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九十三:冰湖(1 / 1)

浮云卿 松松挽就 6069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93章 九十三:冰湖

  ◎重要剧情,勿跳。◎

  均州十八连营。

  淮桉领着刘师门进了连营里最宽敞的营帐。

  淮桉打小与敬亭颐一同习武。敬亭颐说要北上陇西, 他待在虢州庄里,再也坐不住,马不停蹄地跑来均州连营, 操练精兵。

  淮桉比手唱喏,“庄主, 人带来了。”

  原先,刘师门在陇西郡下各州都建了马场,尤其是巩州。连夜把他从京城叫来,也是想在进巩州城后, 依照刘师门手里的堪舆图, 快速找到浮云卿,直接将她带走。

  刘师门深深地鞠了一躬, 陪着说了几句场面话。他掖手唱喏时,偷瞄着坐在长桌前掂笔写信的敬亭颐,那个被称作庄主的人。

  敬亭颐褪了常穿在身的襕袍对襟, 此时的他, 通身明光鎏金铠甲,身侧放着一把金银钿大刀,全不似往常那副文雅君子模样,反倒像一个真正的,即将上战场的英勇将军。

  铠甲与大刀都是大历上将军配用的规格,当年太.祖为寻这副装备,逼死了无数人,遍寻半生, 都未能寻到。殊不知装备早被挪到了虢州庄里。

  大历男儿, 浴血厮杀时, 不会用文文气气的长剑, 多用锋利的大刀,甩得迅疾,手起人头落。

  敬亭颐抬眸,眉目间是前所未有的狠戾。

  见他此状,刘师门心里松了口气。这才是他们的庄主,这才是他们全力扶持的皇帝。

  敬亭颐掂镇尺压住信纸,乜了刘师门一眼,又转眸看着洇墨的信纸,边写边问:“听刘伯说,你在巩州也有马场,是在哪里?”

  “小底在巩州建的马场最多,一把手数不过来。有一处马场最大,落在崆峒山脚下,临近商湖,有草有水,那里的马最矫健。”刘师门回。

  敬亭颐说正好,“前日,卓旸寄来的书信里提到,他与公主会先去登崆峒山看景,若次日落雪,会去商湖冰嬉。恰好这几日都是大雪天,他与公主还待在巩州境内。若公主冰嬉时,我军正好赶到,那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刘师门揣度着敬亭颐这番话。

  敬亭颐携精兵连夜北上,到均州与另一拨精兵会合,打的是“攻陇西当先攻腹地巩州”的由头。

  弟兄们一听要起兵攻城,一个比一个劲大。刘师门原本不愿淌这趟水,他想留在京城,亲眼见证敬亭颐攻进京城,披袍为王的场面。但架不住刘岑劝说,便骑马踅来。

  敬亭颐造反的气势是有了,可这话里话外,话头都栓在了浮云卿身上。不禁让刘师门起疑,他到底是借着救公主的由头造反,还是打着造反的由头救公主。

  但人家是庄主,庄主命令高于天,他只能应声说是。

  敬亭颐又吩咐淮桉几句,旋即起身踱出营帐。

  刘师门扯开北落马身上的绳,把它拉到敬亭颐身旁。

  “雪天掩埋了北落师门星的光亮。可虢州庄里的人,都能看出北落师门星的异变。星辰异变,按咱们大历的说法,不是自变,就是他变。我们是自,也是他,是时候反了。”他言辞恳切,视死如归,“如今,马北落,人师门,都到齐了。场主,上马罢。”

  闻言,敬亭颐抬头望向远不可触的天。

  愁云惨淡万里凝。

  所有暴动,都被压在翻滚不动的浓云里。

  他利落上马,下一刻,无数精兵也上了马,整装待发。

  不料马蹄刚走半步,就睐见信差惊慌失措地奔来。

  “庄主,燕云十六州境内突生异变!”

  信差三步并两步踅近,将皱巴的书信,塞进敬亭颐被铠甲包裹的手里。

  信差匆忙下马,双腿剪得比风火轮还快。喊话时气喘吁吁,因此精兵并未听清他的话。

  但围在敬亭颐身边的几位亲信都听得清楚,霎时脸拉得有老婆子的裹脚布那么长。

  敬亭颐眉头一皱,飞快扫过书信。

  萧驸马归辽后,已经将燕云十六州的实际治辖权都转给了敬亭颐这方。他们远在京城,但有亲信在燕云十六州。

  亲信接近广平王耶律隆庸,给他下了一种操纵蛊。萧驸马将治辖权转交耶律隆庸,自己则专注压制都城内的反叛势力。入秋以来,燕云十六州都被敬亭颐牢牢掌控着。

  而今,刘岑递来的信上写,耶律隆庸遭其兄耶律隆德刺杀,虽刺杀未成,但耶律隆庸伤得不轻,卧病在榻,治辖权被耶律隆德名不正言不顺地夺了过去。

  偏偏耶律隆德是官家的人,这就相当于,官家出招,想趁敬亭颐北上陇西,出其不意地攻占燕云十六州。当然,信上还说,大批禁军现今已经赶到了陇西。此刻,最危险的不是十六州那片地,而是陇西,尤其是他们要去的巩州。

