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到了?我早就在这里等候你办公了。”右排中,有谁嚷叫起来。“对!说清楚。”“别以为公章在你手里握着,就可以独断专行!”……右排的人附和着,抗议着,甚至威胁着。军务股长在舞台侧梯上站住了,缓缓地转过身,目光盯向右排,用冷峻的语气说:“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左排的每一个人,然后再互相看看你们自己!”
右排的人,将狐疑的愤愤不平的目光投向左排——他们的脸,一个个都是黑的,肮脏的。还有带着伤痕的。他们的裤筒、鞋上,挂着水湿后冻结的冰。他们的衣服上,这里那里尽是烧破的洞……他们的样子都是那么狼狈不堪。
右排的人,一个个显得比左排的人更加狼狈起来,他们互相一看就明白,他们昨夜没有救火。
这是一种对比明显的排列组合。弟兄、姐妹、好朋友、同班同排同连队的,彼此有着各种关系的知识青年,被这种排列组合分隔开了。右排的人不得站到左排去,左排的人绝不会愿意站到右排去,他们只能面对面地望着。
在这种默默的持续的对望中,股长站在台上又大声说:“我要求你们保持肃静。如果有谁大叫大嚷,我提议你们,就将他轰出去!”他在办公位置坐下了,拿起一张卡,一字一字地念道:“一连……李庆丰……”右排的人,谁都无法经受等待的寂寞和左排的注视,他们先后退出了礼堂。退出时,每个人都低垂着头,脸上不无惭愧。
左排的人,他们保持着一种持久的,近似**的肃静。连咳嗽声,都是控制着的,没人交谈。熟悉的也罢,陌生的也罢,他们用目光彼此表达着淡微的敬意和……庆幸。此时此刻,他们昨夜自发的救火行动,受到这种特殊形式的重视,他们怎能不感到莫大的欣慰?一有人走入礼堂,他们便纷纷将目光投射到那个人身上。如果他或她身上,和他们有相似之处,他们便点头致意,打手势叫他或她排到队列中来。如果他或她的脸不是黑的,衣服是完好无损的,他们的目光,便是他或她怯于正视,难以承受的。那种目光是极其复杂的,内含着质询、谴责、惋叹,甚至包含着同情。
他或她如果不是反应迟滞的,就会意识到什么,愧然退出。
站在队列中的小瓦匠,瞧着那些领到准迁卡和档案的人欢天喜地的样子,心中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忧郁和不满。他认为他们不应是这种样子离开,应是怎样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觉得需要和别人交谈一下,随便交谈些什么,心情才会轻松点。于是,他问身旁的一个小伙子:“你是哪个连的?”
“三连的。”对方好像也和他有同样的需要。
“你们连……也都走光了?”
对方肯定地点点头:“文书、会计、卫生员、小学教员……三十几名知识青年,一锅端。”
“哪年来的?”
“我?六八年。六月十八日,正是‘六一八’指示那一天到的北大荒。我们问带队的,毛主席对兵团的指示才传达下来,你们怎么会提前一个多月在对我们宣传动员时,就打出了兵团的旗号呢?带队的回答:‘宣传是为了目的嘛!’他居然不怕落个编造主席指示的罪名!”
“那你是第一批到北大荒的了?”
“当然。我们那一批是北大荒的知青元老!我们都是自愿报名的。我报名后一直瞒着父母,到临走的前一天才告诉他们。母亲哭闹得天昏地暗,可我还是走了……我是独生子。后来想返城也回不去了。你呢?哪一年?”
“七一年。”
“‘一片红’那一年?”
“是的,当时我母亲正瘫痪在床上,街道上山下乡动员组的人,有天敲锣打鼓将光荣花送到我们家。我和弟弟说:‘我们没报名呀!’他们说:‘没报名也批准了!’”
“‘一片红’,‘一片红’,从城市走得干净,也从北大荒走得干净……四十多万啊!不知道留下来的会有多少?”
“想不到,我们会是这么离开的。别的都不讲,就拿我们团来说,全团百分之九十的农机具手都是知识青年,都走了,怕是今年开春连小麦大豆都播种不下去……仔细想想也真有点觉得对不起北大荒!”
“是啊,政委还说要给我们开欢送会呢,我看还是不要开的好。”
小瓦匠忽然看见弟弟走进了礼堂,弟弟身穿一件军大衣,军大衣过肥过长,弟弟穿着太不合适。脸,弟弟的脸——是清洁的。为什么是清洁的?!为什么不是肮脏的?!
他自己,他们所有这些脸上肮脏的人的目光,都投射到弟弟身上。小瓦匠心中替弟弟难受极了!他将身子转过去了。可是弟弟已经发现了他。弟弟不理会投射到身上的那些目光。弟弟向他走过来,走到他身边站住,轻轻叫了声:“哥……”大家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兄弟二人。小瓦匠猛地转过身,吼道:“别叫我哥!”弟弟吃惊地不解地瞪着他。“你……你不是我的弟弟,你给我滚出去!”“我……”“我揍你!”小瓦匠猛地抓住了穿在弟弟身上的军大衣的领口。
刚才和他交谈的那个小伙子,用胳膊架住了他挥起的拳头。他使劲一推,弟弟跌倒在地上。那小伙子上前扶起了弟弟,看了当哥哥的一眼,对弟弟说:“现在办理手续的,都是昨天夜里救过火的。你……过会儿再来吧。”
弟弟的眼睛呆望着哥哥,一只手,一颗一颗地解开了军大衣的衣扣。肥大的军大衣,从弟弟瘦而窄的肩头落到地上。弟弟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样子,棉袄面和棉花差不多烧光了,穿在身上的不过是破棉袄里子。裤子,膝盖以上烧得和棉袄一样,一条包皮电线穿着裤里,勉强将棉裤吊在皮带上……
小瓦匠怔住了。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弟弟那双瞪着哥哥的眼睛,渐渐充满了委屈的泪水。
军务股长不知何时停止办公,从台上走下来,走到了弟弟身边。他捡起军大衣,拍去灰土,轻轻披在弟弟肩上,说:“这是马团长的大衣吧?”
弟弟点了一下头,嘟哝:“他命令我穿的。”
“快穿好,别冻着。”军务股长的手搭在弟弟肩上,目光却责备地看着当哥哥的。
小瓦匠走到弟弟跟前,像给小孩子穿衣服一样,将军大衣穿好在弟弟身上,替弟弟扣上了纽扣。
“跟我来,我现在就给你办理手续。”股长拉住弟弟的一只手,和弟弟一块走上了舞台……
党委办公室里,政委孙国泰背对着曹铁强和郑亚茹,用极低极沉重的语调说:“你们可以走了……”
隔夜之间,他苍老了那么多!两眼网满了血丝,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加深了。
悲痛像一双无形的大手,挤压着他那颗在战争年代、在艰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