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玉屏春冷 (〇六)(1 / 1)

小姐有病 再枯荣 8826 汉字|9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46章 玉屏春冷 (〇六)

  不一时雀香到胡夫人这屋里请安, 见她娘大清早的就有?些?高兴,少不得走去把着她膀子晃晃,“娘有什么可乐的事,也说给女儿听听, 叫女儿也笑笑嚜。”

  胡夫人?睇她一眼, 看她穿一件藕荷色对襟短褂,扎着嫩草黄的裙, 玉色淡淡的模样, 心里就感慨她这女儿生得花容玉貌, 又?定下?门?好亲, 实在很是该风光风光。

  她拉雀香坐下?, “娘在给你打算嫁妆呢, 再过一二年?就要出阁了?, 娘一定要体体面面地把你送到苏州去。你姐出阁时就有?些?不好看,轮到你,再不能像那?时候随随便便的陪送点东西就算了?。”

  雀香好似不大在意嫁妆的事情,她虽也有?一份虚荣心, 倒不在这上头。按她的心思, 觉得天底下?的男人?都该求着她嫁才是,不论她是贫是富,或者是病是灾。

  她轻轻道:“娘实在犯不上为了?送我出门?弄得家里倾家荡产的,爹也不肯答应,又?闹得你们吵架。我说句不害臊的话, 倘或做夫妻, 男人?只看我的家财, 我也不要这样的,我要的是实实在在看中我这个人?的丈夫。”

  胡夫人?捂着嘴仰着脖子笑起来, “你小姑娘家懂什么,自古做夫妻就讲个门?当户对。你和他不登对,他哪只眼睛看得见你?”

  这话不小心刺痛了?雀香的自尊,外头谁不知道她和黄家公子的婚事是高攀?她自己也晓得是门?难得的好亲事,却不愿听见人?家如此说,因此总端着一副淡淡的架子,想人?家来求她。

  黄家送来定礼是些?的缎子并?一副头面,这些?东西她尚不缺,是觉得她的荣光被掩埋在那?份寻常的礼物里。但?她缄默于口,提也不愿提,期待人?家主动发现她可贵的价值,从而主动懊悔,再主动待她珍重起来。

  她这份虚荣就比她母亲那?份粗鄙的虚荣精致许多,也比妙真那?点浅白的虚荣婉约许多。她待男人?是绝不会?有?一点主动的,她期望是她安安静静坐在人?群中,自有?男人?来发现她的与?众不同。

  可长到如今,如花的年?纪,仍没有?人?察觉她的光辉。黄家的公子并?没有?见过,这门?亲事衡量的还是两家的价值。她虽是这戏台上的主角,却是极不起眼的一个。

  令她不免生出一种少女黯黯的悲情,怀着这份悲情走回去,不想在园中撞见良恭。她记得这是妙真的小厮,想不记得也难,此人?实在相貌不凡。

  只可惜良恭像是没记住她,自顾着擦身而过。

  她心血来潮,忽然提起嗓子轻唤一声,“嗳!”

  良恭止步回身,看了?须臾才想起是胡家的二小姐雀香。也不能怪他,谁叫她实在寻常,相貌寻常,身段寻常,气度寻常,什么都不功不过,落在人?潮里也察觉不到的一种寻常。

  他忙走回去见礼,“雀香姑娘好,方才走得急,没瞧见人?,请恕小的无?礼。”

  雀香拿扇遮住半张脸,颦笑间?,自有?一种孤芳自赏的骄矜,“大姐姐还好么?我一向?不好去烦她,知道她在为姑父的事情忧心。”

  “瞧雀香姑娘说这话,一家子姊妹,什么烦不烦的。我们姑娘还好,刚歇下?午觉。”

  “那?又?不凑巧了?,我原想这会?去瞧她的。”

  她暗将他通身打量,见他穿一身墨色裋褐,竖着髻,满头有?些?毛毛躁躁的发丝,在太阳底下?才看得见。他那?眉宇间?别有?种游刃有?余的散漫精神,眼睛好像在笑着,那?黑漆里,若有?似无?地闪动着一丝危险意味。

  她因没见过黄家公子,也没见过几个男人?。只好把黄家公子想成眼前这模样,想他大概就是这相貌,不过是给锦衣华缎包裹着的。

  心头一个颤动,不禁问道:“你这是要出门?去?大姐姐差遣你出去买什么东西么?”