  一张被攥得皱巴巴的信纸,被几位亲信来回传着看了一遍。

  燕云十六州是他们攻陇西的保障,此行若攻城失败,好歹还有燕云十六州这个大后方保底。眼下保障没了,他们必须做出选择。

  亲信半点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攻城这事,只能往后拖延。去陇西硬碰硬,这处丢,那处也丢,他们的大半腹地都会被夺走。

  亲信一齐看向敬亭颐,这个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的年青郎。

  敬亭颐沉默半刻,他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却也清楚,他心乱如麻。

  纷纷暮雪恍似素白的纸钱,祭奠着这场艰险的行军。

  雪花簌簌飘落,眨眼间便裹上了北落马的蹄子。

  北落仰头嘶鸣,引得数匹马一道嘶鸣。

  声势镇天,却把团云镇得愈来愈黏稠。

  良久,敬亭颐落了句:“撤。”

  话音甫落,就甩鞭驾马踅出。

  北落跑得飞快,恍若长了双鸟翅膀。它跃出连营,只给诸位精兵留下一道残影。

  “撤!”

  “撤!”

  “撤——”

  一句一句地复述,大家勒紧缰绳,紧紧跟在敬亭颐身后。

  他们虽感到失望,但更愿意相信敬亭颐的判断。他们等着敬亭颐带领他们,再次攻打陇西。

  他们坚定地远睐打头阵的那道身影,而打头阵的那个人,眉头皱得能打场官司。

  他的眼里明明飞快闪过风景,可却像是失了焦距,再难聚合在一起。

  又一次,在情爱与家国之间,他选择了家国。

  他能感知到,浮云卿深陷险境,难以脱身。明明只差一步,他就能赶到巩州救她。

  他想,陇西郡内有他精心安插的七千精兵。若变局突来,卓旸会领精兵救出浮云卿。

  他相信卓旸能将浮云卿平安护送回京。然而,然而……

  他还是担心他的公主。

  最坏的打算,在他脑里一闪而过。

  就算卓旸与精兵都折在巩州,也能将浮云卿送出陇西。出了陇西,一切都安全了。

  然而凡事未必都能顺心顺意,就算提早做好了挑不出半点纰漏的规划,到时候,仍会被打得乱糟糟的,没有思绪。

  原先浮云卿不理解这话,今下到了商湖,才深以为然。

  她穿好鞵鞋,戴好护膝护腕,流利地滑进商湖里。

  然而抬眼却见,商湖死一般的岑寂。偌大的冰面上,只站着她与卓旸两个人。

  明明当地百姓说,今日会有许多年青男女到此冰嬉,这处定会热闹非凡。

  空旷的地方,总要添些人气,才不至于显得那么惨淡。今下场地冷冷清清,搭配上愁云万里的天,倒像个走进了个活地狱。

  卓旸说:“不对劲,要不咱们回去罢。”

  浮云卿坚持说那可不行。虽然气氛诡异,但来都来了,至少得耍一圈罢。要不大老远跑来,白白折进去一趟路费,那又何必!

  正整装待发时,就见一位拄拐棍的老翁蹒跚踅近。

  老翁很是自来熟地说:“商湖是一把弓箭,装着最坚硬的冰和最深的湖水。”

  浮云卿与卓旸两位小辈默契地对视一眼,朝老翁道好。

  老翁铺满沟壑的脸上绽出一个真诚的笑容,他认真地劝道:“年青人上去耍耍冰嬉就好,千万不要在那里多做停留。”

  他那对泛着黄垢的门牙磕磕碜碜,一个往东撇,一个往西撇,像两扇束起的门帘,露出中间黑乎乎的口腔。

  浮云卿不自在地四处乱瞟,最终落到他饱经沧桑的嘴里。

  见他两瓣干涩的嘴皮子一张一合,解释着:“近些年雪势越来越小。二十年前,巩州的雪势是陇西郡最大的。那时常有外地赶来的年青人到商湖冰嬉,乌泱泱一帮人乱蹦乱跳,直接把冰面蹦裂囖,齐刷刷地掉进了冰湖里。那日雪下得大,大家都在家烤火呢,没人出去。这帮人呐,福气薄,就这么沉到湖底去了。还是在来年开春,汉子们凿冰时,尸骨才被捞了出来。肉被湖里的鱼吃了,捞出来一网碎渣子。嗳,真是可惜。”

  或许是今日本来就冷,或许是老翁这个故事讲得太瘆人,浮云卿兀突突地拢紧氅衣,止不住打寒颤。

  听老翁这话音,好似故事还没走到底。浮云卿斗胆问:“后来呢?”

