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收拾在了一起,灰黑的远如反衬,把这郊野衬得越发清明爽静了。
天没雨,可嗅到鼻子里的空气却湿湿的;一眼望出去、那灰灰的蓝与浅浅的绿润在一起,把整个春都浸透了……把人的睫毛都要打湿了的呢。
草坡外有两个人。一个人衣襟飘飘的,可神气却整肃如石;一个人衣着简陋,可神气却轻飘飘的……那正是田笑与铁萼瑛。
这么两个人凑到一起可有些出奇。不只是旁人看到会好奇,连田笑自己也觉得怪异。
可今儿他心里高兴——因为,今日、却是铁萼瑛约他一起出城来的。
他们出城已有好几里,田笑眼尖,一眼就盯上了这片平缓的山坡。
他一见之下,那份快活的劲头,就算比铁萼瑛再严肃十倍的人见了,也会忍不住笑出来。
只见田笑张开双臂奔到坡上,快意之下,竟打起跟斗来。他的隙驹步不觉间施展开来,昂首挺胸,风吹发飘,让他看着像一匹在时光的间隙中疾走、得空溜到这春野草坡上撒欢的野马儿。
露水浸浸中,他还吸着鼻子。
只听他忽然大叫了一声:“我要念诗!”
铁萼瑛诧然一笑。
田笑似乎早料到她会笑,“你别以为我粗人就不会念诗。我真个念起来,怕不比古杉还要好!他们那些古旧诗词只合拿线装了,给虫子咬,让书蠹来念,看一眼就古板可厌。我会的他可就未见得会了。就是会,也断没有我体会得深。”
说着,他竟真个念了起来: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
冬雪雪冬小大寒。
念罢他大声一笑:“你听过哪首诗会像这首一样,每一个字眼都这么美的?”
那却是首二十四节气歌。铁萼瑛自然也听过,可她还真从来没有感受这么深过。
……立春以后,便是雨水,此后惊蛰,此后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连绵而至……一直到白露、大寒……真真的,真是每个词语都美得如此合恰,寒凉暑热,都让人一念开心,绝无哀愁。
田笑看着远远的那个咸阳城,他们那个世界是荒凉的。
他抱着头,在草坡上躺了下来——而我这个,却美得让人叹气。
铁萼瑛没有说话,自去纵目去看那绿野风烟。
好一时,田笑道:“你不躺躺吗?”
铁萼瑛摇摇头。
田笑盯了她会儿,“多新鲜的草啊。你闻闻,都闻得出草的香味儿来,它可比花儿好闻得多了。真好笑,到了这么个地儿,你怎么还绷着?站得有架有式的,好象随时要练功、或是有人要来索命打架似的。你就不好闲一闲?”
铁萼瑛摇摇头:“我不敢,我怕一静下来,就会悲哀。”
田笑怔了怔。
——不管怎么说,铁萼瑛现在对他说话真可谓全无避忌了,她对别人想来不会这样的吧?
他静静望着她,心里忽隐隐浮起丝哀愁。
他自幼流离江湖,经行世路即多,往往别人所不能理解的,他却能理解——大家不肯理解别人往往也不过是为了自私罢了。
顿了一下,田笑道:“是为了古杉?”
铁萼瑛愣了愣。
“你是说悲哀吗?”
她好像还是不太习惯这世上居然有人关心自己的心思。
然后摇摇头:“以前不是。”
田笑就等着她说。
——铁萼瑛自己也觉得奇怪,她一向讷言,怎么竟会跟这个偷马小子说了如此之多?就是现在,她似乎也觉得凡他所问的,自己也都可以向他倾述的。
只听她缓缓的,字斟句酌的,仿佛从来都少表达而对表达不太自信,唯恐难尽其意地道:
“悲伤……好多时是我也不明其所以的。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只是怕静下来。人一动起来,做事、练功、灌菜园子、教小点的师妹、出门办事……因为人总在动着,好象可以忘了自己的存在。可一静下来,做什么呢?……怎么说呢,身体静了,心里就老不由会去想,这一想,就会想出烦恼来。就会常常让人感到自己的种种不妥、种种不合意、种种自我怀疑、自我鄙视的地方,会发现自己种种的不努力,当然、虚荣心泛起来时,又会发现自己种种不如别人处,种种恼天恨地处,那时,就忍不住会……心里空茫茫的,会不知为什么就有悲哀。”
她静静地说着。
“……我不习惯静,不习惯没有自我保护的姿态。那样,我会被逼得发疯的。那时,我就只有发疯地练功。”
田笑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在努力理解,理解铁萼瑛所说的静……那感觉,就像整个世界的尘埃忽然一下落地,所有可以遮蔽的帷幕一朝落尽,当生命坦陈出它所有的折挫与不如意,最初的本真的渴切象幼儿的牙咬着母体的**一样的折磨着你……铁萼瑛说的就是那样的安静吧?
铁萼瑛望着田笑的目光很苍凉,但苍凉尽处,却露出一点微笑来。
“但现在,却是为,怕一静时会想起他了。”
只听她轻轻道:“我从来没想到会遇上他这样的人。他好像很完美,起码在这么长时间里在我心里还能保存一个完美的假像。那种感觉,就像是遭遇了……一场真实。让我可以抛开自己所有的自责自卑自怨自怜,所有的不足与缺点,可以放纵地去想:只要可以接近他就好了,把自己的卑微奉献出去,然后有他的光芒照着,这场生命,也就庶几接近于完美了。”
田笑看着铁萼瑛,看得自己心里也寂寞起来。
——这么说,她是庶几……接近于……“爱”了?
他在听着她心里的声音,也是头一次看到一场爱的波澜如何在一个女孩子心头响起。
那就像,听到整个世界的狂澜正在一个人的心头掀起,整个宇宙的暴风正在她心头掠过,暮合的乌云里忽透过一缕阳光,尔后那光在这世上所有土地的所有麦穗上飞舞……那是一种没有人听到过的声音,夹杂着所有的狂喜与恐惧,让承载它的生命都震颤了……那也是一场生命的华严,哪怕引起这一切的并不是自己。
田笑静静地望着铁萼瑛,想像着她的爱情,如在这不完美的世界中遭遇到一场完美,他还是感觉到一种如临名山大瀑的快乐。
有这些就够了。
——又干什么,要嫉妒呢?
静了静,田笑道:“所以,你约我来也不是为了约我,只是想听我、或和我讲讲古杉吧?”
铁萼瑛打量了下他,发现他的口气里并没有嫉妒。
她点了点头。
田笑叹了口气:“你就不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就算想要什么,也不要直接说出口。多少虚假一点,给我点安慰不行吗?”
铁萼瑛听出他大半佯装的口气,也就把笑漾到嘴边。
“因为你不需要。”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就不屑问你了。
她的潜台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