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流血的金蔷薇(1)
◎我在想能不能直接向您借半个舰队◎
方彧回到家中, 虽然喝了不少酒,却并没有醉意。
……裴行野说,他是个自由人。
……他的眼睛很奇怪,是特殊的琥珀色, 兼具猛禽与家雀的特征。
她想烧水洗澡, 却发现热水器坏了, 只得又退了回来,瘫倒在沙发上。
“克里斯托弗, 有新闻吗?”她气息奄奄。
光幕一闪,主持人的半身像出现在空气中:
“对爱德华·坎特的审判将于奥托时间1月12日上午9时开始,地点在黎明塔七层,届时……”
方彧一挥手:“烦。”
“陈岂正式就任总长。大选在即,白鸽会动作频频,损兵折将的息风党能否维持优势地位……”
方彧无理取闹:“更烦。”
“叛乱军大统领于近日悍然率军犯我廷巴克图,提督裴行野中将大获全胜, 真不愧我联邦的‘白壁长城’……”
方彧捂住耳朵:“烦死啦。”
克里斯托弗停顿片刻:“……”
“近日, 星环虎鲸保护区的一只小虎鲸因其独特的泳姿走红出圈……”
方彧眼睛一亮:“啊。”
克里斯托弗忍着笑意:“比起联邦总长, 您似乎对虎鲸更感兴趣。”
方彧颇有见地:“那当然——我不敢说爬行动物怎么想, 但在哺乳动物中肯定能达成共识——自己的同类总是最面目丑恶的。”
克里斯托弗:“……”
镜头正切近小虎鲸黑漆漆的背鳍,屏幕突然一闪。
方彧肯定不会高兴,因为一张属于她同类的面孔取代了呆萌的小虎鲸——
伊万诺娃面若寒霜:“方上校。”
方彧一愣,反应过来,忙起身行礼:“阁下……”
“这么晚了还没睡?”伊万诺娃冷冷环顾四周, 没头没脑冒出来这么一句。
方彧:“下官还有决定自己几点睡觉的自由吧?”
伊万诺娃:“你没有。晚睡不利于身体健康, 会自然削减你为联邦服务的年限, 原本可以工作六十年却只剩下五十年, 会损失多少人类利益?——大公国政变叛乱了。”
“?!”
伊万诺娃说话时向来平铺直叙, 语速又快,不讲什么轻重缓急。
这一串话几乎以相同的语气飞流直下——
方彧本已被前半段噎了个半死,才发现重点在最后。
她缓缓挺直身体:“是量子教那一边,还是保守派那一边?”
伊万诺娃的绿眼睛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
“是以康斯坦丁元帅为首的公国帝政派军官们,大公和大公妃似乎默认了事实——或者被挟持了。”
“那就是保守派的那一边咯。”方彧挠了挠后脑,“他们应该比量子教更难搞吧。”
伊万诺娃:“你好像并不感到意外。”
方彧打个哈欠:“是啊,大公国的上层相当保守,对联邦宽容无量子兽群体的政策一直不满。可公国底层却存在着大量信奉量子教的无量子兽贫民。”
“我在大公国的时候,这两派的矛盾已经很尖锐了,而且两方都相当不把联邦当一回事——大公一死,玫瑰公国独立是时间问题。”
“……”
伊万诺娃看着她,目光冷冽、审视而缄默。
方彧被盯得浑身发毛。
“今晨2:00军部紧急召开军事会议。”伊万诺娃说。
方彧不明所以:“……是。但以下官的职务,应当没有资格列席吧?”
伊万诺娃声音冷冽:“陈总长特别要求你出席会议——不会有什么好事的,你要做好准备。不要走动、不要坐到窗前,我亲自去接你。”
方彧:“啊……是。”
伊万诺娃消失在空气中。她颓然坐回沙发上,思绪纷乱——
望见不远处的窗玻璃,又不情愿地往后挪了挪。
“明明窗外面都是地基,还能有冷枪不成……她不会以为我住在地上吧?”方彧低声嘟囔。
伊万诺娃动作飞快。十二点刚过,门铃响起,是三四岁时的兰斯在唱《外婆桥》。
方彧忙起身开门——
“你就这样开门了?!”
一道冰冷愠怒的声线劈头盖脸砸来。
方彧“哎呦”了一声,后跳一步,看清伊万诺娃的脸:“阁、阁下!”
