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雪轻轻飘扬。
随着?殿下指尖琴声再?次铮一响,诸人好似才从方才天籁余韵中回神。顿时各种赞美?之声响起,萧淮的手依然落在他膝头的瑟上,懒洋洋听着?,只不时拨动一下琴弦。
所有人都拥向高台,就?连一向端庄的祁白芷,此时也?染上了酒意,望着?萧淮的目光拼命遮掩,但依然控制不住激荡和羞涩。
毕竟,谁能敌过当朝太子一曲《凤求凰》呢。
尤其,不少人都是知道内情的,心里清楚这位大约就是“凤求凰”中那位注定先太子妃后皇后的“凰”了。贵女们的艳羡之情,向祁白芷涌去,把她包裹其中。
祁白芷好不容易从各种明里?暗里?的恭维中脱身,来到萧淮身旁,嫣然一笑:“殿下——”
就?见萧淮放下了瑟,起身对她道:“正好你在,帮孤招待一下客人,孤有事离开一会儿。”
其他人一听,看向祁白芷的目光越发炽热:替太子待客,这不正是太子府女主人的职责!
面色愈发羞红的祁白芷矜持地朝着?诸人点头,应酬寒暄,却在看向郡主府伞盖的瞬间,含笑的脸,一僵。
伞盖下,只有一边的宋晋在慢慢烹茶,宋婉在另一边看着?炉火。慕月下的位子,是空的!
祁白芷笼在暖套中的手控制不住,痉挛一样,她再?次看向了身旁已经空了的太子位置,笑容冷了。
祁白芷控制着?自己的表情,重新找回她从容得?体的笑,寒暄穿过热闹的人群,慢慢来到郡主府的伞前。
伞下两人对此好像一无所觉。
宋晋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在眼前小火炉上,他修长的手捏着?小巧的火钳,拨动着?炉中烧熟的炭。长睫低垂,全神贯注。
火光微微映着?他的面庞。炉上小巧的银壶中有了响动,水快开了。
祁白芷第一次这样近的距离看清宋晋。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嘉祥公主的疯狂。这样一个?人,怪不得?公主当年居然能在圣旨下来时做出?那样的事。竟然偷偷找到宋晋,告诉他,如果他真的那么想做郡马,倒不如考虑给她做驸马。
直截了当地让当时碰巧看见的祁白芷都惊了。接着?,宋晋的回复更让祁白芷震惊,他更为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嘉祥公主。从此,嘉祥对宋晋,恼羞成怒。
祁白芷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人,白狐狸毛暖手袖笼中的手攥紧,指甲几乎入了掌心,让她回了神。
还是身边人提醒,伞下这两人才抬了头,似乎是才发现她过来。祁白芷顿时心情更加复杂了。
宋晋起身,欠身一礼。宋婉也?跟着?福身行了礼。
祁白芷含笑道:“想着?过来跟郡主说两句话,怎这么不巧。”
宋婉眼睛眨了眨,回:“郡主不在。”
一句显而易见的话,让祁白芷接下来的寒暄一下子噎在了喉咙处。
这时银铫子中水一响,沸腾的水顶开了盖子。宋晋道了一声扰,提着?银铫子往一旁冲茶去了,只剩下宋婉笼着?披风,眨着?一双柔美?又不谙世事的眼睛,看着?祁白芷。
祁白芷本想借着?寒暄点出?某些?可能,哪知道根本没有任何机会,看着?一旁宋晋认真沏茶的背影,心里?头是又堵,又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尤其宋婉见她看过去,还热心提醒:“郡主喝茶挑,自从上次喝过哥哥亲手泡的茶,总觉得?旁人泡的不是那个?味。”
祁白芷这才看向了宋婉,心道就?眼前这位的出?身,要不是运气好,只怕一辈子连到她面前回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祁白芷含笑慢慢道:“郡主和郡马果然伉俪情深。”
说着?她提高了声音:“茶还是得?趁热喝!宋大人辛辛苦苦泡茶,只不知道郡主这时候去哪里?了?”
本就?是说给宋晋听的话,奈何宋晋好似根本没听见,只一门?心思做他手头的事。
反而是宋婉直接一句话再?次让祁白芷一噎:
“郡主更衣,我也?正要去!”说着?还神秘兮兮道:“我听说太子府更衣的地方特别华丽,祁家小姐您要不要一起去呀?”
