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Chapter 31
谢黎愣了十多秒钟, 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修不会以为……她要跳楼吧?
她不由嘴角微抽,很想给他一巴掌,让他盼点儿好的。
说来奇怪, 她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 几乎不会动怒, 但无论是修还是“谢启则”,都能轻易激起她的怒火, 甚至是一些古怪恶劣的冲动。
就像现在, 如果是其他人误会她要跳楼, 她会立马解释清楚,还会有点儿不好意思。
然而, 修误会以后, 她忽然就不想解释了。
——你把我骗得团团转,现在我骗骗你不过分吧?
谢黎很少骗人, 但她擅长控制情绪,只要她控制自己别笑出声来,修应该就没办法发现她的破绽。
谢黎多虑了。
事实上, 修看到她坐在天台的一瞬间,所有理智就已灰飞烟灭, 根本无力分辨她的神色是真是假。
谢黎是会自杀的人吗?
——不是。
她甚至不是会逃避真相的人, 不然他也不会在她的面前自曝身份。
她冷静、勇敢,是一个坚强无畏的战士。
这么多年来,她坚持追查悬案,为人们伸张正义,有的案子甚至连受害者本人都放弃了, 她却一门心思追查到底,不允许真相被权威掩埋。
但战士就一定是无坚不摧的吗?
战士就不会心灰意冷, 选择以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吗?
修的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即使爱上了谢黎,也本性难移。
他比谁都清楚,谢黎喜欢的是“谢启则”,而不是修……她对修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假如她知道修和“谢启则”是同一个人,肯定会伤心难过。
可是,他是如此贪婪,如此自私,魔怔了似的想要知道她为自己伤心难过的样子。
现在,他知道了。
……她宁愿结束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跟修在一起。
早知道谢黎这么厌恶修,他愿意一辈子……扮演低能无知的“谢启则”。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谢黎已经坐在了天台的边缘。
再往前一步,就是百米深渊。
不是没有办法救下她。
他可以驱使菌丝捆绑住她的手脚,也可以驱使菌丝把整座城市变成一个湿-软的巢穴。
这样一来,即使她从万丈高空一跃而下,层层叠叠的菌丝也可以保证她毫发无伤。
问题是,接住以后呢?
她想到有光的地方去。
而他,是让世界失陷于黑暗的人。
修看着谢黎,胸口一阵尖锐的绞痛。
他没有信仰,也不信神。
在他看来,信仰只是一种统治工具,没什么比从思想上统治一个人更加有效了。
所谓“苦行僧”、“自我鞭笞”,都是因为对生活失去了掌控,妄想以痛苦为代价,求取虚妄的神的原谅与庇佑。
现在,他却冷不防闯过了无神论者与信徒之间的界线,奇迹般明白了信徒的所思所想。
假如痛苦可以求取谢黎的原谅与庇佑,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鞭笞自己。
……但要是谢黎想让他放手呢?