伊万诺娃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
“以后不要轻易给人开门!可能有人会抬手就给你一枪、拧掉你的脑袋的。”
方彧摸了摸鼻子:“……是,但请阁下赐教,下官的脑袋怎么忽然值起钱来了?”
伊万诺娃不理会,环顾四周,忽然眯起眼:“你喝酒了?”
方彧讪讪低下头:“啊,是。”
伊万诺娃胸口起伏了一下,似乎想说“喝酒也是不允许的”,但忍耐下来。
“你最好脑袋还清醒,”她厉声说,“你的枪呢?”
方彧连摸裤兜的动作都没有,赶紧转过身要回房间找——
“别找了!”伊万诺娃怒道,将一把枪塞进她手中,“这把给你。以后随时都要带在身边。这玩意不是给你丢在家里生锈的,明白吗?”
方彧接过枪,塞进裤兜:“……明白。”
伊万诺娃终于点点头,语气温和了些许:“都完事了?把电闸拉掉吧。”
方彧一愣,没有动作,慢吞吞抬起眼皮,看向冰冷的女元帅。
“要做什么?”她问。
伊万诺娃感受到校官的冷然目光。
她轻声说:“你暂时不用回来了。陈岂早已内定了,即将出征的将官,是你。”
方彧愣了愣。
以她的军衔,这种任务本来绝不会落到她头上的。
她立刻想起陈岂冷淡……不,忌惮的眼神。
有一瞬间,伊万诺娃还以为方彧又要像从前那样质问“为什么”“凭什么”“你有什么权利”,诸如此类学生气的发言了。
但她顿了顿,只是默默转过身,捧起沙发上的糖果盒,抱在怀里。
方彧抱着糖果盒,关掉电闸,面无表情:
“阁下,下官准备好了。”
**
伊万诺娃和方彧并肩坐上了军部的车。
方彧神情温吞,只显得有点温平过头的冷淡。自上车后,她一直转过头看着窗外,看不出心底在盘算什么,或者压根什么都没想。
伊万诺娃冷声说:“你不该在公国搞得那么大声势。”
方彧:“……”
“陈岂是不是和你私下里谈过了?”伊万诺娃神情凝重,“你拒绝他了?”
问到此处,方彧才说:“他要给我分配军官宿舍,我没要。”
伊万诺娃沉默半晌:“……你啊你,水至清则无鱼啊。”
方彧抿唇不语。
伊万诺娃见状,冷声道:“你还不明白?他们个个都是不干净的!你在公国做得那些事,已令他们忌惮,人人自危。你回来后,他们只有两种法子对待你这种人——要么把你纳为自己人,可你挑明了不合作,那自然只剩下一条路……”
方彧失笑:“让我永远闭嘴。阁下,我懂——”
“我打《破晓黎明》时,也经常让不喜欢的继承人带着十个大头兵去打帝国。不是为了胜利,而是为了假人之手,杀不方便自己动手的人。”
方彧比划了个杀的手势,语气温和。
伊万诺娃:“……”
方彧摊手:“加上我提衔太快,军部不满意我的人又那么多,自然不少推波助澜的人。”
伊万诺娃叹息:“你知道,还不小心应付吗?”
方彧又沉默不语。
伊万诺娃看了她一会儿,冷冷说:“你话真是少,好像我问十句话,有八句都被你闭着嘴混过去了。”
方彧讷然:“……下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言多必失,虎狼环伺,你不要说就对了。”伊万诺娃冷笑,“但我也那么吓人吗?”
方彧:“?”
