳,良恭与严癞头进来抬人,封进棺椁内。又?在四处张罗着挂白布,点白烛。这夜如昼,大家都没能得歇。
倥偬七日?,葬了林妈妈,又?没事可忙了,陡地平静下来。这种平静在妙真又?是很茫然的?,因为没有目的?,不?知该往何?处觅得方向,她真到了没有长辈替她做主?的?时候。
她自?己要打算,却没有头绪,也?没有可商议的?人。因为这条路全是她自?己的?,余下的?人,和她既无血缘上的?牵绊,也?早没了契约上的?结盟,他们随时随刻,有了别的?去处说走就能走。
她想着该回常州去打官司,然而这想法并?不?强烈,因为对金钱她没有太确切的?欲望,也?对官司的?输赢也?不?抱什么期望。
找来良恭商量,说着说着,又?很内疚,瞧瞧窥他一眼,“我并?不?是要你和我一道去,只是想找你商量看看可不?可行。眼下我也?没有别的?去处,又?没有钱,好歹是要去讨得这笔账再想以后,能要多少回来就算多少。”
良恭将一条胳膊肘撑在那长条案上,斜斜地站着。从前他对事情的?好坏也?总不?抱希望,如今因为要宽慰她,倒学会了抱有一份期待。
他歪着脸笑一声,“总要去做了才知道能不?能成功。这钱本来是你的?,不?能白白便宜的?别人。我陪着你去。”
“那你姑妈怎么办?你放心丢下她独自?在家?”
良恭把腿收正了,转过身弹弄一下瓶内插的?一枝桃花,低低咕哝了一句,“丢下你我也?是不?放心。”
妙真歪着眼瞅他在说什么,就听见你啊我的?,别的?也?没听确切。反正知道总是动听的?话,因为他每回说起动听话,都是一副逃避的?样子。
她暗暗叼着嘴皮子笑,也?不?去追问。扭头看了眼天色,见日?已正中,该吃午饭的?时候。便吩咐,“你去先摆了饭来,咱们再慢慢商量。”
不?一时将饭摆在外头饭桌上,只得两副碗筷。邱纶这日?回家去了,问严癞头如何?也?不?过来吃,良恭哼哼不?屑地笑道:“他在外头端茶递水伺候着花信吃饭,顾不?上。”
妙真也?笑,握着一双箸儿压着脖子凑来,“他一定是非花信不?可么?”
良恭端起饭碗睨她一眼,“我没问。不?过他那个人,从前从不?想什么男女之事,认真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样。”
“可是花信厌烦他,我劝过两回,不?中用?。花信主?意大着呢,她想嫁个管事相公。”
这管事的?相公哪里去找?两个人都不?问不?说了。也?是一种默契,邱纶不?在的?时候,他们都不?说有关邱纶的?事。邱纶在的?时候,也?有种微妙的?和谐,良恭总是避开,他避开了,妙真和邱纶的?相处,也?是极其的?自?然而然。
有时候妙真觉得她和良恭简直像一对奸夫□□,还处在眉来眼去的?阶段。每回说说笑笑的?,看见邱纶进来,又?都默契地停住说笑。仿佛幽昧里忽然照进来一线亮光,彼此?在光线两头的?黑暗中避着,感?到一丝难堪而隐秘的?情愫在萦绕。
每逢这样的?时刻,邱纶无意闯入,也?能察觉危机四伏。他不?必如何?聪明,只以男人的?眼光看,也?知道良恭对妙真是超过了主?仆之分的?。但妙真如何?,他看不?清,所以有些?恐慌,急于把他和妙真的?关系正名定分。
这日?归家,就是来和邱夫人商量,要她先见一见妙真,不?要急于去反对。
他挂着条腿扶手上,人歪在椅子里说道:“您先见一见她,保不?准您一见就和喜欢。你不?知道,在常州时,她那舅妈就很爱带着她出门,觉得很有面子。您往后带着这么个儿媳妇出门,也?是件很风光的?事。”
邱夫人坐在上首衣裳,瞟他一眼就冷笑,“哼,我带着个疯妇出门,还怕人家笑掉大牙呢。”
邱纶忙放下腿,正了正身,“您别听大嫂胡说八道,她专爱捕风捉影传人家的?闲话。妙真好……”
话未说完,邱夫人便急着去驳,“我亲自?叫了老五他女人来问过,难道也?是捕风捉影?从前也?有过耳闻,说她胎里就带着这病。”
虽叫了老五叔女人来问了几?句,可老五女人也?不?在跟前伺候,究竟也?说不?清是发疯还是发她大小姐的?脾气,因此?不?敢咬定。邱夫人自?己也?不?大信大奶奶说的?话,可自?己分辨下来,倒像是真的?。因此?那一点拿不?准也?就忽略不?计,咬死了不?答应。
邱纶忙辩解道:“那是他们知道得不?清楚,那是妙真那几?日?给梦魇着了才说了些?糊涂话,早就好了。她娘是有这病不?假,可没说就一定往下传,她姨妈就没犯过这病症。您不?信,明日?我带了她来,您看是不?是好好的?。”
邱夫人一口回绝,“我不?见。没这个道理,名不?正言不?顺,由你领进家来,叫人看笑话。”
邱纶听她这口气也?不?是绝没可能,就起来凑到跟前,“不?由我领她来,我去请二?嫂领来,外头人问起,就说是二?嫂娘家的?亲戚,这总能成?您好歹先见见再说,见见又?不?少块肉,就当是您成全儿子这一回。”
邱夫人到底宠他宠惯了,不?由得摇摆,“那我见了,果然很不?喜欢她,你肯乖乖回家来么?”