  良恭笑着打拱,“不是,我闲着无?事,出去逛逛。”

  雀香向?前轻轻一仰,笑着,“不耽搁你了?,去吧。”

  言讫便掉身向?那?头走了?,自觉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不甘平凡地想他必定是在后头驻足看她,因此很是清高地没有?回头。

  谁知良恭早没了?影了?,一径窜出胡家,往“迎客来”旅店寻去。

  

  严癞头果然守信在房里等着。屋子极小,扑面便是一股霉味,泥地砖墙,连个桌椅也没有?。只得张木板床,良恭待要坐下?,严癞头却拦住,“你等着,我去找店家借两根凳子。铺上有?虱子,他娘的,夜夜吸我的血。老子好容易吃顿大鱼大肉,一转头都喂给它?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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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时借来,两人?就在床前对坐。良恭躬着背,把两个胳膊肘抵在膝上,埋头想定便问:“你急不急着回嘉兴?”

  严癞头呵呵一笑,“这倒不急,高老爷托我的款子我已经送到了?,人?家也给了?赏钱。怎的,是要请我吃尤家大小姐的喜酒?”

  良恭端起腰来攒眉,“这喜酒只怕还不好办呐。安大爷想悔婚。”

  “什么?”严癞头惊骇不已,“那?安大爷的脑子是不是给读书读傻了??尤家的事情又?没牵连到大小姐,他怕什么?放着这么个绝世美人?不想要,怎么,他还想娶王母娘娘不成?”

  良恭好笑着瞟他一下?,“他倒不是想娶王母娘娘,他想娶尤大小姐跟前的一个丫头。”

  严癞头又?是大惊,“是我上回瞧中的那?个丫头?”

  良恭适才想起来他先前瞧中花信的事,笑着摇手,“不是,是另外一个,你说的那?个叫花信,他想娶的那?个叫白池。”

  “噢……”严癞头慢慢撑着膝把肩一歪,隔会?又?歪正过来,“嘶,这安大爷还真是读书读傻了?,放着小姐不娶娶丫头?”

  “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把那?丫头绑了?。”

  “绑了??”

  良恭点点头,沉下?脸色,“我不信没了?这丫头,安阆还坚持要悔婚,岂不是鸡飞蛋打?天底下?没这么傻的男人?。”

  绑个丫头倒不是难事,严癞头忖度一瞬,还是有?一点想不通,“你这是为什么?怕尤大小姐嫁不到安家去,你也不能跟着安大爷飞黄腾达?”

  倒好,他倒替良恭找了?个理由。良恭自然拣个现成点头,“就是这道理。你应不应?”

  “小事一桩。”严癞头满口爽快,“只是绑了?之后呢?怎么处置?”

  良恭缄默须臾,起身道:“卖了?。你找牙子,得多少都是你的。”

  严癞头搓着腿直乐,“白捡笔买卖做。”

  良恭待要辞去,刚拉开门?,倏地看见个熟悉的身影进了?院内,他登时又?把门?阖上,走到破了?洞的窗户上向?外瞧。

  那?人?走去了?对过一间?房前叩门?,他暗结额心看了?那?片背影好一会?,才依稀想起来是在胡家见过,“那?个人?好像是胡家染坊里的一个小管事的,姓卢,我在胡家碰见过他去回事。”

  “管事的?”严癞头也挨过来看。

  对面开了?门?,那?卢管事的左右看看,有?些?鬼祟地溜进房内。严癞头“嘶”一声,新起疑惑,“管事的怎么会?与?这起毛贼来往,莫不是要盗取胡家的东西?”

  良恭回过头来,走去凳上,“你认得对面住的人??”