她很想说,您当然很吓人,但由于元帅太吓人,她可不敢说。
“……”伊万诺娃深深看着保持沉默的方彧。
车停了下来。
伊万诺娃没有动弹,仍靠着椅背,脊背笔直。
“当年我刚从军校毕业,嫉恶如仇,见到不公的事情,总要说出口。我很幸运,有背景,又有才能,提衔很快,所以犯了众怒也不以为意——”
方彧回过头,看着她。
伊万诺娃强势地,甚至有些粗暴地一把扯过方彧的手,按到她的胸口前。
方彧没反应过来,差点一头栽倒,忙支起身子。
“你听到了吗?”她厉声问。
方彧仰起头,不由一愣。
“有一颗子弹从后射爆了我的心脏。它是机械的了,我不能再开机甲了——我终于是一只安全的花瓶了。”
方彧:“……”
伊万诺娃的语调仍然波澜不惊。
甚至除了扯过方彧的那一刹那,她始终不曾流露出任何类似愤怒、遗憾、懊悔之类的情绪——好像既已发生,那便是自然且合情合理的。
害人者不可恨,被害者也不需同情。可以为后来者提供点经验教训,但不值得她再多浪费一丝精力。
方彧抽出手,低声说:“阁下放心,我……明白了。”
她下了车,抬头仰望——
黎明塔屹立如峰,穹顶上倾泻银河万里。
伊万诺娃和她一前一后,向塔内走去。
会议厅内已经坐满了人。
长桌的首席是陈岂,左侧一排是各部文官。右侧一排则以军部总长肯雅塔元帅为首,其余将官依次排开——裴行野也在其中。
见伊万诺娃进来,将官们纷纷起立敬礼。
伊万诺娃并不理会,向陈岂抬起手,一叩鞋跟:“总长阁下!”
陈岂点点头:“坐,都坐。”
方彧举目四顾,发现陈岂对面摆着把孤零零的椅子——似乎是给她预备的。
她缓缓放下手,仍然立在原地。
“大家想必都也听说过了,”陈岂慢慢开口,“这次会议,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大家对公国的想法……平定叛乱后,公国要不要保留?如果保留,该如何处置大公?”
方彧:“……”
就算是一伙强盗,不谈怎么抢劫反倒先策划分赃吗?
财长桑巴尔立刻应声:“当然要保留公国的。大公殿下年纪尚小,哪懂什么政治?这次叛乱,都是大公妃处置不当所致。”
肯雅塔:“唔,我看未必。先辈曾为打倒暴君抛头颅洒热血,到头来只是为让大公们吃喝玩乐的吗?——不如干脆把公国直接并入联邦,和各大区一例管理,省得这些家伙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桑巴尔冷笑:“您这样厌恶大公国,怕不是看上了玫瑰之心的港口?”
肯雅塔脸一红,反唇相讥:“那您这样喜欢它,怕不是还指望着大公国的妓.女们吧?”
肯雅塔不爱读书,言语粗鄙,说话向来不入文官们的眼。
众人闻言,都嗤嗤地笑起来。
有人大声说:“元帅阁下,还有女士在场呢。”
肯雅塔气得脸色通红,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陈岂咳嗽了一声:“诸位,我看公国还是保留得好。一来,大公年幼无知,无知者无罪。二来,公国存世也这么久了,其民久习其化,与咱们的风俗不同。三来,公国是供给廷巴克图前线的重要港口,也是屏障奥托的一层关隘,最要紧的是维持稳定……”
“是啊!廷巴克图——廷巴克图的供给线上,怎么能横插出来个半独立的自治政权?”
肯雅塔总算摸到了关窍,反驳道:
“阁下说维持稳定要紧,下官也这么以为。但现在的公国今天闹独立,明天举反旗,后天无量子兽流民又攻占大公邸——这稳定吗?裴提督,行野,你是廷巴克图的主事人,你也说两句!”
裴行野忽然被长官点名,忙放下茶杯,显得很为难。
他看了看陈岂,又看了看殷切的元帅——
“……唔,廷巴克图的物资补给最近的确很成问题,能把玫瑰港彻底控制在自己人手里当然是好的。”
肯雅塔喜形于色。
裴行野不动声色:“但如果反而加剧了局势,恐怕就得不偿失了。其实下官更关切的是……倘若叛乱的公国军和叛乱军暗中交通,诸位打算如何是好?”
众人闻言忽然都变了脸色。
裴行野温声说:“诸位当然都注意到了,廷巴克图也是处在公国和叛乱军之间的,如果被前后夹击……”
众人面露犹豫,窃窃私语起来。
还有人拿出星图,反反复复看了半天:“这是奥托,这是廷巴克图!”
“不对,这才是廷巴克图吧,我记得它在左边……左边偏下一点的地方。”
“左边?应该说是东边吧?”
