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冷漠表情之外,又呈现出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她的声明并未起到她所希望起到的作用,并未能将她自己向他们那一方推近,也并未能将他们向自己这一方拉拢,反而在他们身上产生了相反的作用。他们仿佛视她为一个多年前就早已通过某种不正当的,甚至是不光彩的,可耻的手段达到了返城目的,如今在城市如鱼得水,混得非常得意的女知青了。她知道某些女知青当年为了达到返城目的付出的都是什么。她也知道知识青年们把她们称作什么——“乘海盗船返城的姑娘”,浪漫而具有惊险意味的说法,它的副标题是——出卖肉体。
她真想对他们大喊:“我不是!我毫无魅力,难道你们眼睛瞎了?!”
她承受不住他们的目光,转身朝汽车看去。胡同太窄,参差不齐的院落使它更加窄。小汽车像一只倒行的蜗牛,速度非常之慢,还没有退出十米远。
“教导员同志,请您也让开路!”
穿破旧黄大衣,打了司机的那一个,粗野地瞪着她,用冷冰冰的口吻说出礼貌之至的话。潜台词是——好狗不挡道!
果然是七营的战士!也许和徐淑芳是一个连队的吧?她怎么死了呢?可怜的徐淑芳!而他们竟敢如此轻蔑几天前还是他们教导员的自己!如果是在北大荒,她一定要让他们明白,亵渎教导员的尊严该受什么惩罚!然而她默默地让开了路——历史在今天改变了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此刻她只不过是一个挡住了他们去路的女人罢了!他们撇下她,一前二后,呈三角形队列,又踏着无声的哀乐行进。他们步行的速度要比汽车倒退的速度快,当他们与汽车之间的距离由十米缩短至两米左右时,他们不再超越这个距离了。小汽车被他们一尺尺逼退着。她跟在他们身后走,好像变成了这个队列的一员。车轮碾过那朵冻在路面的红花,将它碾扁了,碾脏了。他们的脚,一双穿大头鞋、两双穿棉胶鞋的脚,也从它身上踏过。她怀着怜悯看了它一眼。在她眼中,它仿佛刚才还具有生命,而现在已经死了。他们走至贴着金色“囍”字的大杂院门外,前导者站住了,两个抬花圈者随着也站住了。小汽车终于退出胡同,司机从车内探出头,喊:“浑小子们,你们他妈的怎么没死在北大荒啊?!”他们仿佛没听见,两个抬花圈的看着那个穿黄大衣的,穿黄大衣的仰头望着门牌号。
院内比胡同的路面低很多。院门后有一道土岗,起到阻挡雨水灌入院内的堤坝作用。院内人家不少,房子低矮破旧,门户多而杂乱。院中央搭起了一座席棚,席棚下垒了一台灶。灶口火光熊熊,棚下热气腾腾。一个穿件褪了色的蓝套头球衣的小伙子,正从沸锅中提起一只鸡,不在行地拔鸡毛。她从阳台上看见的那几个孩子,以观魔术那种浓厚兴趣,在灶旁围了一圈。那小伙子一手倒提两只鸡爪子,另一只手一根一根地往下拔鸡毛,好像对付的不是鸡,是刺猬。他手上似乎涂了胶,拔下的每一根鸡毛都粘在手上,直往围裙上抹。拔一根,抹一次,脏围裙粘满鸡毛。院内弥漫着荤腥味,她一阵恶心。
新房在院子最里的一个角落,两个门斗挤住一扇倾斜的窄门。门上不但贴着金色“囍”字,两侧还贴着喜联。上联:男才女貌天生一对;下联,亲爱和睦地产一双。横批:妒极羡煞。
新房内传出一阵阵劝酒声,祝贺声,划拳声。
她站在阳台上时对“结婚”两个字产生的种种神秘而幸福的想象,被眼前所见耳边所闻抹了一层滑稽色彩。女人要结婚,是因为到了不知该将自己怎么办才好的年龄——她想起了小周说过的这句话。
拔鸡毛的小伙子快活得像他自己是新郎一样,一边拔,一边念念有词:“拔萝卜,拔萝卜,拔呀拔呀拔不动……”逗得孩子们嘻嘻哈哈。
忽然孩子们都不笑了。小伙子感觉到气氛不对,抬起头,一时间提着鸡怔住,呆呆望着她和他们。他们中的一个,穿黄大衣的那一个,上前一步,冷冷地,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说:“通告一声,我们讨杯喜酒喝。”小伙子的目光已注视在花圈上,听了对方的话,将还没对付完的鸡放在锅台上,问:“这花圈……”“关你什么事?”“黄大衣”的口气仍那么冷。“花圈上写着我嫂子的名!”小伙子瞪起眼睛来,脸也涨得通红。“原来如此!”“黄大衣”冷笑道,“那就把你新嫂子请出来,我有话对她讲!”
“放你妈的屁!”小伙子从锅台上操起一把剔骨尖刀,从席棚下跃出,声色俱厉地说:“你们存心来闹事的啊!告诉你们,我们郭家兄弟不是好惹的!聪明点,就把花圈扔到院外去,喜酒管够你们喝!不聪明,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边说边晃着刀,预备展开一场恶斗的样子。
她看出来,他有点跛足。
“黄大衣”谨慎地保持着冷峭的镇定。两个抬花圈的,见对方手中攥着尖刀,一脸恶色,彼此示意,轻轻放下花圈,同时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护在“黄大衣”身旁。
“放下刀子!你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她劝阻小伙子。
“好哇,还跟来个哭丧的!溅你一身血就有你哭的机会了!”他用另一只手凶狠地推开她。她趔趔趄趄倒退数步才站稳。
“黄大衣”说:“别拿刀吓唬人。它要渴了,先喝的肯定是你的血!”
几个孩子跑入新房。人们从狭窄倾斜的门内一拥而出。这小院顿时被双方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所笼罩。
“立伟!”一个人大步走到小伙子跟前,从他手中夺下刀,将他推到了席棚底下。这人的身材,比“黄大衣”高不少,也强壮许多。一团绸布小红花——新郎的标志,别在的卡中山装上兜盖上。新郎朝花圈看了一眼,随后一一打量三个不速之客,不卑不亢地问:“我们之间肯定没发生什么误会吗?”“黄大衣”缓慢地回答:“肯定。可你也不妨当成一场误会。”双方的语气,都那么平静,那么从容,那么镇定。甚至可以说,那么——礼貌。新郎又问:“如果我把花圈当礼物收下,你们会感到满意了吗?”“黄大衣”摇摇头:“那太难为你了,叫新娘当着我们的面把它烧掉吧。我们今后就再也不会来到这个院子里了!”新郎犹豫了一会儿,缓缓转过身去,用目光在宾客中寻找新娘。众多男女宾客醉红的脸中有一张如纸般苍白的脸。失去了身份的女教导员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