  “不大熟,不过说过几句话。咱们兄弟哪里混出来的?聊了?几句我就听出来了?,他们两个人?,北边口音,大约是逃窜到这里来的。平日专做些?溜门?撬锁的勾当,专盗大户人?家。”

  良恭坐在那?里闷不作声,半日道:“你得空留心去套套他们的话,看看他们与?这卢管事的来往是为何事。我过几日再来。”

  硬又?坐了?半晌,生等着对面那?管事先走了?,他才归到胡家。

  比及天刚擦黑,各处都在点灯,妙真院内亦是银釭初亮,幽幽黄黄地由窗户里头照出来,甚是缥缈温柔。

  他也没事要回,偏偏又?走进院里,看见妙真就坐在窗户后头的榻上微笑,唼喋双唇,像是在同人?说话。一眼扫到他,便抬手叫他。

  良恭踅进屋内,才见雀香也在榻上坐着,换了?身翠色衣裳,盘在榻上看也不看人?,只顾着向?妙真说:“哪里好劳动大姐姐的人??算了?,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

  妙真不管她,将良恭叫进碧纱橱内来吩咐,“雀香想在外头寻只鹦哥来养,你外出时留心,看见谁手里有?,替她买来。”

  良恭望住雀香道:“要什么样的?”

  这时雀香方扭头看他,仍是轻飘飘的态度,“颜色好看些?的就成,有?劳了?。”

  良恭应承着待要出去,却听妙真拍着身后的大红箱子吩咐,“花信不在屋里,你替我找找我那?件湖色的衣裳,雀香要比着样子去裁一件。”

  他只得将妙真背后两个箱柜搬到地上去翻找。雀香一壁谢妙真,一壁留心良恭蹲在地上背影,猜想他那?双眼睛不知几时才敢转来偷瞄。

  她心里一面鄙薄,一面又?似有?些?怯怯的雀跃,仿佛是有?意等着他转来。只等他转来,就能看见她半边脸偏向?窗,被那?冷白的月色照出一半哀愁的神色。

  在她少女的想象中,总希望给人?留下?个凄丽的印象。觉得像她娘那?样的女人?美得太俗气,像妙真这样的,又?美得过分直爽。她想刻造的美,是如诗如画,写意缥缈的,需要人?费心去琢磨。

  然而等了?好一会?,又?从衣裳说到别的话头上了?,良恭还是只顾着翻箱子,显然是没空去琢磨她企图营造的那?种美。

  他翻得不耐烦,扭头向?妙真瞟一眼,“没看见什么湖色的衣裳,你是不是没搁在这两个箱子里?”

  雀香正暗暗惊诧他语调里的不规矩,又?见妙真撇了?下?嘴道:“是你不中用,还是等花信回来翻吧,你把蜡烛拿到炕桌上来。”

  这态度也不大有?规矩。

  灯辉一亮,雀香那?张脸立时显露出一抹轻柔的笑,摇着扇说:“大姐姐,你们家除了?你跟前这几个,都一道被押到南京去了?么?”

  说起这事妙真便叹气,“只有?十来个跟着去,别的没干系的就都打发了?。”

  “那?跟着你的这几个呢?他们既然未受牵连,怎么不叫他们各自回家去?”

  “他们都是没家的人?,很早就到了?我家去的。”妙真看见良恭要出去,又?想起来,“只他是有?家的,他家也在嘉兴府。”

  雀香忙问:“你也是嘉兴本地人?氏?”

  良恭只得掉转身回来笑,“小的是土生土长的嘉兴人?。姑娘去过嘉兴么?”

  雀香把腰肢轻轻一搦,掩着扇怅然一笑,“没去过。我身子骨一向?不大好,娘不许我出远门?。真羡慕大姐姐,走了?许多地方。大姐姐,湖州好不好玩?”

  妙真起初是为去玩,后来全变了?情形。她再想不起湖州的湖光山色,能记得的,是寇夫人?与?寇老爷那?一海无?用的眼泪。

  便有?些?失意地叹息着,“都是这副样子,哪里都是一样的。等你去了?苏州,没准还是觉得这里好。”

  雀香把一条胳膊撑在炕桌,手里托着半片腮,微微把脸上的哀愁转一半给窗畔的月亮,另一半,则留给良恭,“苏州,想想都觉得害怕,我在那?里一个亲人?都没有?。以后过去,就是行单只影了?。”