裴行野眸光温和,扫过在星图上努力找寻要塞的几个文官,笑了笑:
“当然,公国军是反量子教的保守派,叛乱军是量子教大本营,这种可能性应该不大吧。只是这真刀真枪地打起来,往往也顾不得什么你我了……总长阁下觉得该怎么打?”
方彧感激地看了裴行野一眼。
裴提督行云流水,不但把话题从分赃拉回了打仗、把球踢回给陈总长先生,还成功地给衮衮诸公营造了一种虚无缥缈的恐慌感。
一旦他们感到切身威胁,自然也就不敢把这件事当成铲除异己、彼此攻讦的手段了。
这样的话,他们非但不会让方彧打,反而会自觉自发地极力反对方彧去打——
让这种愣头青打仗?
笑话,她输得稀里哗啦不过一死,你可是连带着房子车子孩子,都要被公国军挂路灯的啊。
陈岂沉吟半晌,忽然笑了:“行野啊,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啦。难当然是难的,但谁生下来就会打苦仗、打险仗呢?还不是一仗一仗锻炼出来的——是时候该锻炼锻炼年轻人啦。”
方彧呼吸一凛。
陈岂缓缓转过脸:“大家也都看到那边站的是谁了吧?我们联邦最年轻的校官。”
肯雅塔哼了一声:“靠什么上位的她自己清楚。”
方彧对大元帅怒目而视:“……”
陈岂装没听见,笑眯眯说:“方上校,按照旧例,只有将官才有统帅正式军团的权力。”
方彧有点恼火:“没错,我在军官学校学过的,阁下。”
陈岂笑容不改:“但倒是可以给您一个准将的战时正军衔。战时准将待遇,战后撤销即可。”
方彧:“您要我做什么,阁下?”
“我们这半日在说什么?”陈岂故作惊讶,“自然是平定大公国的叛乱呀,上校小姐。”
方彧冷声说:“我没兵,阁下。”
“这个我已经替您打算好了,”陈岂说,“奥托的精锐之师,鹰风军团,这不是现成的吗?”
方彧:“?!”
“鹰风”是海拉·杜邦元帅当年的亲兵军团,曾随着元帅一同推倒皇帝的旗帜。
后来编制缩减、几经裁汰,已经没有昔日的军团规模,只长期承担奥托星的一些安全保卫工作,曾创造出被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追着打的记录,还上过热搜。
精锐之师,是很精锐。自从杜邦退休后就废弛不修、如保安大队般的精锐。
方彧忍着怒意:“那个军团,人数不够满编的三分之一吧?”
陈岂:“毛贼草寇,我相信对于大多数校官来说,这些人已经绰绰有余了。”
方彧:“……”
陈岂彬彬有礼:“有问题吗?上校小姐?”
方彧垂下眼皮,深吸口气:“没问题,阁下。”
“那就请你在三日内整顿军队,为奥托辟土安疆、厥宁天下吧。”
方彧:“……是,阁下。”
说完,她敬了一礼,转身离开。
在握住门把手时,她犹豫片刻,觉得还是表示一下自己的愤怒为是,于是用力一甩,摔门而去。
**
方彧没去见安保大队也没回家,而是又溜达到了黎明塔下的那家酒吧里。
或许是她在前后不到十二小时的时间内两次出入,这次,调酒师的语气客气了不少,还殷切地问:“要办卡吗?”
方彧:“卡?死了就用不上了,如果我活着回来了就办卡。”
调酒师不肯放弃:“我们的卡是可以转赠亲属的,亲。”
方彧瞥了一眼不远处会计手里的账务表,摇摇头:
“我弟弟没成年。你能保证等他成年了你这店还没倒闭?”
调酒师:“……”
方彧没好气地坐下。
“您打算怎么办?”克里斯托弗问。
她用吸管戳杯子里的冰块,眼神迷离:“呐,走一步看一步吧。”
吸了两口酒,忽然店门打开,一头闪闪发亮的金红色长发出现在余光中。
来者径自走到她身旁坐下,语气愉悦:“一杯龙舌兰日出。”
方彧一愣,回过头,果见裴行野浅浅微笑着看着她:“裴提督?”
裴行野笑眯眯说:“方呀方,我就是来找你的。”
方彧立刻放下酒杯,转过身:“其实,我也想过找您……”
裴行野:“哦?小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敢不尽心竭力。”
方彧:“能借我点人吗?不很多,大概三四十个就行,唯一的要求是服从命令。”
裴行野点点头,深以为然:“如果在军中一点亲信也没有,的确会很棘手啊。三四十个哪里够用,借你一百个?”