见她松口,邱纶喜得无可不?可,“您果然十分厌烦她,那这门婚事儿子也?不?敢求了,自?当回家来。可咱们先说好,您不?能喜欢也?装作不?喜欢。再则,只要有五分喜欢,那也?算中意这个儿媳妇。”
邱夫人听他算账,简直好笑,“你这孩子,就会打这些?机灵算盘。我要是捡别人家的?小姐,那还得十分喜欢才算数,凭什么看她,只五分喜欢就能算了?”
“因为您儿子是一万分的?喜欢她,您这五分,权当是让您亲儿子了。”
说着就跪下去,把邱夫人的?膝盖晃一晃。晃得人没了奈何?,才叫来二?奶奶商议。
勉强商议下来,邱纶兹当此?事已是决计能成功,高高兴兴回来到九里桥来告诉妙真。进屋看见良恭在小饭厅上收拾碗碟,这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妙真也?在帮着收。
叮呤咣啷一阵收进个提篮盒里,向良恭弯着眼笑道:“你自?去倒茶吃,我拿到厨房里去。我顺便还要去看看花信。”
邱纶觉得她笑得有两分讨好的?意思,可恨良恭很自?然地接受着,由饭厅里走出来。迎面看见邱纶在门首,也?不?问安,也?不?招呼,自?去正墙椅上坐着吃茶。
邱纶猛地呵他一声,“那是正位,你一个下人,当坐在那里么?!”
妙真闻声提着提篮盒出来,不?及开口,邱纶就一手劈来,抢下提篮盒放去几?上,朝良恭偏了偏脑袋,“你来收。我看你简直忘形得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良恭瞥妙真一眼,见她为难地站在那里,就放下茶盅,起来收拾。只散淡地微笑着,瞟过邱纶一眼,就拧着提篮盒出去了。
邱纶掉过头看了他一回,怀着气转回来,眼一斜,手一剪,抱怨起妙真,“人都说我是个玩起来没上没下的?,想不?到你比我还分不?清个高低上下。须知道,下人就是下人,你把他们抬得高了,他们少不?得要蹬鼻子上脸。”
妙真瘪着下巴轻轻笑着往卧房里去,“我如今哪还敢那样的?架子,一个落魄主?子,亏得他们不?舍不?弃,我难道还要端着主?子架子打骂他们么?我连使唤他们做事,有时候也?免不?得小心翼翼的?。”
他在后头听见,也?能理解她的?处境与为难。便不?忍责怪,又?笑着赶上去。
屋明几?净,窗上清阴,外头嘁嘁喳喳的?鸟叫莺啼,蜂飞蝶舞,恰是午睡的?好天气。妙真先往炕桌上倒了盅水漱口,吐在小瓷盂内,揩着嘴到铺上去。
邱纶寸步不?离地在后头跟着,待她坐定,也?挨去坐着。一面说:“我今日?回家去了一趟。”
“我晓得啊。”妙真脱了鞋袜抬腿上床,牵了被子来,就要倒下去。
邱纶忙扶住她,“先别睡,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妙真抱住一对膝盖,“什么事,忽然正经起来了。”
“咱们成亲的?事,能不?正经么?”
