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腐的争论,简直令人绝望。
总之,“人文精神”的讨论也好,“自由主义和新左派”的争论也好,与中国广大的老百姓芸芸众生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是被知识精英们抛在一边的 “沉默的大多数”。一个普通老百姓在今天要想获得知识精英们所鼓吹的“人文精神”,或是想成为“新左派”,首先必须取得一定的“话语权”,能够对“国是” 发表意见。所以他们如果明智的话,最好还是把“人文精神”让知识精英们去独占,并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有希望成为“治人者”兼“拯救者”的新左派们去居高临下地支配。老百姓更关心的是自己的生计,但这种生计至今还没有显出任何精神意义,历来也不允许有什么精神意义。凡是想要使它带上某种精神意义的,总是自上而下地给它带来灾难(如当年的“大跃进”“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变成了“瞎指挥”。然而,这种没有精神意义的生计问题每天都在提醒每一个中国人:只要“活着”就好;而那些想要活得比别人“更好”的人,则往往无所不用其极。所以在中国传统体制下,“为富”者往往“不仁”;而在今天竞争如此激烈而相应的法制不健全的市场经济环境中,就连起码的生存也不得不通过“不仁”甚至欺诈瞒骗的方式才能维持。如小商贩普遍的偷税漏税和假冒伪劣现象其实与缺乏诚信没有直接关系,更多的倒是出于成本核算。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呼吁普通生意人要“讲诚信”的道德高论听起来竟然带有残酷的意味,因为不诚信几乎已经成了细民们的生存之道。据问卷调查,没有人嫉妒全球首富比尔·盖茨,因为他的钱来得正当,越有钱越光荣;但在中国却不可能有比尔·盖茨,只能产生赖昌星。比尔·盖茨的赚钱体现了一种真正的人文精神,即有限个人的无限追求,在这种无限面前,家族的显赫,个人的享受、排场、名声、权力、地位和一切世俗的欲望都成了不上档次的东西,巨大的财富成为了扶危济困、造福人类的条件。这样一种人文精神在中国目前还只能是一种天方夜谭,它缺乏生根的土壤。
这并不是说,当代中国人似乎就注定只能生活在一个没有精神生活的国度了。我的意思是,当中国人已经发现并揭示出了中国传统人文精神的虚伪性时,已经不再能够找到现成的人文精神来使我们的生活区别于动物世界了,我们必须自己去重新创造。这种创造并不是几个聪明人关在房子里冥思苦想,而是必须有现实生活的巨变作为基础和触媒的。当前的改革开放向一整套的传统观念提出了严峻的挑战,许多历来被认为天经地义的原则在今天遭到了质疑。这种挑战和质疑本身还不是成系统的人文精神,但却大大扩展了中国人的视野,激发了中国人的想象力,因而孕育着新人文精神的可能性。所以当今知识界的社会责任并不是站在时代潮流的一旁指手划脚,用既定的一套观念体系对现实生活妄加评点,而是投身于这个潮流之中,为之开道,并运用自己的所学反思在这一历史进程中所出现的各种问题,从更高的理论层次为适应现实生活发展趋势的时代精神提供思想依据。可惜今天意识到自己这种社会责任的知识分子太少了,更加荒唐的是,许多人还把从一个固定基点对社会生活的变化横加指责当作自己的责任。在思想界、理论界和文艺界,这些年来的“寻根”“回归”“返乡”的“向后看”思潮蔚为大观,它不仅窒息了中国人的创造力,而且在知识界激起了一股对我们正在进行的改革开放的前景抱怀疑和拒斥心理的貌似慷慨激昂的颓废情绪。他们对“五四”以来新文化运动对中国“国粹”的破坏做了全面深入的“检讨”后,并没有给当代人提供什么切实可行的生活理想,只不过满足了自己对古典文献的一厢情愿的怀旧感情,他们的理论和观念已被洪水一般离乡进城的民工潮击得粉碎。对当代中国社会中最值得关注的新生事物打工一族的视而不见或干脆放弃,是当今知识界最大的失职。因为离开知识分子的代言,新的世界观是不可能在这些打工仔和打工妹中自发地产生出来的,他们只知道在新的陌生环境中不如意、不知所措,感到孤独,谁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能依靠,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及自己应该怎么做。知识分子有责任从他们所面对的现实生活出发,运用自己的知识为他们设计一种新的生存模式和做人方式,使他们脱胎换骨为现代产业工人,而不再是一些懵懵懂懂、乱碰乱撞的“农民工”。当然,这种理论工作只是在现实生活本身对打工者的教育和训练的基础上才能够发挥作用,并且本身也只有通过一个多环节的文化生活链条(例如当代文学就是其中重要的一环,还有影视等等)才能抵达打工者的思想中,但决不因此就是不重要的或可以缺少的。其实,除了打工者之外,白领阶层(或高级打工仔)同样需要一种思想的启蒙。至于长达20余年的大批向国外(主要是西方)移民的强劲浪潮则更是直接显露出中国年轻一代人思想上的饥渴和骚动。推而广之,整个中国现在都面临思想观念更新的一个关键时机,人与人的关系正在重新调整,做人的原则正在重新形成,打工仔在这场巨变中不过是首当其冲且最为典型罢了。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打工时代”。打工不单纯是赚钱谋生,而是提高自己、训练自己、寻找自己,它在一切附加于生计之上的意义都丧失殆尽之后,第一次使中国人的日常生存方式本身可能具有一种真正的精神意义。
因此,我把“打工者”看作一个有特定含义的当代文化符号,它有如下突出的特点:首先是失去了人身依附,摆脱了土地、户口、单位和宗法观念的束缚,然后是个人的首次独立,开始培养个人的承担意识,从而人与人的传统关系开始解构,人们成为“陌生人”之后重新尝试建立新型的人际关系。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几千年来习惯于将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