方彧瞪着裴行野:“……”
裴行野失笑:“你这样眼巴巴看着我做什么?”
方彧:“您这么好说话,我在想能不能直接向您借半个舰队。”
裴行野扑哧一声,笑得前仰后合。
“方啊方,半个舰队恐怕是不行的哟。”
他好容易止住笑,说:“不过,我把弗朗西斯卡借给你。他一个人,大概也可以抵得过半支舰队了吧?”
方彧一愣:“洛林少校?”
裴行野点点头:“反正他在我那里也一贯是不安于室——这个人不能闲下来,不给他找点刺激,他就会自己去找刺激的,恐怕还是后者危害尤甚。”
方彧:“您这样帮助我,我……好像没有办法回报。”
她本想说“无以为报”,但又觉得“无以为报”的潜台词是“一定要回报”——
她只想传达字面意思。
裴行野笑说:“我可没图你什么哦——其实不止是我,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联邦如今像个糟老头子,气味糟糕透顶,指望着你们这些年轻人能给他带来一股清新风气。”
“您难道不算年轻人么?”方彧说。
裴行野仍然笑着,但琥珀色虹膜上的光晕淡了一些:“我仿佛的确还没到与死亡推杯换盏的年纪……”
他改口:“不过,即使你还年轻,应该也不会天真到觉得这种事有了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吧?”
他的语气仍很亲切,但言辞却并不怎么温煦和柔,甚至有些冷峭。
方彧有些头疼起来:“是,他会一直想办法折磨我,直到我政治性死亡为止……或许物理性死亡为止?”
“没有议会势力的军人是这样的。他们并不是恨你,只是不信任你。为了自保也要赶尽杀绝,除非你也成了同道——确保罪恶无人知晓的最好方式,是让他人犯下同罪。如果整个世界都为恶,那人人也俱得宽宥。”
裴行野笑道。
方彧陷入沉默:“……”
这话的确很有见地,也很残酷。
她突然觉得裴行野很了不起。
像裴行野这样聪明过头的人,在现实世界中通常不会遇到什么困顿。
而不困顿于现实的人,往往也没有时间思考什么。
他不一样。他显然想得比表面更多。或许,他其实也深深困顿在什么之中。
裴行野轻咳一声:“如果说我对你毫无要求,那也言过其实。”
方彧转过脸,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睛。
裴行野:“希望你凯旋归来后,能和我一起去见一个人。”
方彧没有对“凯旋”一词提出质疑,似乎对这个提议也并不意外。
炫目灯光流动地跃过她微垂的眼睫,在摇滚乐的轰鸣中,她沉声问:“是谁?”
“一个很有趣的人,”裴行野举起酒杯,“你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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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彧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是安……”
裴行野摆摆手,清淡地笑起来,打断了方彧:
“去吧,去鹰风军团总部吧。时间不多,你还有很多事情呢。”
**
洛林:“在下一直担忧小阁下终究会以直获罪,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十分做作地鞠了一躬:“阁下,下官有点儿为您发愁,您将要去见的那些参谋副官恐怕都非善类啊。”
方彧和洛林一前一后走在路旁。
洛林有些刻意地与她保持了半步的距离——虽然他个子比方彧高许多,走起来不免束手束脚的。
这人也真奇怪。他究竟是狂妄傲上,还是小心谨慎呢?
嘴上说着怪轻蔑的话,身体行动却保持着刻意的拘谨谦退。
她回过头,笑说:“所以我才先来找你了嘛,感觉会有底气一点。”
洛林故作惊慌:“阁下可不要打我的主意,我可不会替阁下吵架,打人更不行。”
方彧咕哝道:“啊,少校多虑了。天子脚下,怎么能随随便便打自己的属官?”