  妙真歪着脸看她那?一脸的做作,简直好笑,“怎么是行单只影呢?你是去那?里嫁人?,又?不是去出家。”

  雀香恨她不解风情,瞟一眼良恭,他以防她们还有?吩咐,索性不出去,到旁边椅上坐着去了?。

  她心里又?奇,这个小厮真是同别人?不大一样,很是散漫放肆,不守规矩,却正好放肆到人?心上。因为他歪在那?里,是歪出了?一种别样的风度。

  聊到二更天雀香方依依辞去,她跟前没带人?,妙真便吩咐良恭打着灯笼去送。二人?由院中出来,良恭提着灯笼在前头走,雀香弱条条地走得缓慢,他只得不时回头等她两步。

  雀香时时把扇面遮在口鼻前,借着满地月辉,觉得自己是一朵雾里之花。十四.五岁的年?纪,初有?些?见识,然而见识又?不多,总以为自己就是这世间?最出类拔萃的风景。

  良恭就是她对男人?初有?的一点见识,家里头的男人?不算数,太熟了?,也其貌不扬。倒是他们头天到常州的时候,良恭跟着妙真到胡夫人?房内,立在罩屏外头,趁没人?留意他的功夫,歪歪斜斜站在罩屏外头打瞌睡。

  那?时她就留心到他,一个陌生男人?的出现,就是打开了?她想象的男女世界的一扇门?。这是个时机,正可用来检验她对男人?世界的诱惑力。尤其是见过妙真后,更是急于证明自己。

  她愈发把步子放得慢,握扇的手垂下?去,拖着裙依依款步,忽然仰头望着月亮叹息,“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听得良恭乍起一身鸡皮疙瘩,扭头看她一眼,“姑娘留心看路。”

  雀香有?意沉默一会?,微笑着摇头,有?些?自怨自艾自嘲的意味:“我怎么在你面前念起词来了?,你也听不懂。”

  良恭没作声,她顿下?又?问,“你知道这是谁的词么?

  他知道也装不知道,把脑袋狠摇两下?,“小的不懂这些?。”

  雀香吁了?口气,低着脸感慨,“不懂也好,懂得多了?,烦恼也就多。”

  她点到为止,然而良恭的“不规矩”却是因人?而异的,规矩起来时,是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她微微有?些?恼,十分期盼他追问她“烦恼”的心事,如此一来,就能将一片抑郁的神色嵌在脸上。

  她认定女人?带着几分幽怨的美才是绝顶的美。

  倒使良恭想起另一句“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词来。两个人?连心头想的都是南辕北辙。

  因他过分的沉默,使雀香陷入一种郁郁不得志的境地,反复想着自己幽怨凄丽的印象到底有?没有?嵌到他心里去。她这朵含苞吐萼的花,才刚到人?前鉴览就像是碰了?壁。

  回到房中,丫头叫她她也不理会?,独自去换了?身烟粉色的寝衣,解净钗环立在窗前,把脑袋歪靠在窗框上,摆好一个萧瑟的背影,也千辛万苦挤下?一行泪。

  自认为是有?种香消玉碎的美丽的。

  隔两日她又?去,良恭不在家,她扑了?个空,只得坐在榻上看妙真。妙真心里奇怪,从前难得见她肯来坐坐,如今倒走得勤。

  雀香自有?一番解释,“我和姐姐才相会?,姐姐不日又?要出阁了?。人?生聚散真是没个定数,趁这会?姐姐还在我家,我们多说说话。”

  两者相较,妙真就直白许多,万千哀愁常汇成一句“我想回家”。她虽读过书,但?从不把书上的字与?口里的话融汇在一起,因此也没有?那?许多婉转的哀怨。

  只说:“不都是在常州么,以后你想我了?,可以到安家去瞧我。”

  心里其实不大欢迎她,不过随口说说。恰值花信端茶进来,妙真起身去端给她。雀香细呷一口,眉头轻敛,“这是陈茶了?,大姐姐怎么吃这个?”