妙真就微笑着不?讲话了,尽管邱纶是她眼前最好的?归宿,也?正经说过婚姻嫁娶之事,可一向都是他在说,她从不?主?动问起。问起来就好像是催逼他的?意思,反显得自?己心急火燎,是非嫁他不?可了。
鹿瑛上月打听到她回到嘉兴,也?托人捎了封信来。知道她和安家退了亲,问了问她的?婚事。妙真因怕她讨要那两处庄地,就回说虽与安家退了亲,眼下又?与邱家结了缘,正在议论?婚事。
可不?是说来就来,邱纶正经说起:“我今日?回去和我娘商议了,定个日?子请你往我们家去一趟,让她见见。你也?不?要多心,你知道,自?你们家倒了,外头净说些?你不?好的?话。他们那些?嘴哪里信得?不?是嫉你美貌,就是因为往年你不?拿正眼看他们他们不?服气。我娘也?听见些?,她不?大信,所以请你到家去见一见。”
外头传的?闲话她也?听见了些?,自?回到嘉兴来,虽偶然有旧日?尤家的?亲朋来访,也?多半是抱着看笑话的?好奇心。他们东问西问,无非是问她爹的?案子和她退婚的?事,专往坏事上探听。
妙真抱着双腿,前后摇了摇身子,表示不?大在意,“你娘是怎么听见的??”
“你们尤家走动的?人,有些?也?与我们邱家有来往啊,自?然听得见。”
她点点头,“你娘不?信那些?,要亲自?见见我,我原也?没什么可多心的?。只是我如今无父无母,无人替我主?张,无端端跟着你回去见你家里的?长辈,叫人家知道,怎么说呢?”
“这个不?妨碍,我和娘商议了,到那日?叫我二?嫂来接你,就说你是她娘家亲戚。”说着,邱纶抬起手,把她鬓角那缕头发绞弄起来,“正因为无人为你主?张,更应该亲自?去看看,难道请个媒人去,回来说给你听样样都好你又?放心么?这没什么可怕的?,丑媳妇总得见公婆。”
妙真笑着翻了一眼,“我怕什么呀?何?况我丑么?”
邱纶捧起她的?脸,把嘴巴挤得噘起来,摁上去重重啄了一口,“就是打个比方,你是天下第一美人。”
妙真“咯咯”笑起来,心一骄傲,就得到满足。邱纶还有话含在嘴里,想叫妙真到时候千万要否认有疯病是事、又?看妙真此?刻高兴,怕伤及她的?自?尊,就把那些?话咽了回去,只和她商量日?子。
她掐指算着,也?想起桩正经事来,反和他商量,“这件事我答应你,你也?依我一件事。等往你家里去过,婚事就随你家里的?长辈去筹划,我要回常州一趟。”
“又?回常州去做什么?总不?会是要请你的?舅舅舅妈来吃咱们的?喜酒。”
“我的?嫁妆还在他们手上,和他们还要一场官司要打呢,难道我不?去讨回?再说,要我什么都没有就嫁到你们家,你的?父母哥嫂能答应嚜。”
邱纶毫不?在意,“这有什么?我们邱家还会缺你那笔嫁妆?我要娶你这个人,又?不?是娶你那些?东西。我看也?不?要麻烦了,你那双舅舅舅妈,比猴还精,你就算真和他们打官司,胜算也?不?大,何?苦这样费事去奔波?你要是怕没个体己钱傍身,也?简单,等过了门,我找我娘要一笔,偷偷给你,就当做你从娘家带去的?。”
这话他先前也?说过,那是妙真只当他说笑。此?刻这样近地看他轻松快意的?神色,觉得他这个人简直豪爽得过分,完全把过日?子当做一场游戏,所以挥金如土。可这份豪迈又?是慷他人之慨,他身上并?没有一样是他自?己挣来的?。要做他的?妻室,不?免有点慌张。
她敛起两弯眉黛,瞟着他别开脸,“那可不?成,要你父母的?钱来充作我的?嫁妆,愈发叫人瞧不?起。他们就算答应,也?不?过是因为宠溺你。我拿着这份财产,岂不?心慌?”
邱纶坐近了些?,两手挠着她咯吱窝下的?痒肉,“要做夫妻的?人,怎么你啊我的?生分起来了?我父母宠溺我,难道你还会吃亏不?成?”
妙真笑倒在他怀里,“道理不?是这样讲的?嘛。总之我要回常州去一趟,讨不?讨得回来,也?要去讨。这样没声没息的?算了,岂不?是叫人觉得我软弱可欺?不?要再挠了,我要生气了!”