洛林看了方彧一眼。
这个年轻的将官神情从容,咬重了“天子脚下”四个字——言外之意好像是“天子脚下”不能打,但“天高皇帝远”就可以随便打了。
鹰风军团总部就在前方。
方彧振作精神,深吸口气,向门口玩消消乐的卫兵说:
“战时准将方彧,来见这次出征的校官们。”
卫兵打了个激灵,手一抖,引爆了一颗炸弹,大大的GAME OVER跃然屏上。
方彧:“……对不起。”
卫兵忙说:“阁下!您、您请……”
会议室里,她未来的同事们已经济济一堂,煞是繁荣景象。
长桌后坐着六男一女,看领章都是校官尉官。
为首的是个瘦削的中年男人,紧紧抿着嘴,一脸轻蔑。
第二位是个年轻点的胖子,圆鼓鼓的脸。
最末的女中尉看起来好像才毕业不久,神情紧张,满脸写着“我怎么就倒了大霉”。
见方彧进来,众人齐刷刷起立行礼:“阁下!”
方彧在长桌前站定,抬手还礼。
“鹰风军团上校,杰里米·汉密尔顿,报道!”中年男子梗着脖子。
“鹰风军团少校,加布里埃尔·邦尼特,报道!”胖子说。
众人挨次报名,直到最末的女尉官也说:“鹰风军团中尉,阿加齐·帕蒂,报道。”
方彧放下手,点点头:“诸位请坐,大家想必也都知道我是谁、我们要做什么了,所以不再多言……”
“您知道,我们可不知道。”为首的汉密尔顿上校忽然打断她,不无讽刺道。
方彧垂下眼,在心里叹息。
……来了,果然来了!麻烦,麻烦死了。
她抬起眼,口吻友好:“您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汉密尔顿:“方上校或许觉得,您少年得志、英明神武,必能领我们速速平定叛乱,可我们却觉得,咳,您是带着我们送死来的——”
他刻意咬死了“上校”的字眼,说完,挑战似的看着方彧。
“兄弟们混口饭吃不容易,家里都企饿裙以污尔尔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婆婆文海棠废文有老婆孩子,您为了一己荣宠,也不能这么不把咱们当人吧?”汉密尔顿说,“您?打公国军?——您上次打仗莫不是还是在《破晓黎明》这种垃圾破烂游戏里吧?”
方彧:“……”
不得不说,汉密尔顿上校至少说对了一点。
她上次打仗的确还是前天晚上熬夜打的游戏。
——但《破晓黎明》怎么就成了“垃圾破烂游戏”啦?!在这里和我阴阳怪气,你去游戏论坛上骂一句试试?
方彧笑了笑,用尽今生的涵养:
“您太悲观主义了。其实诸位不是倒了大霉,而是走了大运——因为我们会赢。”
众人大哗,显然没人相信。
方彧不理会,径自站起身:“总之命令已下,诸位也没有狡兔搏鹰的能耐,去和奥托掰手腕,是死是活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还希望诸位能信任我。今天我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见大家一面,认认脸。现在认完了,告辞。”
众人:“……”
方上校来之前说要“开个短会”,没想这“短会”还真够短的——
她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在门前突然回过身,慢吞吞说:
“对了,汉密尔顿上校,代行准将也是将官,请叫我阁下,谢谢。”
说完,她一刻不停,拔腿就走——
室内诸人面面相觑,汉密尔顿涨红了脸:“什么!”
**
方彧抄着兜,打个哈欠。
洛林笑说:“阁下真是威风凛凛呀,下官吓得肝胆欲裂。”
“洛林少校就别嘲笑我了吧,”方彧转过头,“你觉得这些人怎么样?”
洛林一本正经:“智商都没您高,学习也不好,否则怎么会考到这种城管大队来。”
方彧无奈:“……我不是说智力。”
“那您是说什么?枪法?枪法恐怕抓一只猩猩都比您强十倍。”
洛林一味装傻充愣。
方彧没奈何,只得说:“你觉得是有人提前和他们通了气,故意来为难我呢,还是我名声本来就这么不好听?”
洛林笑着反问:“这很重要吗?”
方彧叹口气:“……的确不重要。唉,算了,理他们做什么。等下还得去看看星舰。”
泰坦号已经修缮完毕,泊在军港之中。
这艘星舰其实有些年头了,本来就不大灵便,上次又遭火灾,更烧得傻头傻脑。舰体上喷的漆都深一块浅一块,历数着这艘星舰遭劫的次数,像个破裤头。
驾驶员出来见她,一见她的年龄,也甚是恐慌起来,只说“请阁下给旗舰重新取个名字”,要“吉利一点”的。
方彧:“泰坦还不够吉利吗?不用换了。”
驾驶员:“……”
她合上光脑:“旗舰的资料我看过了,写得很好——我希望您能找到一位星空布景师。”
驾驶员:“什、什么?”
