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警察来时, 有些奇怪这家人僵硬冰冷的气氛,瞅了眼地上仿佛死去的王富, 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张玲掏了掏耳朵,语气轻飘飘的,很是不屑,“毒瘾犯了呗,满地打滚,自己发疯到处乱撞。”
警察记录着问话,“这满地的血都是他发疯撞的?”
“废话,”张玲抖抖脚,从兜里拿出一包瓜子, 两片红唇上下一嗑, 吐出瓜子壳, 说?道,“我是他老婆, 还能说谎不成。”
警察又转而看向祝从容等人, “是这样的吗?”
祝从容和梅雪如梦初醒般,神情说?不出的空白和厌恶,连半眼都不想分给地上的人,“对, 就是这样。”
“他毒瘾犯了,在我们家发疯。”
那边祝天语跌倒在地, 迎上警察敏锐警惕的眼神时, 浑身发起抖来,只垂着眼睫重复:“是, 就是这样。”
祝风休手上的血迹和指痕都被王见秋擦干净了,唯衣摆处还?留了些?许印记, 她沉静地和警察对视,面容干净不见丝毫慌乱和奇怪,镇定?得?像个局外人。
这几个人真奇怪,警察收回视线,把记录本一收,说?道:“先去警局做个询问笔录吧。”
......
派出所里,对于?王富头顶上的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附和起张玲的说?辞。
“他毒瘾犯了,我也没?看清。”“不知道他怎么回事,自己撞上去。”“那是他自己弄的伤,自作自受”........
半夜十二点,祝从容打了几个电话,一行?人陆续做完笔录,出了派出所。
梅雪呆呆地坐在长廊椅子上,神情恍惚又无助,发丝粗粗盘在脑后,几缕头发没?拢上去,有些?凌乱地搭在脸颊处。
她好像马上就要晕倒了般,祝天语踏出派出所大门,瞧见梅雪这副模样,心下一揪,小声地喊她:“妈.......”
谁在喊她?梅雪凝固的眼珠子缓慢转动,一寸寸移到祝天语脸上,唇瓣翕张:“你叫我什么?”
“妈.......”祝天语披着大衣,脸颊带伤,狼狈又惶恐。纵然被梅雪大吼怒骂,但?她依旧不相信温柔的妈妈,会真的这样想。
或许那只是梅雪气急之下的口?不择言。
“不,”梅雪缓慢又近乎决绝地摇头,“你不能这样叫我,我不是你妈。”
寒风冷冽,祝天语脸上煞白,眼眶瞬间?泛起了红,似哭非哭地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动了。
“祝天语,我从来不欠你,”梅雪双目无神,自顾自说?着,“我也真心地爱了你二十二年,从不让你沾染半点世俗的烦恼。最好的吃穿,最好的用度,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最好的,从不短缺你半分物?资。你过生日时,能包下整个迪士尼,加利福尼亚州上的烟火放了整整一夜.......
“我也日夜照顾生病的你,因你心焦因你心忧,即使是膝上磕破一小块皮,都要心疼好半天,恨不得?这伤这病是在我身上,让我这个不争气的母亲承担你的伤你的痛.......”
四目相对,两双眼睛里的泪同时掉下来。
梅雪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垂泪,眼神空洞又执着地盯着祝天语:“可是你们家到底是如何报答我的啊。”
“我的孩子,那么小那么柔软的亲生女?儿?,在外面受了那么多的苦。而我却?把仇人的女?儿?视如珍宝。”
眼前一片模糊,祝天语心痛到了极致,胸口?被滚烫铁器搅动般生疼,眼泪像永无止境的大雨,浸湿面庞。
梅雪始终面无表情,唯有脸色苍白,一贯温柔的眼睛里默默淌着泪,透露出无尽的哀伤和绝望。
她攥着自己的衣衫,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她,那份痛苦是如此的真实可怖。
“你走吧,算我求你了。”梅雪双手用力到泛白,对眼前的人只有陌生的憎恨和嫌恶,只在一瞬间?,看到祝天语那刻,她想起了过去的点点滴滴,那些?美好的回忆和那些?痛苦的经历都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法分辨真假。缥缈的人在慢慢崩溃,心正在被撕裂成碎片。
胃里止不住痉挛,几乎要呕吐出来。
“我求求你,离我远点。”
那股厌恶直白摆明面上,祝天语抵不住这股痛楚,踉跄后退,抵在冰冷铁栏上。冷透皮肤的铁杆透过掌心一路冻到全身。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她张了张口?,唇瓣嗫嚅,只吃到满嘴咸湿的水迹。
梅雪垂下眼睛,盯着自己保养得?极好的细白手指,突然神经质用力揉搓起来。
为什么她在过这么好的生活,却?连自己的女?儿?都无法保护。
她每天都在做什么?喝燕窝、做美容、逛街买衣服,和朋友讨论珠宝首饰,偶尔看看音乐剧、跳舞唱歌写诗......
