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1 / 1)

梁晓声自选集 梁晓声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现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向她投去极为满意的一瞥。

她刚抬起头,一接触到团长的目光,立刻又将头低了下去,掏出手绢擦汗。她是出汗了,细密的汗珠沁聚在她那清秀的眉宇间和端正的鼻梁上。

老政委孙国泰站了起来,用纠正的口气缓慢地说:“不,不是团党委的决定,团党委没有做出过这样的决定。”

马团长怔了一下,随即大声说:“不错,党委是没有来得及做决定。”他用一种特别加以强调的语调说出“没来得及”四个字,之后也站了起来,肩膀一耸,将披在肩上的大衣抖落在椅背上,接着说:“不过,今天在座的,除了我和孙政委,还有几位也是党委委员,其他同志,都是各连队的连长和指导员,我看,这次会议就算是一次党委扩大会议也未尝不可嘛!”他停顿了一下,将脸转向郑亚茹,换了一种亲切的安抚的口吻,又说:“你刚才的发言很好,态度很明确嘛,你就算代表工程连党支部第一个表态了。”

“郑指导员只能代表她自己,不能代表我们工程连党支部。”在最后一排座位上,有人说话了。大家的脸一齐转向这个人,说话的是工程连连长曹铁强。

郑亚茹尴尬又不知所措地瞧着他。

马崇汉从桌上拿起刚才想吸而没吸的那支烟,已经划着根火柴,听罢曹铁强的话,脸色沉了下来。燃烧的火柴在手中晃了晃,熄灭了,被狠狠地插在烟灰缸里。

“这么说,你,是反对的啰?如果是这个意思,也算一种表态嘛!”他说这话时,并不看曹铁强。说完,紧接着喊:“小张,倒烟缸!”

小张立刻悄无声息地走进会议室,从桌上拿起烟灰缸。

“叫你打开水,你怎么没打来?”马崇汉又一次拿起水杯。

“开水房锁着门。”小张讷讷地回答。

“再去打一趟!”马崇汉口气中流露出愠怒。

曹铁强瞅了团长一眼,又瞅了小张一眼,待小张走出去,才说:“是的,我反对。”郑亚茹的脸红得像要渗出血来。马崇汉的目光如伤人利器,咄咄地射向工程连连长。对于这个东北小子,他心中耿耿于怀地记着一笔账。此时此刻,这笔账的账簿子又翻开了……

全兵团大搞“公物还家”运动那一年,马崇汉亲自带着工作组,坐镇工程连抓试点。他是个很善于总结各种运动经验的人。在这一点上,能力要比政委孙国泰高一筹。几天内,他就总结出了一套“三字经”——一看,二查,三搜。就是:各家各户的天棚地窖要看看,所有知青的箱子要查查,凡属公家的东西,一针一线,都要搜回来。“三字经”通过电话线,由马团长亲口传达到全团三十几个连队,指示照办之,推广之。“运动”得全团鸡犬不宁。

一天,马崇汉来到男知青宿舍,发现大火炕炕头一床褥子底下,垫着三块杨木板。他亲自动手将木板抽了出来,木板着炕的一面已经烤黄。“是谁垫在褥子底下的?”中午召开了全连大会,马崇汉指着三块搬到会场的木板,严厉追究。“团长,是我……”小瓦匠单书文怯怯地站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把公家的木板垫在褥子底下?”团长瞅定他的脸,字字拖长地问。军大衣很有派头地披在团长高大魁梧的身上,风度如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二〇三”首长。“我……我……我怕烤着了褥子……”小瓦匠脑袋耷拉在胸前,不敢正眼看团长。“抬起头!”小瓦匠的头沉重地抬了起来,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衣扣。“你自己的褥子烤着了,你心痛。公家的木板烤着了,你就不心痛。这叫什么?这就叫——损、公、利、己!”团长的大手掌啪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小瓦匠浑身一颤。“岂有此理!限你明天早饭以前,把检查交到工作组来,不得少于五千字!”团长声色俱厉。

晚上,小瓦匠从炕洞里往外扒炭火,一锨锨端到宿舍外,倒在雪地上。“哎,你这是干什么?”有人抗议了,“我褥子底下还冰凉呢?”“将就点吧!”从不跟任何人发生口角的小瓦匠,憋了一肚子的气,都通过这四个字发泄出来。抗议者二话不说,从炕上蹦下来,往炕洞里塞满了木柴。出身于封建官僚家庭的小瓦匠由于背着个甩不掉的包袱,甘做人下人,是知青中的弱者,对别人一向逆来顺受,不敢也没有能力维护自己的尊严。他没再从炕洞里往外扒火,默默地卷起自己的褥子,无法睡觉,便将一只小肥皂箱搬到地上,坐着个木墩写检查。

写了撕,撕了写,写写撕撕,撕撕写写,一本信纸转眼扯去了大半本。五千字!自己把自己往高得不能再高的纲上线上联系,搜肠刮肚,抓耳挠腮,却无法写满一页纸!

当年的男知青排排长曹铁强从外面查岗回来,见状问:“你怎么还不睡?”“你叫我怎么个睡法?”小瓦匠可怜巴巴地反问一句。曹铁强摸了一下炕面,不再说什么,转身又走出去了。一会儿,他从外面扛进来那三块杨木板。“垫上吧!”“我……不敢……”“叫你垫上你就垫上,明早再扛回原处去,没人知道。”“万一……”“我顶着!”马团长是一位最讲“认真”二字的共产党员。当男宿舍响起一片鼾声时,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他是为那三块杨木板而来。拉亮电灯,见三块杨木板又被垫在了小瓦匠的褥子底下,马团长愤慨极了。他不唯最讲“认真”二字,而且最讲“服从”二字。军队使他养成了坚决服从首长一切命令的习惯,他要将这一点作为优良传统灌输到知识青年们的脑袋里去。他最不能容忍对首长的命令阳奉阴违。在他本人即首长,阳奉阴违者又是他的战士的情况下,更不能容忍。

他猛地掀掉小瓦匠的被子,拽着小瓦匠的胳膊,将小瓦匠扯到了地上。

小瓦匠穿着衬衣衬裤,光脚站在地上,揉开蒙眬的睡眼,半睁半闭的,也没看清对方是谁,啪地甩手给了对方一记耳光:“开你妈的什么玩笑!”

马团长被这一耳光打愣,呆呆地站在小瓦匠对面。小瓦匠跳上炕,钻进被窝,又蒙头睡了。马团长一声未吭,转身就走。这一幕,被排长曹铁强躺在被窝里看得分明。马团长一出门,他立刻爬起来,跨过几个人的身子,推醒了小瓦匠。“你知道你刚才打了谁一记耳光?”“打谁谁挨着!”“你打了团长!”“别……逗了……”“你看,地上是谁的大衣?”小瓦匠爬起,探身朝地上一瞧,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地上果然有件军大衣,不是团长的是谁的!“快起来,把木板拆下!”曹铁强帮他的忙,二人慌乱地从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