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接下?来的一个?月,就连京城的平头百姓也感受到了变化。城中儒生士人明显增多,不管茶馆还是酒楼,就连歌舞之处蒹葭阁里,都随处可见争得面红耳赤的士子人臣。
京城城门处,越来越多各地名儒的马车出现。
开始是祁国公府的马车在城门停驻,祁国公府世子执弟子礼迎名儒进城。后来连阁老府的马车都出现了,据守城官说马车内坐着的正是年近八旬的赵阁老!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到底是什么人还需阁老亲迎的时候,城门外等候的车辆里多了太子府的马车!
这意?味着进京儒者的名气是越来越大了。
后来就听说,东南、北地两个?最著名书院早已隐退著书的山长,分别被两边请进了京城。两位都已是古稀老人,身子骨一个?比一个?弱,进京路途遥远,一个?不小心就可能病死在路上。
当这两位名儒出现在京城时,朝堂上的大礼议进入了白热化,最后相持不下?。
仁寿宫廊下?,宫灯发出静寂的光。
周嬷嬷匆匆从殿内出来,把一件石青色仙鹤纹披风披在了太后娘娘身上。
廊下?的太后转头看向周嬷嬷,“翠茹,最后的叶子也都落尽了。”
周嬷嬷为太后系好披风,扶着娘娘看向了庭院。院中那棵仁宗帝为华阳公主亲手所植的梧桐已经这样大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展在夜幕中。
太后拍了拍周嬷嬷的手:“陪我去看看朏朏的那棵梧桐吧,当年——”
周嬷嬷扶着太后往旁边郡主的小院去,听到太后提起当年,却?并?没有说下?去,周嬷嬷只觉心中酸涩。
太后抚摸着梧桐的树干,只是说:“老了,老了,一开口都是当年。翠茹,一转眼,哀家七十一了,当年呀,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古稀老人的一天。”
说着太后招呼道:“灯笼往下?一些.....对?,就是这儿!”
原来是当年仁宗爷刻下?的划痕,比着小郡主的身高留的。那天小郡主吃的多了一些,挺着小肚子靠着梧桐树,仁宗爷就一直让小郡主把小肥肚子收一收,小郡主怎么吸气都收不回去.....最后小郡主快哭了,仁宗爷本来笑得高兴,一看小郡主扁了嘴巴,立即不敢笑了。憋着笑,把小郡主举高,再举高。院子里,都是小郡主快活的笑声,仁宗爷也放声笑了。
那日的一切,彷佛还在眼前?。
太后摸着那道痕迹,笑了:“那年朏朏才多大,两岁有了吧?这么个?小不点,这么小!”笑着笑着,太后的眼睛里就有了泪光。
周嬷嬷鼻子也酸得厉害,还是笑着劝:“这么小也让娘娘团着宠着着长大了,如今郡主多懂事呀!”
“翠茹,哀家就是放心不下?她。她像她外祖,不像哀家,这孩子从小心不狠,偏偏脾气还又娇又硬,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说到这里太后哽了一下?。
周嬷嬷慌慌劝道:“有娘娘看着,什么坎儿郡主过不去!娘娘不也说了,宋大人也很好,又有娘娘在!”
太后已经平静下?来,拍了拍周嬷嬷的手:“老了,心软了,一想到这个?小冤家就话多了。”
周嬷嬷低声道:“娘娘可是忧虑眼下?的大礼辩?”
太后的声音很平静:“辩到眼下?这个?份上,已经辩不下?去了。”
“娘娘,如今局面?”
“没有赢,就是输了。”
周嬷嬷啊了一声,立即把声音压得更低,“就没有旁的人再可请了?”
太后默然?。许久,她才道:“如今局面,只有大儒王桢出山。”
周嬷嬷立刻道:“那咱们快告诉赵阁老请去,还是.....还是这人赵阁老请不动?跟阁老关系不睦?”周嬷嬷一口气憋在了嗓子眼。
太后道:“王桢跟阁老是同年的进士,甚有交情?。只一个?选择了涤荡官场,在朝;一个?选择了封印辞官,在野。”
周嬷嬷憋着的这口气一松,喜道:“如此岂不是正好!”