那她的女?儿?呢?她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那么小的孩子、被欺负了也不知道找谁求助。
她哭的时候,她受伤的时候,有没?有人为她心疼啊........
手指上的白皮被她搓到红肿破皮,她只是无意识掐弄着,漂亮粉色的指甲盖几乎被她硬生生掀开。
“小雪,冷静一点。”祝从容蹲在她身侧,厚重暖乎的手紧握住她的手,满眼心疼和担忧,却?迟迟说?不出话来,只用力握紧实了。
不多时,祝风休和王见秋出现在门口?,静静地看向这边。
祝从容抹了把眼里的湿润,拉起梅雪,温声道:“我们先回家。”
梅雪怔忡地望着他,顺着力度起身,像失去支配的大型木偶,呆呆地上车。
谁也没?再去关注角落里的祝天语,黑色车辆载着这一家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们都不要她了吗?祝天语直起身子,往前奔跑着,“爸爸妈妈,哥哥!”
眼泪滑过脸颊,散落在风中。
脚尖撞到路边绿化带路肩,整个人往前扑着摔了出去,全身上下蔓延着疼痛,祝天语茫然又无助地从灌木中挣扎起来,抬起泪流满脸的面庞,冲车辆离开的方向大声喊:“爸爸妈妈,你们都不要天语了吗?”
“妈妈!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沙哑着嗓音嘶吼,“你们都不要天语了吗?”
良久,只有冰冷的夜风吹凉她滚烫的泪,祝天语扶着树,用手袖抹去鼻涕眼泪,恍惚睁眼时,见到前方似笑非笑盯着她的张玲。
张玲抽着烟,猩红的烟火在夜色下显眼醒目,白色的劣质的烟雾缥缈,模糊了她的表情。
同样的圆脸、相似的鹿眼里透露出刺人的嘲讽蔑视。
祝天语失控大喊:“为什么你也来嘲讽我,他们选择亲生女?儿?,那你呢?”她不懂啊,只哭着问:“为什么你也选择王见秋?”
“她就那么好吗?”泪水模糊视线,才?擦去的鼻涕又顺着流了下来,肮脏地贴在唇瓣上,祝天语崩溃大哭,“为什么啊!?我是你女?儿?啊?”
“哈哈哈哈~”张玲盯着她,突然大笑出声,刺耳笑声传了很远,她弯着腰看向祝天语,语气冰寒,“我真恨啊,恨不得?自己从未生过你。”
眼前一片白光眩晕,祝天语眉心胀痛,撑着绵软身体,声音沙哑到了极致,“为什么.......”
张玲手指间?夹着烟,发福松弛的脸上浮现刻薄的恶毒:“你这么自私自利的人,敢张开手护在我身前,挡住王富的皮带吗?”
幼小的王见秋没?什么表情,却?在王富殴打她时,张开小小的手臂挡在她身前,矮得?只有板凳高的背影那么消瘦那么柔软,任由皮带狠狠抽下,却?从未害怕躲避,从不哭从不求饶。
很多年前,好像是在王见秋十岁那年。她带着小孩出去摆摊,五六点钟赶急赶忙去夜市抢位置,她脾气暴躁,经常和旁边抢生意的人吵起来。
那天晚上,可能是抢生意,也可能是单纯看不惯的吵架,已经不记得?是为什么打了起来,一群人打得?头破血流,扯头发抠眼睛,最后有人报了警,一伙人被民警带去了派出所调解。
出派出所时也是这样的一个凌晨,风刮得?很大,她缩着脖子往市场上赶,王见秋还?坐在那个小板凳上,地摊上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安静地和个年轻妇人讨价还?价。
那个妇人也带了个小姑娘,七八岁的样子。她始终记得?那个小姑娘头顶戴着红色的蝴蝶结,穿着一身白色纱裙,笑得?十分开心,牵着妇人的手离开。
而王见秋收了五块钱,水润黑亮的大眼睛无悲无喜,翻开自己的课本,自顾自照着路灯继续学?习。
那个瞬间?她感到无言的心痛,浑身都被这股剧痛侵蚀,但?她做的却?是骂骂咧咧走上前收拾小摊,拽着王见秋的手回家。
可恨啊,可恨麻木的岁月让她分不清这心中的动容,生命的意义以迟来的刀扎入她肉身中。
“你这样胆小懦弱、怕事无能,虚伪自私,只会窝里横的人,你能做到吗?”张玲一字一顿细数,眼神冰冷,“结合了我和王富基因的你,就是一个废物?。”
“废物?不知道感恩,不知好歹.......”她透过祝天语那双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睛,不知对着谁在咒骂。
她就是一颗坏了的苹果,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早已被虫蛀空,留下污秽肮脏的黑色屎粒。
张玲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满身躁怒起来,双脚无意识直跺。
恨着宣泄了满身愤怒、又麻木地骂了打了十多年的人,到头来居然是别人的种,张玲陡然喘着粗气,鼻翼翕张,大口?吞咽刺骨寒风里的冷冽,“王富那个狗屎贱人的杂种居然在外面享尽荣华富贵!真可恨!”