  “后来嘛……”老翁拄着拐棍,八字白胡颤颤巍巍,“这桩就是‘嘉佑冰湖案’。因着这桩案,那年的衙门官员,统统撤了职。死者共计一百三十二人,都是各州郡贵胄世家的年青人。因此事,巩州在国朝算是声名狼藉喽。地方原本富庶安康,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成了今日这副落魄模样。结案后,衙门便加强了关防,外来人进城卡得很死。”

  浮云卿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巩州是最近才设的关防呢。”

  她说话时,特意不往卓旸那处瞟,尽力把目光都停在老翁身上。

  老翁擤擤鼻,拐棍敲了几下冰面,发出“咚咚”的沉闷声。

  “倒也不能这么说。入冬以来,关防卡得连只蚯蚓都爬不过来。入了冬,关防是一天比一天严。咱们老百姓不敢问衙门官员原因,只能在私底下瞎猜。都说如今不太平,说不定哪日就乱了。”他说道,“你们俩年青人,今日耍过冰嬉后,赶紧收拾行囊回家罢。再不走,万一天有不测风云……”

  话语未尽,老翁就转身一瘸一拐地走远。

  空旷的湖面上,又剩下俩人。

  浮云卿不自在地摸摸鼻。

  她与卓旸之间,弥漫着浓厚的尴尬气氛。昨日回去后,她噤声无言,卓旸倒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

  真是怪得很。

  卓旸有时不着正调,但头脑机灵,往常见她没心思听,话茬子落到半空,就再也不说了。昨日却不顾她心情低落,一直在说。说渴了就喝茶,润过喉管后,再碰着嘴皮子说话。

  说她要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说练武健身要一直坚持下去,说每天都要好好吃饭,好好歇息。

  从日落说到深夜,浮云卿不理他,他仍旧坚持说。

  夜深了,他不困,她却困得眼皮打架。

  忍不住,她数落了句:“你是赶着在明天去投胎吗?”

  不然怎么会如将死之人一般,交代着遗言。

  这话说得难听,倒真堵住了卓旸的嘴。

  今日去商湖这一路,卓旸又成了絮叨的老婆子。

  今下瞥及老翁走得远,几乎望不见人影,卓旸才思忖道:“公主,您觉不觉得老翁出现的时机颇为怪异?”

  卓旸那双跅驰的眸里,很少蒙上正经意。而说话间,他满脸认真,不像是说着玩的。

  浮云卿反问:“哪里怪异?”

  卓旸环视着一望无际的冰面,总觉会有变故发生。

  他说:“老翁莫名出现在商湖,到此处,只与你我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去。除此之外,没往周遭多看一眼,什么事都没做。您说,难道他来这里,只是来提醒你我的?”

  经他一说,浮云卿也不禁颔首说在理,“只是仅靠这些,并不足以断定老翁有坏心。万一是当年的冰湖案闹得他心有余悸,自此每年这时候,都要往商湖来看看,提醒提醒游人呢?万一他只是随处走走,恰好走到商湖,恰好遇见你我,好心提醒几句呢?”

  话说到这里,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浮云卿抬步自卓旸身边滑了出去,鞵鞋啮着寒冰,滑出一圈圈圆痕。

  若没听卓旸这番提醒,此时她耍冰嬉,定会勾起灿烂的笑,徜徉在冰天雪地里,将所有烦心事抛之脑后。然而她心里的确装了许多挥抹不去的事情,鞵鞋啮着寒冰,也啮着她兀突突的心。