  妙真有?些?不好意思,“上回我跟着舅妈出门?,路上自己买的,给人?家坑了?。要不给你换一盏?可是我家里带出来的茶早吃完了?。”

  雀香本来想说家里就有?好些?新茶,话到嘴边又?打住,改说:“不妨事,就吃这个,又?药不死人?。”

  是怕给他们给习惯了?,他们往后就要处处伸手。她只这分斤拨两的本事是天生的,继承了?父母。

  妙真也没往那?头想,一笑而过。看见白池从廊下?转进屋来,拿着几张家具的图样指给妙真,“娘选定了?这几个样子,你看看合不合你的心。”

  妙真对这些?东西的讲究淡然了?许多,随便看一眼就递回去,“按妈妈选的打吧,你拿去给舅妈。”

  雀香又?接过去道:“我拿去吧,我一会?正要到我娘屋里问安。”

  

  看了?看,拢共四样大件,一张黄花梨月洞雕花架子床,一套吃饭的桌椅,一个能翅头雕花三屉柜橱,一张素围罗汉榻。还有?几样小件,心头一算,恐得花费五六十两银子。

  雀香想着妙真还有?大笔嫁妆放在家里,又?看她那?张动人?心魄的脸,一时有?些?酸,也有?些?看她不起。觉得妙真招人?喜欢,多半是因为有?钱傍身的缘故。

  她见缝插针地讽刺一句,“大姐姐,你带这这么些?东西到安家去,都弄不清安家到底是看中你这个人?,还是看中你这些?东西了?。”

  还不及妙真开口,花信倒是个实在人?,走来抢白,“雀香姑娘这话可说得不对,我们姑娘本来就是国色天香,有?钱不是锦上添花的好事么?”

  不小心戳到了?雀香的心底去,她像给针刺了?一下?,心里的傲气一泻千里。那?篇“爱人?还是爱财”的理论,不过是为自己文?过饰非。

  她心下?十分清楚,当爹的是舍不得拿太多钱财给她陪嫁的。她姐姐就是个例子。

  但?她仍坚持,“我可不这样想,我要我的丈夫只看中我这个人?。”

  妙真看着她那?片骄傲,有?些?照镜子的感觉,对面坐着的像是从前那?个自己。而如今,她已渐渐了?解到银钱的妙用了?。她瞥见白池在那?里瀹茶,想花信这“锦上添花”说得不错,只是不知道她和钱财,到底哪个是锦,哪个才是花。

  未几雀香拿着家具样式往胡夫人?屋里去代妙真回话,走进外间?,不见下?人?,又?听见她爹好似在卧房里同她娘说话。她不好进去,待要走时,心念转动,怕他们是在商议她的嫁妆。

  她面上尽管一心要做个不入俗流的女子,到底还是难免俗,便又?调回去贴在帘子外头听。

  听见胡夫人?问:“怎么样?找着可靠的人?了?么?”

  胡老爷缄默一会?,以一副拿他太太没奈何的神色道:“已托人?寻到两个外乡来的人?,这两人?一贯做些?偷鸡盗狗的事,常年?四处流窜,叫他们办这事,正合适。我实在不愿做这种事情,坏自己外甥女的名节,这是亲舅舅做得出来的事情么?”

  听见他前半截话,胡夫人?心里的石头落定。

  又?想他后半截话,他只管把罪名都推给她,叫她很不痛快。

  她冷笑道:“就你是亲舅舅,我难道不是亲舅妈?外甥女能亲得过自己女儿?噢,你不愿意拿钱出来给女儿添嫁妆,我这里想出法子了?,你还不高兴?你要是良心过不去,就罢了?。”

  胡老爷忙换上笑脸宽慰,“你看你净说些?气话。只是千万不要真出什么事才好,不过是做个样子。”

  “屁话!”胡夫人?拍了?下?炕桌,又?把声音压低,“我难道就不是个人?,真要叫贼人?奸.淫我的外甥女?我真歹毒至此,还用得着你费心去找可靠的人??我干脆把她卖了?不好?”

  胡老爷连连点头,“是是是,我又?没说你歹毒。我还要嘱咐卢管事去与?他们说好,只要做出个样子就是了?,千万不能真对外甥女做什么。回头要是闹出人?命,对大家都是无?益的事情。门?上的小厮我业已安插好了?,就是那?个曹二宝,等定下?个日子,来个里应外合。”

  “回头事情出来就叫他们赶紧外外乡跑,不要留在常州。”

  “还用你说?否则还犯得上找他们?”