祝天语感到自己的世界轰然崩塌,一切都变得?那么无助和无力。
*
玫瑰庄园中,客厅已经被打扫干净,梅雪低着头坐在客厅里,似乎瞥到了什么,起身去厨房端出一盆水,挤干净毛巾,跪在地上一点点擦拭不存在的血迹。
座椅角落、瓷砖缝隙,仔细擦拭每一厘地方,指尖用力到泛白,祝从容蹲在她面前,呼出一口?气安抚道:“小雪,我现在就叫人来换了这些?瓷砖好吗?”
“哦。”梅雪麻木地站起身,在餐桌上转了圈,不知道看些?什么东西,而后坐在沙发上,指着那边问,“什么时候来换啊?”
祝从容始终陪在她身边,轻声道:“马上就来。”
梅雪又轻轻地哦了一声,双手止不住搅动起来。
双目在房子里晃了一圈又一圈,找不到一个落点。
梅雪从来不是什么很坚强的人。她内心柔软,鲜少强硬,不曾经历过任何风雨。
她的世界里啊,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曾见过五彩斑斓的黑与形态各异的白。
那时候天是蓝的,云是白的,一切都烂漫又可爱。更不会觉得?尘世泥泞之中,无不是铺天盖地的晦涩和难懂的悲哀。
年轻时啊,有父母托举着她,受到良好的教导和全部的爱护。后来去部队里当了文?艺兵,每天在广播里朗诵自己的诗词,众人高高捧着她,父母长辈爱着她。
再大些?的时候,遇到了祝从容。她从父母的怀里扑到了祝从容的怀里。
祝从容为人儒雅良善,年轻时风度翩翩,真真是谦和君子般的人。他爱她,像在父母前的承诺那样,一直护着她,从不曾和她红过脸。
她这辈子最难受的时候,是在孕期。
怀风休时,她才?二十七,正处于?身体最康健的时候,年轻又好动。祝从容把她护得?很好,吃食用度都是最好的,护工二十四小时围在她身边。
而风休在肚子里也很听话,从来乖乖的,既不孕吐也不反胃。
那时候时间?过得?很快,每天眨眼都觉得?开心。
她还?以为肚子里会是个女?孩,时常和祝从容说?肚子里的宝贝太乖了,一定?是个天使。
没?想到生出一个漂亮男孩,长得?倒像个天使,内里却?是蔫坏蔫坏的,越长大性子越是难以捉摸,满肚子坏水。
怀小秋时,她已经三十四了,即将步入高龄产妇。他们始终认为孩子的到来是一种缘分,是恩赐,尤其是在祝从容已经做过结扎的情况下还?能怀上,那一定?是特殊的缘分。
这个孩子注定?要投生在她怀里。
没?想到肚子里的孩子特别闹腾,吃什么吐什么,把她折腾得?厉害。纵然祝从容全天陪护,也无法抵挡人类身体对孕期的反应,呕吐、失眠、掉头发.......
到了孕后期,更是全身浮肿,半夜常腿脚抽筋,疼到醒来。
她时常想,这肯定?是个坏小子,在肚子里就这样折腾她了,生出来后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小恶魔呢。
她都做好帮他处理麻烦的准备,却?没?想到生出一个小姑娘。
那么小,又那么安静。
她是不是知道日后会分离,所以才?在肚子里折腾自己。
梅雪已经很长时间?不曾自称过妈妈了,她总觉得?自己不配。现在尤其想着,她真的不称职。孩子都已经在肚子里那般预警了,可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让命运让她们分离。
如果她再小心一点,再仔细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认错自己的孩子。
明明是她身上掉下来的心肝肉,她的珍宝,却?成了别人随意践踏的......的.......