修用力闭了闭眼睛,身形已经有些摇晃。
就像回到了无知无助的婴儿时期,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无力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像谈论牲畜一样谈论他的未来。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时,都是一无所有。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或多或少,都会得到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再穷的人,也会有亲人之爱,夫妻之爱……父母之爱。
他却没有。
普通人轻易可以得到的东西,他必须处心积虑、运筹帷幄,竭尽全力才能触碰到一点儿温暖的边缘。
于是,他只能故作不屑,强行压下对感情的渴望——所有感情都是低劣的冲动。
正因为父母对他如此冷漠,他才可以走到世界之巅,不是么。
他自欺欺人几十年,终于无法再自欺下去。 他想要得到谢黎的爱。
但因为过去的经历,偏激到近乎偏执的性格,完全用错了方式……一步步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让一个自私的人学会放手,就像让食肉动物放弃狩猎的本能一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他别无选择了。
谢黎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会儿修的神色,见他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终于大发慈悲决定说出真相。
谁知,就在这时,修又开口了,他的声音一向温和悦耳,这时却嘶哑难听到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我是一个很穷的人。”
谢黎:“……”你再说一遍?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剖析内心,一字一句都说得分外艰难,像是从血淋淋的心脏里掏出来的一般。
然而,作为真菌类生命,他没有心脏,也没有鲜血,只有错综复杂的菌根网络。
“父母生下我,藤原升栽培我,你喜欢我……”他缓缓说,“都不是因为真正的我。”
他从未真正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东西。
有段时间,为了弥补这种空虚,他迷上了掠夺的感觉,沉迷于当一个强盗式资本家——操纵欲望,玩弄人性,视一切为赚钱工具。
欲望是如此低劣,人性是如此脆弱。
街头巷尾五花八门的小广告、手机上关不掉的弹窗、厕所门上肮脏模糊的联系方式……科技发达的今天,人们面对原始而低级的骗局,仍然毫无抵抗力。
他们甚至分不清,什么是商品,什么骗局。
——某种程度上,骗局和商品是一样的,针对的都是人类的欲望。
唯一的区别是,骗局是赤-裸的,商品则经过精美的包装。
每一件商品的诞生,都会伴随着人们的忧虑与恐惧……生老病死,美丑强弱,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会深陷互相攀比的陷阱。
他像下棋一样,居高临下,谋篇布局,几乎是漫不经心地玩弄人们的忧惧。
——新发售的武器卖不出去,那就让上一代的武器效响应变慢,或能耗过高,不再能够保护自己,人们自然会蜂拥购入新武器。
要是不上当怎么办?
很简单,利用信息茧房,将人们分门别类,贴上标签,以愤怒分化他们,扼断他们交换信息的渠道。
这样,就可以轻松控制他们的思想了。
这些都是经济学和社会学的基础概念——社会比较论、信息不对称、计划性报废、恐慌营销、信息茧房……只要人们会独立思考,都能发现端倪并加以抵制。
但他早已考虑到这一点,根本不给人们独立思考的机会。
科幻作家想象的未来里,独-裁者让下层民众失去思考能力,都是强迫的、粗暴的、压倒性的。
现实生活中,却只需要庞杂而纷乱的信息流就行了。
打开手机,谩骂、谣言、错误的科普、无意义的短视频、刺激的名人八卦……数不清的信息碎片,如同成群结队的白蚁般啃噬人们的思考空间,随后是读写能力。
很快,人们甚至不愿意看一篇一千字左右的文章,更何况独立思考。
然而,操纵欲望的人,最终也被欲望俘虏;玩弄人性的人,最终也被人性玩弄。
修看着谢黎,眼睛发红,像是求救:“……我有很多,但都是错的。”
他的语言能力似乎退化成了“谢启则”。
“我的一切都是错的,出生是错的,学到的知识是错的,抢夺到的东西也是错的。”
他的双眼红得可怕,浮着一丝触目惊心的水光:“你是我唯一拥有的正确……但我好像也做错了。”
“如果我放你离开——”他的声音哑得像是从喉咙上撕下来,“你愿意从上面下来吗?”