方彧:“星空布景师,就是那种立体投影和实际效果相结合的,每次遇见杜邦节就要在太空中放赛博鸽子的那种……”
“下官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敢问阁下要这个是做什么?”
方彧:“唔,不知道,可能晚上开轰趴吧。”
驾驶员:“……”
他现在申请退役还来得及吗?
方彧没看出来驾驶员的百感交集,心情很好地与他道别,拍拍屁股走人了。
**
三日后。
一支散兵游勇组成的舰队由代行准将衔的年轻将领率领启航,驶离了奥托军港。
按照惯例,将官应当在启航时放出自己的量子兽,以夸耀武力、慑服四方。
当副官帕蒂中尉来询问长官有关这项仪式的安排时——
方彧的脸挡在屏幕后,闷声说:“免了吧,中尉。”
帕蒂中尉认真道:“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会很不吉利的!”
“哎呀,不做不行的话,”方彧把屏幕关掉,支起身体,“要不你把你的量子兽放出去吧?”
帕蒂:“?!下、下官?那不是僭越吗?”
虽然以往也有副官代替主将放量子兽的传统,但那往往代表着二者关系密切,将官愿意提携后辈一把,不在这种事上和后辈抢风头。
可她与这位阁下既非同级也非校友,平生素昧。
方彧一本正经:“就这样,这是命令。”
说完,她从糖盒里摸出一块蜂蜜糖,隔着桌子丢过去:“去吧,谢谢啦。”
帕蒂接住糖果,一脸茫然。
长官把最能争荣夸耀的工作留给她,反过来还感谢她?
方彧则颇为愧疚——刚当上领导,就已经迫不及待用自己的工作压迫下属了,日后还不知道会做出多不要脸的事呢。
帕蒂:“……是,那下官就先去了。阁下请准备一下待会儿对全军的讲话。”
“……唔,我正在准备呢,谢谢。”
方彧点点头,脸又消失在屏幕后。
帕蒂:“……”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觉得“正在准备讲话”的将官的光脑里,刚刚发出一声“DOUBLE KILL”。
奥托时间上午九时,全舰队的立体投影一闪。
那位年轻将官的半身像出现在半空中。
士兵们纷纷停下手中的事务,转过头去,紧紧盯着她,像注视着大海里漏水的橡皮艇、天空中熄火的热气球,拿着镰刀准备收割性命的神祇——
一些致命却又不得不依靠的东西。
她发色乌黑,眼睛也是黑色的,肤色却有点苍白,眉眼轮廓都很柔和。
不知为何,浑身发出一种呆头呆脑的气质,像个刚毕业没多久的教书匠。
她开口,说的是联邦通用语,语速稍慢:
“各位上午好,我是联邦战时临时准将方彧。我知道诸位对我、对自己恐怕都没什么信心,这不要紧,诸君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各安其职就好,我可以保证死亡率不会很高的。祝大家都长命百岁。”
啪。
人影消失在空气中,短暂得好像未曾出现过。
众人:“……”
**
方彧关掉链接,瘫倒在座位上,呆呆望着天花板。
洛林弯下腰,毕恭毕敬地凑过去:“阁下,就这么两句,即便是爱豆也是虐粉行为,您当年在记者会上舌战群雄的风采呢?”
方彧扬起脸:“哪有什么风采,我可不记得了——你去把那群倒霉玩意都叫过来吧,开会。”
说完,她又举起光脑。
洛林转了转眼珠:“是。”
他走出没三步,方彧又说:“对了,枪,我的枪在哪里?摆到桌子上吧。”
洛林深深看了她一眼:“下官明白了。”
见洛林离开,方彧叹口气,放下光脑:
“克里斯托弗,这几个校官尉官,真的都有在公国做官的亲戚?”
克里斯托弗:“虽然交给您的档案里隐去了,但在联邦军部档案所的资料里却有。我查了汉密尔顿先生的社交媒体,可以提供佐证。”
方彧摇摇头,目光始终没离开屏幕,兀自感慨:
“呐,难为他们怎么挑选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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