祁白芷顿时觉得?自己就?是对牛弹琴。这个?宋家姑娘白长了一副好皮囊,其实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家女!听话听音,她根本什么都听不出?!居然“你呀我呀”的,当众就?提什么更衣,真是粗鄙。
祁白芷维持着?好风度,勉强对她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宋婉这才抬起眼睫看着?祁白芷款款离开的背影。
落雨低声道:“姑娘,祁家小姐是有些?——不高兴?”
宋婉轻声道:“大约吧,估摸嫌你家姑娘——粗鄙。”
落雨:“那姑娘您干嘛——”故意那么说话。
宋婉轻哼了一声:“我就?是听她说话有股子某些?贵女独有的鸡屎味,不想让她说下去了。”
落雨:.....
这时宋婉看向宋晋。
宋晋已经沏好了茶,轻轻放在了郡主案上。
见宋晋要离席。
宋婉喊了一声:“大哥?”
宋晋看了她一眼,含笑轻声道:“雪大路滑,我去接一下郡主。”
宋婉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咽了回去,看着?大哥披上斗篷,迈入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
红梅园中,梅花落雪,雪压枝头。
月下抬手,摇动眼前梅花枝条,积雪顿时簌簌而落,重新露出?了其上红似燃的梅花。
“愿意见孤了?”
一道清朗声音响起,随着?就?是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声音,慢慢靠近。
翠珏垂头。眼前这一片梅园因少人来,地上雪白一片彷佛铺了白毯,本来只有她同郡主两行浅浅足印,这时又添上了殿下和秦公公的。
故意的一样,殿下每一步都落在郡主的足印上。
翠珏轻轻一个?瑟缩。
“殿下有话,谁敢不来。”月下转身,看向萧淮,开门?见山。
萧淮深深看着?她:“朏朏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这是也?,知道怕了?”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的眸子冷了冷:“怕——死人啊?”
月下看着?萧淮,没说话。
萧淮由她看,也?不说话。
一阵风来,吹得?翠珏擎着?的伞一歪,差点脱手。
萧淮抬手,握住了伞柄。
翠珏立即松开。她再?怎么不想松手,也?不敢与太子同握一物。
浅红色油纸伞一下子高了,稳稳撑开在月下头上。
月下看着?萧淮的目光犹如有火在烧:“我不信,你会!”
萧淮轻轻勾起了唇角,看着?月下,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声音却温柔至极:“你会,我就?会。”
雪落无声,红梅连绵,白雪茫茫,看不到尽头。
月下抬脚就?往前走,身旁这个?人,头上这柄伞,都让她窒息。
可任凭她走得?多快,萧淮始终稳稳为她撑着?伞,不让一片雪花落在她发上。
一个?沉默往前走,一个?沉默撑着?伞跟着?。
突然,月下停住脚步,伸出?手狠狠一把攥住伞柄。
萧淮看着?她被愤怒点燃的眼睛,不松手。
大雪无声中
一个?夺。
一个?不松。
最?终眼见月下不管不顾,娇嫩的手眼看已经勒出?血痕,她反而更用力去夺。萧淮再?也?握不住了,低声道:“你要,给你就?是。”说着?轻轻松开,稳住力道,防她跌倒。
伞终于到了月下手中。
就?见月下狠狠一收,然后往雪地里?一摔,上去就?踩。
红梅园中更静了,只有愤怒的郡主。
和那柄已经一团糟的红伞。
月下抬头看向萧淮:“我是不是从没跟你说过,你的所作所为让我窒息!让我厌恶!让我无法忍受!是,你厉害,太子嘛!就?因为你是太子,你就?可以强迫任何人!威逼任何人!这就?是你!这才是你!”
始终忍耐地看着?她闹的萧淮,始终稳稳立在一旁,这时却因月下的话控制不住脸色,骤然苍白,身子轻轻一个?踉跄,撞到身后梅枝,顿时枝条上的雪簌簌落下。
扑簌簌的落雪声中,翠珏和秦兴好似都已失去了反应能力。
萧淮几步上前,一把攥住月下的手腕。
月下使劲甩开,却没有成功。
萧淮眼尾发红,唇角上勾,定定看住月下一字一句道:
“朏朏,看到没,这才叫强迫!如果孤想,你一刻都别想甩开,这才叫强迫!”
