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往回飞。突然一声枪响。正在我们小木房上空飞绕的五只鸽子,接二连三向地上掉去。落地即死,哪一只也没动一下。张文歧慢慢从我们的小木房顶上站了起来,一手提着猎枪,枪筒冒着一缕青烟。一股浓烈的**味渐渐在空中飘散开来。他跳下房顶,将猎枪和子弹朝班长一递,阴沉着脸说:“只用了一颗霰弹。”江对岸,苏联士兵们像被定身法定住了,几尊石人般僵立不动。
那名舞动小旗的苏联士兵,小旗仍举在空中,随风招展。五只鸽子的尸体以各种不同的姿态布在我们四周的雪地上。霰弹的威力和辐射面很大,每一只鸽子肯定都中了无数铁砂。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吃惊地望着屠杀者。“你!……”班长手指张文歧,说不出话。“我什么?”张文歧也瞪视我们大家,理直气壮,“我要为咱们的‘白姑娘’报仇!只要是他们的鸽子,飞过来一只,我打落一只。飞过来两只,我打落一双!这就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就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就叫‘中国人不是好惹的’……”
我们将他们的鸽子和我们的“白姑娘”埋在了一起。我们想,鸽子,无论是他们的,还是我们的,都是象征着友好与和平的鸟。死在这地方的每一只鸽子,都是死得很无辜很可悲也很可怜的。
它们之间,是永不会产生敌意和仇恨的,是永不会互相攻击和伤害的。它们是同类之间最善于和平相处的鸟儿。是我们人类之间无休无止的敌意与仇视,导致了这些象征着友好与和平的鸟儿的可悲下场。对这些被杀人的子弹和杀兽的子弹所射杀的鸽子,我们是有罪过的。他们——那几名苏联士兵,也是有罪过的。我们的心灵因此感到无法安宁,却无法知道那几名苏联士兵的心灵会怎样。
如果任何生命都有灵魂,但愿这几只鸽子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的蓝天上无忧无虑地比翼齐飞吧!另一个世界是没有边境也不会有战争的!班长一回到屋里,就从张文歧手中夺过猎枪,一声不吭地将猎枪拆卸了,塞到褥子底下的茅草中。我们以为班长会狠揍张文歧一顿,班长却并没揍他,但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大家谁也不对张文歧说一句话。这种沉默使张文歧很难堪。他低低地垂着头闷坐在他的铺位,那样子像个等待审判的罪犯。
我们都明白,从此再也不会听到那悦耳的鸽哨声了。再也不会。无论我们听来是美妙的,或者我们听来是刺耳的,在这个宁寂的地方,鸽哨声是将永远永远消失了。
也不会有鸽子在这里的天空上飞翔了。无论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然而战争的风云并没有从乌苏里江漫卷到黑龙江。尽管这是事实,但我们都认为,在这里,在这个从来都很宁寂的边境地带,实际上已发生过了一次小小的战争。无辜死于一颗步枪子弹和一颗猎枪霰弹之下的六只鸽子,便是这场战争的明证。……在我们完成了挖沙任务,将离开那里的前几天,傍晚,黑夜还未彻底降临的时候,刮起了暴风雪。这宁寂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鬼哭神泣的地方。我们小木房顶的一截破烟筒被刮掉了,呛人的黄烟一阵阵从炕洞里冒出来。张文歧自告奋勇去安烟筒。班长不动声色地说:“当然应该你去,因为你已经有过一次爬上房顶的经验了。”
这是几天来班长对他说的第一句话。这几天中,我们每个人都很少跟他说话,以此表示对他的惩罚。尽管他变得处处乖顺,安分守己,再也不扮演“中苏问题”专家的角色了。
他安好烟筒,回到屋里后,出乎我们意料地,从缅着的棉袄里抓出一只鸽子!“你……你用什么将它打下来的?你小子太可恶了!……”班长一把揪住他衣领,攥紧了拳头。看得出,班长恼怒到了极点。“不……不是我将它打下来的,是它自己飞迷了路,落在我们屋顶上……”他急急忙忙解释。班长缓缓放开了他的衣领。我们都围拢了观看这只鸽子。它是灰色的,翅羽还未长丰硬呢,已经快冻僵了。“这叫‘灰雨点’,优良品种。”张文歧用内行的语调说。班长说:“闭上你的嘴,你不配谈论鸽子。”张文歧嘟囔:“我就是懂嘛,我养过鸽子。”“我们没养过鸽子,可也没杀过鸽子!”我抢白他一句。这句话刺伤了他的自尊心,他退到他的铺位那儿,默默坐下,不吭声了。班长将那只鸽子放在被窝儿里,只露出头。它渐渐暖和过来,转动着头,仿佛有几分诧异地瞧着我们,咕咕叫了几声。“我差点忘了,它腿上还绑着一封信呢……”张文歧又走过来,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必恭必敬地交给班长。班长接过那封信,只看了一眼便说:“这又是一只他们的鸽子,信封是他们的。”信封上什么也没写,左下角印着一个人物头像。一个伙伴说:“这秃头是勃列日涅夫吗?怎么不太像啊?”“滚一边去!”班长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说,“马雅可夫斯基。”“马雅可夫斯基?怎么没在报上见过这个苏联名字?前国防部长?”“苏维埃革命诗人。著名长诗《列宁》的作者。”到底不愧为老高三,我们都后悔自己晚出生了几年,少知道了很多事情,不免一个个显得羞惭起来,也对班长立时肃然起敬。“这封信会不会是……他们的什么军事行动命令?”“别忘了如今是七十年代,哪一个国家也不会再用鸽子传送什么军事命令了!”
“那可不一定,我们这边没有电话线,他们那边也没有电话线呀!再说,前几天又刚下过一场大雪,没准他们那边的道路被大雪阻隔了呢……”
大家七嘴八舌,争先说出自己的猜测和判断,都认为自己的话不容忽视。这些猜测和判断,互相听了,都觉得各有几分道理,并不荒唐可笑。
因为我们是在中苏边境线上。时刻准备打仗的思想,控制着我们大脑的每根神经。“别乱嚷嚷!”班长大声说。他犹豫片刻,慢慢撕开那封信,抽出信纸,默默地看起来。
我们也都将脑袋凑向那封信。信是俄文写的。我们一句也看不懂,心中却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突然的军事袭击、闪电战术、进一步制造边境武装冲突事件的阴谋、全面入侵中国的战略策划。我们仿佛从满纸俄文的字里行间看到了千百万辆坦克和千百万架飞机……
班长却开始拿着那封信发愣。我们急切地追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