  热闹时,会有伎子用胡琴琵琶配乐,会有冰嬉客的欢声笑语。场地会变得阗拥,大家冰嬉的架势,会融化冰雪,把冬天暖得像夏日一样暖。

  这些是《地物志》里描写的场面。这本被卓旸扣下的书,把巩州夸的天花乱坠,也迷惑了浮云卿的心。

  她因《地物志》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巩州。

  头日下船呕吐,她给巩州带来的礼物,是一场洋相。身子不舒服,她想,没事,好歹还有座合她心意的宅邸。结果宅邸被虢国夫人占了,她被劈头盖脸地骂了顿。住不成宅邸,还有一间包间。虽然她嫌与卓旸住一间屋尴尬,但卓旸是她的家人,这也就忍了。爬山崴脚,看景时遇卓旸告白,尴尬程度又上一层。

  一切的一切,她都忍。只因想着,冰嬉后就回家了。这段不算完美的出行,将来再回想起,倒也不失为一段别样的回忆。

  结果商湖打了她一巴掌。她期待的事,一件没做成。

  浮云卿发着愣,不觉间,人已经滑到了冰面中心。

  她与卓旸离得远,甚至若肯侧首回望,会发现她眼里的卓旸,已经变成了一道黑点。离得远,也就没听清卓旸气急败坏地叫她赶紧回来。

  这会儿雪势小了点,卓旸抹一把脸,拂落雪花,又搵帕擦掉脸上的雪水。

  他的脸色白得能与雪花媲美。一半是雪水冰的,一半是他勘破了商湖冰面上的怪异之处。

  他蹲下身,抚着冰面,细细窥探。

  冰面边缘起了无数裂痕,缓缓朝中心蔓延。

  这裂痕起得蹊跷。

  明明当地的百姓都夸商湖的冰面平整,冰层厚,千余人站在上面都不会崩塌。他们从没提到过,冰面上会有纵深的裂痕,一道一道,不像是冰面自带,倒像是提早被人钻了许久。

  昨晚浮云卿歇下后,他出去走了一圈。深夜,楼外仍有不少年青男女,打着伞,腻歪地走在长街上。十对小夫妻里,有八对都说今日会来商湖耍冰嬉。

  卓旸确信,他没听错。

  可今日他与浮云卿来了冰湖,游人竟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加之那老翁的反常行径,浮云卿看不出,难道他还看不出,老翁的步履蹒跚是装的?

  卓旸想,有人提前凿了冰,压制了游人,就是为着引他与浮云卿二人走到冰面上。接着,找准时机伏击。

  想及此处,卓旸心跳得飞快。他用尽全力滑到浮云卿身旁,不曾想,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嗖——”

  忽地有一道凌厉的箭声,穿过浮云卿耳边。

  箭矢射在她面前,大半根都扎在了冰层里。平整的地面霎时被箭射出一个拳头大的窟窿,锋利的冰凌溅到她的膝盖,划破了她的棉绒护膝,刺破了她的裙摆。

  浮云卿瞠目结舌,来不及反应,身子一软,在瘫倒在冰面之前,被卓旸搂住了腰。

  来不及解释,卓旸低声道:“快跟我走,此地不宜久留。”

  迟钝如浮云卿,此刻也知道俩人中了埋伏。再不走,这条命都得赔进去。

  一时顾不得其他,疯狂偎着卓旸,生怕留出空隙让箭射过来。待抬眸看清局势后,鞵鞋却像是被黏住了,怎么也迈不开。

  只见原本空荡荡的冰面,眨眼间就冒出许多杀气腾腾的刺客。乌泱泱一群人围成一个闭合的圆圈,把所有出逃的生路都给堵死。刺客拉弓搭箭,箭矢直冲冰面中央的两人。

  卓旸也僵住了脚步。

  看来一切的一切,的确如他所料。

  剑鞘别在腰间,他拔剑出鞘,护着雌懦的浮云卿。

  不待他安慰句“别怕”,再一眨眼,数箭齐发,朝这处袭来。

  箭如雨下。

  射箭的刺客力道控制得极好,没一把箭射中浮云卿与卓旸,全都不约而同地射在俩人附近的冰层上。

  浮云卿迟迟未曾反应过来,“我们……该怎么办?”

  话音甫落,就听见脚底的冰层,“咔嚓”一声,从最深处开裂。

  卓旸护紧她,只是这份力量,寡不敌众,未免显得单薄。

  他说没事,“贼人有兵,我们也有。”

  在来商湖前,他就已经给七千精兵下了令。无论如何,就是拼命,也得杀出陇西军,赶到商湖将浮云卿接走。

  在来巩州前,他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算算时间,这时精兵该赶来了,只是眼下,为甚还看不见影……

  “卓旸,不必再痴心妄想。你调的那些精兵,早被成璟给扣下囖。你一定没想到,陇西军今日有重要操练,没人能闯到这里营救你。再有,你递给精兵的那些信,早被掉包了!就算没操练,他们也不会赶来救你。”