梅雪从未想过,她在肚子闹腾的时候,竟是她唯一一次在妈妈怀里撒娇。
*
不知道哪里的装修队,在大年初一的凌晨也接单,穿戴整齐地出现在客厅里,麻利干活。
机械声轰鸣,上万的瓷砖被敲下。
咚咚咚!
梅雪勉强收回发散的思?绪,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些?破碎的瓷砖。
祝从容给那些?工人递上红包,歉意道:“大过年的,麻烦了啊。”
有工人好奇地问了句:“这么好看的瓷砖都敲到换新的吗?”
“对,都换。”祝从容笑得?很不真实,有些?假又有些?恨,“不吉利,都换了吧。”
他看到风休和小秋都站在客厅里,身形一顿,旋即隐没?那一刹那的哀恸,温声说?道:“风休,先带小秋上楼休息吧,都累了,好好泡个热水澡,然后睡一觉。”
“醒来就好了.......”他低声道,“醒来这客厅就换好了。”
座椅被搬走,瓷砖崩碎,细碎的石头四溅,宽敞明亮的房子顷刻间?破破烂烂。
王见秋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周身围绕着无妄的孤沉和寂寞,突然开口?问道:“我是不是给你们带来了太多的痛苦。”
那些?被压下去的眼泪俶忽落下,梅雪怔然起身看她,那双眼漂亮又纯粹,始终沉静孤漠。
王见秋抿着唇角,问他们:“是不是没?有发现我和祝天语被交换的事情,会比较好?”
如果没?发现这件事,他们还?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像摆在橱柜中漂亮的水晶球。
而不是被她砸碎,落下满地残渣碎屑。
“不,”祝从容着急反驳,他被这股太重的哀伤压下,沉沉地坠落在深渊中。
不是这样的,他大步往前,望着他的女?儿?,粗粝的手掌正要挨上她,却?又想起什么,放在身侧,压抑着内心的悲痛,“小秋,我们从没?有这样想过,从没?有。”
他张口?,又闭上,好像说?什么都太过无力和孱弱,是对这个挣扎求生的女?孩第二次伤害。他的手止在半空中,僵硬地说?着:“小秋,你累了,让风休带你上去睡一觉,好不好?”
祝风休垂着眼睛站在旁边,始终注视着她,客厅灯光明亮温暖,却?暖不了她周身的寂静和湮没?。
夜色如湖水,冲去了他的感官和内里,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王见秋站在何处,他就站在何处。
半晌,他听懂了嘱托,轻轻牵过她冰冷的手,“去睡觉。”
王见秋顺从地跟着他上楼,仿佛游离在这场事故之外。
梅雪站在原地,眼泪一颗颗滴落,发热的脸颊划过温热的泪,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装修队如鱼一样离开庄园,祝从容带着失去精气神的梅雪上楼休息。
半夜,混沌和强烈的心悸冲毁梅雪的大脑,她陷入一种望不到白光的黑洞中,急促地呼吸,只觉整个人都要吞没?殆尽,身体连带灵魂都被摧毁。
祝从容也没?有熟睡,听到动静连忙打开灯,轻柔地拍着她:“小雪,醒醒,没?事了。”
眼前模糊发晕,梅雪反应了会才?明白,又是泪。
又是软弱无能、无用的眼泪。
她今天流了太多的泪,好像要把这辈子没?流过的泪在一瞬间?全部流完,泪水浸湿枕头,眼睛干涩红肿,连带着神经都抽痛起来。
即使知道自己该镇定?,可身体却?止不住颤抖。祝从容拥着她,语气里带着悲悯:“小雪,哭出声吧。”
下一秒,梅雪号啕大哭,在他怀里竭力嘶吼起来。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命运为什么要这么戏弄她。
她从没?做过坏事,不曾伤天害理,不曾伤人性命。每年都会去慈善拍卖会上捐款,也会为万里之外读不上书的孩子心疼。
所以为什么要这样对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独自面对这一切,又独自走出这名为痛苦的深渊。
在开了一盏灯的房间?里,微弱光芒照映寂静夜空,梅雪哭了很久很久,最后恍惚着起身洗漱。
昏暗的浴室显得?格外阴森狭小,在开灯那一刹,梅雪看清了镜子中的自己。
那是什么?一尘不染的镜子中照出陌生的事物?。
她呆呆地撩起耳边长发,不知道在问着虚空里的谁:
“我怎么有这么多白头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