  两个商谈下?来,都给雀香一字不落地听见。她悄声退出去,在园中慢慢走着,将那?些?话串联起来,大概猜到个原委——

  她爹娘为给她凑笔嫁妆,把主意打到了?妙真头上。可巧安家又?想体面悔婚,于是就把坏面子的事叫妙真担着。

  得出这个结论,她忽然一阵胆战心惊,忙把脚调转往妙真那?头去。可走到花墙外,又?缓步下?来,心道将此事告诉妙真,岂不是背叛父母?

  犹豫间?,看见良恭向?这里走来,手上抛着个小瓷扁盒玩,像是妆粉。看见雀香诧异一下?,“雀香姑娘站在这太阳底下?做什么?是要进去还是刚打里头出来?”

  雀香忙笑,“我,我正从里头出来,正要走呢。”

  良恭疑惑一下?,她一贯是保持着一抹含哀带怨的微笑,哪里肯像当下?这样咧着嘴笑?他歪着笑眼看她,“和我们大姑娘吵嘴了??”

  “没有?、没有?,哪里会?呢?”雀香小心睇他一眼,觉得他那?目光是一种关怀。

  谁知他又?说:“她就是那?性子,你多包含,让让她。”

  她刚冒头的一点欣喜又?委顿下?去,觉得难堪。又?恢复了?以往的微笑,“你出门?去了??大姐姐差你去买妆粉?”

  掌柜的也说这是妆粉,往脸上抹的。良恭忙打开给她看,“雀香姑娘给看看,这个往脸上抹,不会?抹烂脸吧?我不懂这些?,回来路过脂粉铺子,随便就拣了?一样。”

  “怎么,不是大姐姐叫你买的?”

  “不是,我昨日听见她抱怨什么抹脸的玩意没有?了?,就顺道买了?来。”他顿一下?,又?笑一下?,“嗨,做下?人?的,不就是要想到主子前头去?”

  隔得近了?,雀香稍稍抬眼就看见他扣紧的眉,他低着头钻研那?妆粉,认真起来,就是另一种凛然的气度了?。

  她一向?是把那?黄家公子想作他的模样,此刻听见他擅自对别人?的关怀,蓦地觉得是遭到了?背叛。于是顺理成章,正好不必告诉妙真了?,反正是他们合伙先欺负了?她,那?她袖手旁观,也正可以心安理得。

  不过出于些?微一点良知,她稍稍提醒了?下?,“天晚了?,你进去吧。夜里睡觉可要闩好门?窗,近来听见外头贼人?多。”

  说得良恭懵头懵脑,想她今日有?些?怪,放着春花秋月不悲不叹,几时操起这闲心来?他侧身看她,她像个罪人?似的低着脑袋一路小跑而去。

  没了?人?影,良恭适才存起这份疑惑,仍旧抛着那?瓷盒子踅进洞门?内。

  烟暝日斜,两边廊下?都牵上了?绳子搭晾着衣裳,啪嗒啪嗒地滴着水,仿如一片雨声。花信提着湿漉漉的一片裙在那?里抖几下?,看见良恭进来,没好性地横了?他一眼。

  连花信如斯和气的人?也逐渐没了?脸色,良恭晓得她倒不是存心针对什么人?,懒得计较,尴尬地收回目光,昂首阔步地进了?正屋。

  妙真将窗户关得死死的,在侧面墙下?坐着,有?意避开榻上。良恭够着身子待要推窗,她不许,“就让它?关着好了?。”

  良恭把那?盒妆粉搁在炕桌上,歪着眼窥她,好像不高兴。因问:“又?是谁惹你了??”

  “方才花信又?在外头抱怨白池,把衣裳甩得噼啪响,我不大想听。”妙真晓得劝和不了?他们两个,她们像是天敌,一个世俗,一个清高,谁都看不惯谁。

  她也是自顾不暇,没精神再管她们两个。只问:“北京那?施大人?回信没有??”

  “我下?晌去安家问了?一趟,还没有?,哪能这么快。”他自倒了?茶吃,“我方才在外头碰见雀香姑娘,她又?来找你说话?”