她笑得脸上红扑扑,眼睛里泛着点水汽,就倒在邱纶腿上,仰面嗔看着他。把邱纶看得六魂无主?,什么都可答应,“好好好,等咱们的?事情定下来,就去。”
后面的?尾音,陷在她的?口里,不?顾大白天光的?,放下帐子就摁着妙真厮混起来。
下晌起来,商量好十五那日?往邱家去。花信知道这消息,想着事情至此?,也?算八九不?离十了。仿佛连她的?终身有了个好的?着落,因此?比妙真还显得高兴,离日?子还有好几?天,就急着要为妙真拣选衣裳头面。
严癞头成日?往她屋里端饭,这日?看见她下了床梳妆起来,忙去搀她,“你不?好生养着,又?下来逛什么?你脚背上的?皮肉还没长好。”
花信忙把一条胳膊抽出来,自?己走到一张八仙桌旁坐着。走路的?姿势,还有些?显得怪异。
她看了下案盘里的?早饭,是一碗稀饭并?一盘糟鸭舌,一盘五香肺片,不?像是老五叔媳妇做的?早饭。因问他:“你在外头买的??”
严癞殷殷勤勤地捧上一双箸儿,满脸堆着笑,“你昨日?说老五叔媳妇烧来烧去就那几?样,吃得烦了,我今天就往街上酒楼里去买了两样来。不?知可不?可口,你先吃吃看。”
他几?个指头只捏住箸儿中间,因为先前有过没留心,不?管握住哪里就递给她。遭她很嫌了一回说:“你那手脏兮兮的?,指甲缝里黑魆魆的?,摸着前头,还叫我怎么吃得下?”
所以这几?回,他刻意找了根竹签子,把指甲缝挑了挑。也?挑不?白了,里头不?是泥,是常年烟熏火燎熏出来的?颜色。只好在行动上分外留心。
花信接过箸儿来,尝了下,很是可口,却仍不?给他好脸色,“你杵在这里做什么?你自?去吃你的?早饭啊。”
严癞头把后脑子抓抓,讪笑着,“我吃过了。你有没有衣裳要洗,我今日?洗衣裳。”
原本这些?活计都是花信在做,自?打他这次回来,见花信有伤,就把她的?差事一并?都接过去做。花信益发鄙夷他了,心想洗衣裳这样女人家做的?事他也?肯做,真不?是个有尊严的?男人。
但另一方面,她也?享受他的?好处。便提着箸儿把那龙门架上搭着的?几?件衣裳指一指,“那里,都是要洗的?。”
他就去取了来,搭在肩头,嗅见一阵迷离香气,简直神魂颠倒,乐呵呵地往外去洗。
可巧良恭由屋里出来,看见他人高马大的?身量蹲在井前洗衣裳,觉得十分好笑,走来调侃他两句,“叫你劈柴担水,又?没叫你做这些?活计,你如此?殷勤做什么?不?见得人家就肯记你的?好。”
严癞头拔起身来,反调侃他,“我的?殷勤哪及你呢?兄弟,要说肯为女人委曲求全,你是这个。”说着竖起大拇指向他比了比。
良恭心内发讪,脸上白起来,“你几?时见得?”
严癞头望着他笑,“对,我知道,你在这里是为了赚钱。哎呀,天底下竟还有这赔本的?差事,为了给个不?相干的?老妈妈料理丧事,倒搭进去十几?两,啧啧……”
良恭见他摇着脑袋奚落自?己,恨得咬牙。却是也?是说笑,全没奈何?,拔腿要走。严癞头拽住他问:“哪里去?”
“回家去一趟。”
因与妙真商议下要回常州,自?然该回去告诉他姑妈一声。这一路上都在脑子里编谎,他姑妈一向不?赞成他给人家兢兢业业地做下人,如今所做的?一切,早超过了一个下人的?本分,怕连他姑妈也?看他不?起。所以绸缪了一番说辞,好向他姑妈交代。
甫进院门,撞上良姑妈正要往馆子里去,看见他回来就问:“你这些?日?子都是在那王相公家?怎么一幅画这样久画不?完?”
良恭趁势说:“那王相公与我投缘,留我多住了两日?。他还对我说起,要我同他一路往南京去,想把引荐给南京高淳县的?县令苏大人。这位大人极爱丹青,想引我做他一个门内相公。”
良姑妈听见这天大的?好事,哪有不?依的?,忙答应,“那这南京倒很可去得!做了县令的?门下相公,少不?得认得些?贵人,于你的?前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只管去,我如今身子好了许多,不?要惦念我,只管去立你一番事业。来日?出息了,我脸上也?很有光。”
说着就急急忙走到院门上,又?回头嘱咐,“你几?时走好歹要回来告诉我一声,我替你把行李打点好。”
良恭应了一声,望着她慌忙的?背影,身形浮肿了,头发也?花白。他心里很有些?不?好受,就在院子里巡查一圈,把坏了的?家具器皿能修的?都搬出来修了一遍,把里里外外扫洗了一番。
做完这些?琐碎家务,又?往他姑妈的?铺上搁下二?十两银子,才往九里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