  人影绰绰,逐渐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踱了出来。

  那人戴着獠牙面具,身着甲胄。说完话,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回荡在商湖之上,震耳欲聋。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卓旸死死盯着那道身影。尽管那人特意换了副声线,但他依旧能辨认出,那人正是韩从朗。

  “你想怎样?”卓旸问。

  韩从朗百无聊赖地抛着箭杆子,“破局。敬亭颐跟你说过罢,陇西会有一场变局。什么变局呢……”

  埋在獠牙面具后的眼,倏地变得无比阴险。

  “我要造反。”

  他说。

  紧接着,又落下一阵箭雨,冰面裂得更深。

  无数个被箭矢割碎的瞬间,拼凑在一起,拼命袭向卓旸。

  他握紧浮云卿的手腕,飞快说了句,“一定要护好红珠手串。”

  话落,慢慢松开了环着浮云卿的手,慢慢拉开与她的距离。

  他那双常洋溢着张扬肆意的眼,此刻笼罩着前所未有的悲戚。

  悲戚里隐藏着一层深意:他遵循早被旁人定好的命运。

  “卓旸,你……你要做什么?”浮云卿慌忙地伸出手,想拉回逐渐远离她的卓旸。

  可下一瞬——

  “咔嚓——”

  她与卓旸共同踩着的那道冰面,顷刻间迸裂。

  裂开的冰面飞快朝两个方向缩去,天摇地震,浮云卿差点歪着身掉落湖水里。

  她脑里乱糟糟的,无数条线扯着她的脑,也绑着她的身。

  什么破局,什么精兵……

  那个戴獠牙面具的究竟是谁,卓旸为什么要放开她的手,为什么不要她了……

  她会水,她解下鞵鞋,想游到卓旸那处。

  卓旸却看穿了她的心思,用他那悲戚的眼,警告她不要动。

  浮云卿当真不动了。

  她听见,那个戴獠牙面具的人,让刺客把箭矢抹上毒药。搽药的箭矢不多,约莫十杆。

  她以为那些毒药,全是冲着她而来。

  未曾想,那十杆搽着毒药的箭矢,竟直直冲着卓旸。

  浮云卿浑身颤抖,不觉间,泪已流了满面。

  她知道卓旸想做什么了。

  这次她疯狂地朝冰裂处跑,撕裂碍事的裙摆,扔掉松散的簪珥。

  差一步,就差一步……

  她没能下水,她的身,被那戴獠牙面具的死死扣住。

  他的力道之大,甚至能捏碎她的身骨。

  顾不得疼痛,浮云卿拼了命地挣扎。

  “看来你对他的情不浅啊。”那人喑哑着声讽刺,“那好。你就亲眼看着,他是怎么死的罢。”

  接着摆摆手,十道箭矢骤然朝卓旸射去。

  卓旸持剑斩落七杆,剩下三杆,直中心腹。

  他踉跄地跪在冰面上,嘴角溢着血珠,胸口不断涌着鲜红的血。

  一滴,两滴……

  冰面被洇成了一瓣曼陀罗花。

  接着万箭齐发,嗖嗖地射向他,射向破碎的冰面。

  惨白的天被箭矢搽得髹黑,眨眨眼,又恢复了从前的惨白。

  从前是雪的惨白,现在是死尸的惨白。

  雪停了。

  挣扎间,浮云卿的右胳膊脱了臼。可她的泪不是为身痛而流。

  卓旸撑着最后一分力气,悲戚地望向她。

  在他全身洇血,砸落冰冷的湖面的那一刻,浮云卿终于读懂了他。

  他突如其来的告白,他反常的喋喋不休,他那眼悲戚……

  她都读懂了。

  然而,太迟,太迟。

  血红的湖水迸溅而起,有几颗水珠,溅到她的脸上。

  水珠竟然是温的。

  是卓旸的血,还是被他暖热的湖水……

  大片湖面顷刻间崩塌,轰隆隆的声音砸着她的耳鼓。

  耳里的轰鸣声快要把她震聋。

  下崆峒山时,她望着漫山皑皑白雪,轻声问:

  “卓旸,你为甚非要在这时告白?”

  “因为我怕,再晚些,你就听不到了。小浮云,我要让你听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

  她懂了,她都懂了。

  她是只被折断羽翼的青鸟,眼球凸着,只管庸俗无能地流泪。她华美的羽毛被一根根揪掉,光秃秃的,可笑极了。

  但她仍逼紧喉管,吐出全身力气,化作一道声嘶力竭。

  “卓旸!”

  紧接着,砸进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