  妙真疑惑,“方才?她早就走了?呀。方才又?来了??”

  “没进来。”良恭比她还疑惑,一面笑着思索,“她好像有?事情要找你说。”

  “那?怎的又?不进来?我这个表妹,真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成日伤春悲秋的,说话也不着边际。上晌还在这里挖苦了?我一通,说我有?那?笔钱,安家拣我做媳妇,就是为那?钱,并?不是为我这个人?。”

  良恭搁下?盅便倒在榻上,懒散地笑了?声,“那?你自己是怎样认为呢?”

  妙真向?榻上斜一眼,看不见他的面孔,听着他的笑声像是一缕惆怅。她有?瞬间?犹豫,但?检算如今,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能说知心话的没别人?了?。

  还是慢慢走过来,实话实说,“我看他们不是为钱,只不过为报答我爹。”

  尽管她不爱安阆,知道这事实,也觉得有?伤自尊。所以声音低低的,脑袋也低垂着绞扇穗子。

  而后良恭翻身起来,窥她一眼,不知如何接这话,只暗暗在槛窗上向?林妈妈白池那?屋里看一眼,“换了?方子,林妈妈的病好些?了?么?”

  妙真诧异一下?,他几时关怀起林妈妈来了??她道:“见好些?了?,明日还按那?方子铺子里抓药,你去跑一趟。”

  良恭却一下?歪在榻角推脱,“我明日有?事,你另叫人?去。”

  “你有?什么事?”

  他歪着脑袋挑一下?眉锋,“要你管?”

  妙真随手捡了?个什么丢他,“我看你就是偷懒耍滑!到底什么事?”

  他抬胳膊挡下?,笑得更是无?耻了?,“吃喝嫖赌,作奸犯科,你管得着么?”

  他只管歪在那?里笑,就是不应。妙真待要发火,又?想到不日要嫁人?,这火便熄了?下?去。总觉有?些?对他不起似的,不好向?他发脾气。

  其实细说起来,她也并?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两个人?就是有?一线虚飘飘的情愫,也从未拿到场面上讲过。面上讲的,不是他的易清小姐,就是她的安阆表哥,讲别人?都比讲自己坦荡。

  头先妙真的不坦白无?非是恨他另有?他人?的缘故,后来渐渐在几经辗转中变了?滋味。这份不坦白是不能坦白,倘或坦白起来,他肯回应,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怜悯?他肯为二两半银子留下?来,已是一份怜悯了?。

  越到如今,她越是要保住那?份骄傲。这与?从前所要的那?份骄傲是大不一样的——尚且尊贵时向?人?低头不叫低头,不过是一种施舍。而寒微时候的仰望,才是最伤自尊的。

  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变化许多,倘或从前,想到这些?不免眼泪成行。可此刻她只是坐在这里,把脸微微向?上仰着,看见对面梁上摇曳着一点黯黯的阳光,欲哭也无?泪。

  隔日也没找到人?去抓药,林妈妈新想到一样小件家具要添,叫瞿尧去回禀胡夫人?。胡夫人?适逢其时的大方,说下?个地址,叫他自往打家具的师傅家中去说。

  花信自然不好再劳动,还得白池亲自跑一趟。林妈妈倒不想费这钱,一直在床上叨咕,“没了?就没了?,还去抓什么,我看我再歇几日就好了?。也许根本不是那?药起效用,是为妙妙好事将近,给喜这么一冲,嗳,就冲好了?。”

  她老人?家是三句话不离妙真,只将白池这段日子侍汤奉药的功绩都轻巧掠过。

  白池也不想同她争论,只劝,“再抓两副来吃,娘不要怕费钱。我一会?出去,顺道把我那?只红玛瑙的镯子拿去典了?,成色虽不大好,约莫也能换个十来两银子。”

  林妈妈看她在那?里翻药方找镯子,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慢慢又?睡下?去,翻身向?里。