谢黎张了张口。
如果说之前打算接受修是因为无可奈何,那现在她确实被打动了。
她看到了他的……真心。
虽然是一颗千疮百孔、黑得无药可救的真心。
也许,人性就是如此。
人们很难对司空见惯、顺水推舟的东西感到震撼,于是,当坏人掏出一颗真心时,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容。
她也不能免俗。
谢黎轻轻叹了一口气。
怎么办,说好了骗他……她好像骗不下去了。
可能因为,她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就已经把自己吓得快哭了吧。
想到这里,谢黎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我没打算跳楼,只是上来吹吹风。”
她揶揄地瞥他一眼:“不好意思啊,好像把你吓哭了。”
修没有说话,像是蒙了。
谢黎想了想,继续说道:“说我愚蠢也好,软弱也好……我并没有打算放弃你。”
修缓慢眨了一下眼睛。
“我以前的辖区,全是罪犯,包括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她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整个人顿时显得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摔下去一般。
修的神色立刻变了,死死地盯着她的手。
谢黎觉得他的眼睛像是会咬人,要从她的手臂上撕下一块血肉。
“你冷静——我不比了,”谢黎放下手,抓住天台的栏杆,“刚刚说到哪儿了?哦,包括很小很小的孩子。走在大街上,如果不捂紧钱包,马上会被半大的小孩偷走。”她叹了一口气,“我今天就被偷了一部手机。” 修哑声说:“……我以为你不想要用我的钱买的手机,随手送给了一个孩子。”
谢黎:“……我哪有这么大方。”
她无奈地说:“小孩子负责偷东西,再大点儿的孩子就开始玩枪了。很多父母送给孩子的第一份礼物,都是一把枪,因为枪-击案无处不在。”
世界上最大的军-火贩子一声不响。
“这些孩子也想过更好的生活,但是城市把他们的路给堵死了。”她说,“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阶级并不是无形的,而是有形的,随时可以触碰的。你在贫民区看到的每一处‘不便’,都是上层阶级为了隔离贫富而设计的。”
“你寄生傅野的时候,我好像跟你说过……有人把你们物理隔离了,就像上个世纪的种族-隔离一样。这种情况下,活着已是不易,更别说突破阶级,成为垄断公司的CEO……”她温声说道,“不得不说,你很厉害。”
修猛地抬眼。
“……你的前半生就没碰见一个正常人,被硬生生塑造成了这个样子。”她低眉看向他,神色间带上了一丝慈悲的神性,“现在,你向我求救,我能拉你一把……为什么不呢?”
修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一座城的人喜欢谢黎。
小时候,他受到冷眼与折辱,总是盼望父母可以说一句“不怪你”,然而却只能得到他们尖酸刻薄的嘲讽。
刚刚,他一寸一寸剖开自己的过往,将苦痛铺陈在她面前,让她观赏,其实并不抱希望她会认为“不怪他”。
谁能想到,她回应他了。
他何其有幸,可以得到……她的垂青与拯救。
可能因为过于激动,修像是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跌倒在地。
谢黎:“……你悠着点儿。”
她跳下天台边缘,走过去,想要扶住他。
这小子倒是很会碰瓷,见她靠过来,立刻扑到她的怀里,熟练地寻到她的颈窝,埋了进去。
谢黎:“……”
她刚要把他的头扯出来,让他好好走路,就发现他像是激动到极点,全身战栗不止——紧接着,她就发现,不止修在颤抖,脚下也在颤抖。
要知道,这可是顶楼,除非地震,否则不可能晃得这么厉害。
……不会真的地震了吧?
谢黎一边揽着修,一边艰难地走到天台旁边,往下望去,随即瞳孔一缩。
只见遥远的海平线上,突然泛起一线诡异的白色,慢慢地,“线”变成了“墙”,最后化为山一般壮阔的怒涛。
直到白色蠕行至海岸,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海浪,而是不计其数的白色菌丝!
谢黎:“………………”
操!
菌丝铺天盖地,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奔涌而至,以极其恐怖的速度侵占了每一条街,每一幢楼,每一个角落。
行驶的车辆,飞驰的摩托车,即将穿过楼房的轻轨,身穿玫红色西装的女精英,无所事事的巡警,巷子里持-枪-抢劫的小混混,校园里即将被一顿狠揍的学生……旅馆霓虹灯招牌上方,窗帘背后,一对男女搀扶着彼此,跌跌撞撞走向肮脏的床铺。
所有人都定格在了菌丝到来的那一刻,如同琥珀里栩栩如生的昆虫标本。
整座城市都变成了一个封闭的茧。
谢黎也像被粘在蛛网上的蝴蝶一般,跟修一起堕入黑暗。
晕过去的一瞬间,谢黎只有一个想法:早知道这小子高兴也发疯,她就……算了,希望菌丝消失以后,这座城市的人不会留下心理阴影。
……反正修有钱,钱应该能抚慰他们受伤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