大雪中,月下第一次觉得?看不清萧淮的神情。
她觉得?,下一秒,下一秒她就?会咬死他!
萧淮却笑得?温柔又冷,慢慢俯身,靠近她的耳边:“孤,提醒你,你敢靠近他,孤就?敢让他死。”
用蛮力的月下一僵。
萧淮看着?她,目光更冷了,直起身,慢慢道:“看,这才叫——威逼。”
梅园寂静。
无比轻而温柔的声音:
“朏朏,你还是不懂。你没明白,孤想折辱一个?臣子,多容易。”
“你太单纯,无法想象一个?被孤厌恶的人,在大周,是什么境地。”
“你说孤不让你选。你可以选的,你可以选和离的日?子,可以选太子妃袍服的绣纹,可以选这偌大太子府你想安居的地方,孤都听你的.....”
“可是,朏朏,你得?和离。”
说到这里?,萧淮看着?月下被压抑的怒火燃烧的绝美?的脸,轻声道:
“孤的耐心,真的,不多了。”
梅园死寂。
直到有沙沙的声音打破了这一方死一样的凝寂,是靴子踩在雪上的声音,远远过来。
月下透过疏斜梅枝,看到前方有人向着?这里?而来。
是宋晋!
她的心突突跳着?,拼命用左手去掰萧淮攥着?她手腕的手。
下死劲儿!
很快,萧淮的手就?见了血。
一旁秦兴看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一动不敢动。
触目惊心的血痕,在太子殿下那双养尊处优的手上。
可月下却彷佛根本看不见,如同垂死挣扎的兽,死死掰着?,似乎要撕烂一切,让血痕愈深。
秦兴已经觉得?自己眩晕,死命站在原地。
翠珏在一旁束手无策,整个?人如同风中的树叶,从嘴唇到身体都哆嗦得?厉害。
萧淮却依然只是看着?月下,深深看着?她。
终于,就?在宋晋转过拐角,月下几乎就?要哭出?来的瞬间,萧淮松开了手,在她脱离他的掌控的瞬间,恶魔般低语道:“朏朏,记住孤的话!”
宋晋转过拐角,出?现在几人视野中。
他彷佛没看到呆若木鸡的秦兴、依然抖得?停不下来的翠珏,也?没看到地上一片泥泞的红伞,没看到一切不对劲。
宋晋向前方萧淮行礼,平静的声音:“见过殿下。”
然后在萧淮的目光中,他走向一旁的月下。抬手轻轻为她拂去身上雪花,解下自己身上斗篷,给她披上,温声道:“雪这样大,郡主怎么就?这样出?来了?”
说着?再?次抬手为她拂去头上雪,护着?她的发,轻轻戴上兜帽。
对着?月下轻颤的唇轻声道:“郡主,咱们回家吧。”
宽大的兜帽,遮盖了小小的月下,她的眼中有泪凝聚。她几乎就?要扯下兜帽,牵起他的手,离开这里?!
去哪里?不重要。
只要握紧他的手,离开这里?!
好像,好像真的有海角天涯,可以容他们去一样。
身后,萧淮淡淡的声音:“宴已许久,也?该散了!明珠,再?会!”
顿时月下清醒过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贵为郡主,却既无海角,也?无天涯。
月下攥紧斗篷,轻声道:“大人,咱们走。”
与宋晋,一前一后,离开了梅园。
他们身后,梅园安静。
萧淮静静站在雪中,好一会儿都没动。雪落在他肩头,他垂下的手,有血滴下。落在洁白的雪上,触目惊心。
秦兴再?也?顾不得?了,上前道:“殿下!”
萧淮好似这才回神,一动就?是一个?踉跄,秦兴忙上前扶住。萧淮却甩开了他,向前几步,来到了那把泥泞中的红伞前。
他缓缓俯身,伸出?玉白带血的手,温柔地捡起。抬起袖子擦拭伞上的泥泞,奈何越擦越脏。他目光一动,抓过身后披风,缓慢地,仔细地把红伞上泥泞一点点擦净。
雪下得?更大了。
秦兴整个?人都在打颤。
萧淮却一言不发,安静地,认真地,擦着?一把已经破掉的红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