  这厢白池上街来,凭着依稀一点记忆往那?药铺子里寻去。明明记得上回是同良恭往这条街上走,可走了?半日,又?像是错了?,只得钻回巷里,往巷尾那?条街上去看看。

  行至深巷中,听见后头“嘎吱嘎吱”车在响,白池忙避到墙根底下?让人?家的路。那?马车渐渐行上前来,她眼前倏地一闪,看见车上猛然跳下?个人?,面目还未看清,就猝不及防地给人?一掌拍在脑后。

  严癞头人?虽粗,办事倒还仔细,怕她醒来乱嚷,又?把预备好的迷药灌了?她一些?,一路把车赶进条偏僻小巷。

  这巷子里拢共就四.五家半坍的房子,住的人?早迁去了?别处。严癞头将白池扛进一间?小院,挑了?东厢那?间?尚算完整的屋子给她放进去,出来挂上门?锁,引着良恭往正屋里坐。

  正屋还剩下?左半边屋顶,他端了?两根歪歪斜斜的竹凳过来,递一根给良恭。良恭吹了?好几回灰才肯落坐,把这破屋子环顾一圈,“这里可靠?”

  “可靠。你放心,这房子都废了?两三年?了?,东家要拆又?钱又?不够,拆了?一半搁在这里。我二十五文?钱租下?来的,他高兴得不得了?,荒着也是荒着。”

  “东家不会?无?故过来吧?”

  “那?不会?,说好了?的。”

  良恭点着头又?问:“牙子找好了?么?”

  “找好了?,常熟人?,到处跑。我跟他商议了?,五十两银子,卖得越远越好。”

  万事都妥帖了?,可良恭总还有?些?不安定,他握着膝盖起来,在落满灰的屋子里慢踱几步,又?扭头,“她几时能醒?”

  严癞头端着碗喝水,把嘴一抹,揪着眉算,“得个把时辰吧,这药还是我问迎客来我那?间?房对面那?两个人?要来的,他们常使这药,说是不伤性命,就是昏得久些?。”

  说着,他把膝盖猛一拍,将破了?口的陶碗搁在地上,“对了?,你叫我套他们的话,我倒打听了?几句。不过深的他们不肯说,也是,违法的勾当,谁肯与?你多说?”

  他笑起来,颇有?几分贼兮兮的得意,“他们还是看出我是同道中人?才肯说几句。所以才愿给我这迷药。”

  听见这话,良恭又?坐回他身边,“他们和胡家那?卢管事的到底什么干系?”

  “这个他们怎么能告诉我?不过我听他们的口气,好像近日要发笔横财,又?说想不到这世上还有?白捡的买卖。呵,我还以为只有?我严癞头有?这运气呢。”

  “别的呢?再没说了??”

  “既是发横财的买卖,谁肯轻易透露?不过我看见后来那?卢管事又?往迎客来去了?几趟,应是先给他们一笔定钱,他们前两日还请我吃酒。”

  良恭扶着膝盖忖度半日,“也许这卢管事的是要监守自盗?窃取胡家染坊内的料子?”

  “谁晓得,嗨,管他呢。”严癞头事不关己地将他拍拍,下?巴朝西边递一下?,“又?不是你们家的东西,你替他们闲操这份心做什么?你只管打发了?这个,安安生生送尤大姑娘出阁,安家大爷供给你的那?份好前程在前头等着你呢。”

  又?说到眼前来,良恭阴沉的脸色一换,是另一番阴沉。他起身往西厢去,推开门?,看见白池蜷着弱条条的身子昏睡在那?墙角,反手捆着,上半身罩在个麻袋内。

  知道麻袋里头,她的嘴一定是给堵上了?,严癞头办这些?事很在行。她就是醒来,也是叫天天不应,谁也不能猜到命运到底给她安排了?个什么样的结局。

  不过想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容貌姣好,往后不是给牙子转给人?家做小妾,就是转卖为娼。要说做妻,哪户穷人?家出得起那?份大钱?有?钱的也不愿买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人?生正是这样,几处难为。

  他在心里为她预设结局,想一番下?来,心里有?些?凄凄的,觉得像是深陷囹圄中的人?在自相残杀。

  然而有?什么办法,真到这境地,都是自私的。他的私心无?非是继承了?尤老爷,要妙真得到一份可观的前程。他连自己都委屈了?,委屈委屈别人?,也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