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意义上讲,“袭击警卫排事件”对他来说是一次“淬火”。经过那次“淬火”,他才成为一个具有钢一样的弹性和硬度的人。
但是其中的哲学,是不会从团长马崇汉的头脑中产生的。马崇汉因为当年那件事,受到了党内记大过的处分,而且被通报全兵团。如果将他今天主持召开紧急会议的动机再深剖一层,也是和当年那件事分不开的。
他希望,为兵团保留八百余名青壮年劳动力,能够被上级赞赏,撤销干部档案中的处分。而这关系到,兵团解体之后,他能不能重新回到部队去。档案中带着一次处分,他是没指望重返部队的。不能重返部队,他便只能落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境地——由团长变为一个农场场长。这无疑更加可悲。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一走而光,将他这位团长弃留在北大荒,那岂不等于是命运对他的一种恶意捉弄和冷酷惩罚吗?
他今天的内心活动,可以用八个字概括——瞻念前程,意冷心灰。不过这种内心活动并没从他脸上暴露丝毫。他此时恍然醒悟,到会者们沉默的原因只有一个——在这么严峻这么重大的问题上,他们要首先知道政委是什么态度。
他意识到,自己十年来那种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左右局面、举足轻重的威信,今天面临了公开的挑战!甚至怀疑他自以为曾有的威信,根本就没存在过!
他感到一种惆怅和悲哀。而政委孙国泰刚才的发言又是对他那么不利!工程连连长曹铁强又分明不把他这位团长的意志放在眼里!他现在毕竟还是团长!纵然八百余人的去留他决定不了,一个连长的命运他还是可以决定的!“交代工作”,只消他一句话,就可以拖住这名哈尔滨知青三天,叫他终身后悔!难道这哈尔滨的小子就毫无顾忌吗?他怎么敢?!马崇汉盯着曹铁强正要说句什么有分量的话,一个女人突然闯进会议室,身后跟进两个女孩。是他的妻子和女儿。马崇汉好不惊诧!四天前他打发她们回老家,怎么这会儿又做梦似的出现在他面前了?“把宿舍钥匙给我。”妻子向他伸出一只手。“你……车票丢了?”他怔怔地问。“根本就没买到火车票!”妻子大声嚷嚷,“要不是在黑河碰上个熟人,连长途汽车票也别想买到!我们娘儿仨好不容易挤上一辆长途汽车,开出黑河镇不到两小时就被知识青年给截住了。嫩江县城、火车站,返城知青像逃荒,连大车店都住满了!我们娘儿仨……在火车站蹲了两天……跟你来到兵团,可倒了八辈子霉!待不下,走不了,亏你还大小是个团长呢!呜呜呜……”团长妻子放声哭起来。公务员小张拎着几只暖水瓶走进来。马崇汉心烦意乱,拿起水杯朝小张递过去。好像胸膛内有干柴烈火在燃烧,他觉得口焦舌燥。“水房锁着,到处也找不见烧开水的人。”小张嘟哝地说明没打来水的原因。“岂有此理!”马崇汉把手中的水杯高高举起,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粉碎了。小张一反往常对团长的敬畏,大声说:“少来这套,我不侍候你了!”说罢,扬长而去。
马崇汉脸色青了。他的目光又瞪向妻子,从衣兜里掏出串钥匙,扔在她脚边。妻子怯怯地瞄他一眼,赶紧弯腰捡起钥匙,扯着两个孩子离开会议室。
电话铃响了。郑亚茹也瞄了团长一眼,走过去拿起听筒,低声问:“找谁?”接着把听筒递给团长。马崇汉皱着眉头接过听筒。对方问:“你是马团长本人吗?”“我是马崇汉!”他粗声粗气地回答。“马崇汉,听着!你召开的这个紧急会议,不必再开下去了!”
就这么两句,口气像“最后通牒”,一说完,对方就挂上了电话。
马崇汉拿话筒的手剧烈地抖动。许久,他才扫视着大家,沙哑地说:“有人把我们开这次会的内容泄露了。”接着,严厉地问:“谁会议期间打过电话?或者,接过电话?”
“我接过一次电话。不过,是长途。”曹铁强回答,他这时站了起来。“长途?”马崇汉根本不相信地追问。“是长途。”曹铁强很镇定地回答。尽管他很镇定,尽管大家对召集这样一次会议,内心各持己见,但目光还是同时质疑地射向了他。政委孙国泰,也严肃地望着他。“好像……有什么情况!”郑亚茹突然离开窗口,走到会议室门前,同时推开了两扇门。
一股寒风灌进来,将雪粉扬在人们脸上。几扇没插上的窗子被这股寒风吹开了。开会的人们,或从窗口向外望,或从门口向外望,但见不计其数的火把,分成几队,从山坡上,从荒原上,从公路上,从四面八方,朝团部汇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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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暴风雪 四
最先进入团部区域的,是一辆马车。坐在马车上的人们举着数支火把,火焰被风朝后拉扯成不规则的三角形,仿佛像一面面燃烧的小旗。团部会议室门前宽阔的大道与公路相连。马车从公路拐上大道,马铃哗哗,毫不减速,带一股来势汹汹、横冲直撞的劲头,有如驰骋沙场的古战车。它直抵会议室门口,老板子才高喝一声“吁”,猛刹住车,险些闯进了会议室。
二十几个青年跳下马车。火把的光在夜的胶卷上耀映出一张张若明若暗的脸,每一张脸的表情都那么严峻而冷峭,分不清男女。他们与从会议室走出来的人们对峙着。
三匹马,马腹剧烈地起伏着,喘息声短促而厚重,鼻孔喷出团团热气。它们贪婪地舔着雪。政委孙国泰,走到一匹马跟前,在马身上摸了一下,像洗了把手似的。马身上汗如雨淋。“你们,是哪个连队的?”他问。他们谁也不回答。“把马累成这样,你们于心何忍?”仍没有人回答。沉默,既流露出含蓄的敌意,也分明对他显示出客气。他回头对站在身后的几位连长和指导员说:“你们认认,是不是自己连队的马车?”“是我们三连的马车。”三连的大胡子连长说着走上前来。“你们会后悔的!你们要对今天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负责任!你们每一个人!”他对他的战士们大声吼。“到了这种关头,我们还考虑什么后果?”“连长,别吓唬我们,我们不怕。”“我们什么都不怕,我们豁出去了!”
……
这些话,在另外几位连长和指导员听来,简直等于挑战!等于公开蔑视他们所有人在连队中的威望,而且是当着团政委的面,他们都气愤了。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当对一个人的放肆,代表对一种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