太后摇了摇头,慢慢道:“我还是皇后的时候,见过这人。这是一个?,——聪明人。”
周嬷嬷脸色一白。
太后的声音更低了:“眼下?,最好的结果就是王桢不出山。”
“娘娘!”周嬷嬷脸色彻底失了血色。
秋风吹动了廊下?的宫灯,院中树影婆娑。
*
与此同时,太子府灯火通明,正是热闹的时候。
太子萧淮好好文?,好好酒,好好乐。
也因此太子府一旦举宴,便是文?人汇集,好酒满园,弹琴鼓瑟,热闹非凡。
今夜热闹之外,更多了一位京城中人趋之若鹜的人物?——紫薇道人。
紫薇道人卦象之准,早已闻名大周。尤长通过八字,读人命格。只是紫薇道人却?鲜少出山,用他的话说,窥之,损阴德,非不愿,不能也。
今年,紫薇道人出山了,走遍大周,为人观八字。到了今夜,只剩下?最后三个?机会了。此后二十年都将重归山林,重聚修为,不再为之。
一连两副八字读过,只见这两人一个?强笑却?脸色苍白,一个?怔愣许久。无疑,这是都算准了。
只怕,就是太准了。
宴会气氛更热烈了,诸人纷纷围着那两人打听,都在等待紫薇道人的最后一个?推算。
人群热闹中,宋晋依然?是往常的平和、安静。
太子有请,他不能不来。来了见过太子后,便寻了这处亭子,看水中锦鲤。
宋晋所在处,本就是众人余光所在。这时诸人见太子殿下?往宋晋所在亭子过去,众人目光越发投向这一角。
最寂静处,瞬间成了最热闹处。
“是今夜的酒不好,还是舞不美,大人怎的离席来了这里?”萧淮含笑道。
宋晋一礼:“臣酒略多一些,来这里散散。”
萧淮看着他,挑了挑眉。
一时间,亭中无人说话。
萧淮笑道:“宋大人好运气,偶寻到的地方,孤也喜欢得紧。”
一个?明显是大丫头模样的婢女带着人,把太子殿下?酒案移到了亭中。
领头的大丫头,一双素手亲自从一旁托盘上取下?了萧淮的酒壶和酒盏,轻巧而安静地排放在布置好的酒案上。又转身,从下?一个?丫头手捧的托盘中,捧过一方小巧香炉。
亭外已有世家子注意?到了太子府这个?大丫头,这时候轻轻撞了撞身旁的同伴,以?酒盏掩唇低声道:“好一个?肤如凝脂,手如柔荑,螓首蛾眉,美目盼兮.....”
灯下?,亭中大丫头低垂眉眼,一身翠色的衫裙随着轻渺夜风轻轻飘动,勾出不盈一握的腰肢。
酒案前?的萧淮长腿伸开,坐得非常随意?。手里摆弄着白玉酒盏,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宋晋,话却?是对?案前?正俯身往香炉里添香的大丫头说的:
“若芜,你去,给宋大人倒酒。”
酒案前?的丫头立即轻声应是,衣裙袅袅就往宋大人案前?去了。
十指纤纤,执壶倒酒。
周遭好些正笑谈的世家公子,这时候说话声都小了,看着亭中灯下?俊美的公子与袅袅执壶的美人,移不开眼。
宋晋眉眼温和,神色安静。只有足够近,才能感觉到那种?从骨子里散出的冷和淡。却?被掩盖在他从容温和的神色之下?。
这名叫若芜的丫头,此时就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了宋晋一眼。对?方却?好似全无所觉,只在她放下?酒壶的时候,十分温和地道了一声:“有劳。”
若芜退到一旁的时候没忍住,再次抬眼看了一眼这位有名的宋大人。
萧淮的视线始终落在宋晋身上,这时候才慢悠悠道:“宋大人,孤府中这个?丫头,美不美?”
闻言,宋晋抬起垂下?的眼,往一旁的丫头身上仔细看了一眼:“太子府的人,自然?甚美。”
萧淮看着宋晋,哦了一声,接着道:“宋大人如不嫌弃,送给大人如何?”
亭外一静。
不知多少双眼睛从亭中的丫头落到宋晋,又从宋晋身上到亭中丫头身上。
一片安静中,宋晋温和如水的声音:“回殿下?,臣此生许国,只一妻足以?。”
亭外更静了。
这些先还品评美人的文?士和世家子们,一时间竟都闭了嘴。
不仅是为宋晋所说的“此生许国”,这样的漂亮话谁都可以?说的。当然?,因为宋大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说起来确实更真一些。
但这些个?个?以?风流倜傥自居的文?士和世家子们,却?是惊心于后一句的“只一妻足以?”。
此生,只一妻足以?。
不少人都怀疑宋晋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在殿下?面前?,又是当着京城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同辈人,这位以?信立身的左侍郎,居然?说这一辈子就要?一个?女人?
不少人一瞬间同时闪出一个?念头:郡主居然?管得这样严吗!
萧淮捏着酒杯,看不出情?绪的目光落在宋晋身上,桃花眼尾微微上挑。
亭中静得很。
站在宋晋身后的时安心呯呯直跳。倒不是因为自家大人的拒绝,大人虽拒绝了殿下?的美意?,但却?对?大周表了忠心,并?无任何顶撞与冒犯。让时安心惊的是太子府这位美人,只一眼,时安就看出这人眉眼之间像一个?人!
像,——他们郡主!
为何太子殿下?会把一个?有几?分肖似郡主的人养在身边!
时安一点也不敢往深处想,一点也不敢。
亭中静得让时安有种?透不过气的压抑感,湖面荷风都吹不散亭中凝滞的空气。
好在,这时候小太监来报,紫薇道人已经恢复了精力,可以?来为殿下?观最后一个?八字。
萧淮这才收回了落在宋晋身上的视线,淡淡道:“有请道长。”
紫薇道人缓步而来,衣袂轻飘,仙风道骨。
进了亭子,他向上首殿下?行了一个?道家礼,便请八字。
秦兴将早已写好的八字呈上。
紫薇道人看过,抬头看向上首:“殿下?,此为一女子八字。”
萧淮淡声道:“对?。”
亭外立即好似热油里滴入了水,炸开了。所有人都把耳朵竖起来,心里都在猜测这个?让太子殿下?呈上八字的女子是何方神圣!
紫薇道人对?着八字静看。
突然?,众人就见道长袍与袍带飘起,猎猎作响!好似被一阵大风吹起。
但明明——
此时只有偶尔拂过的清风,并?无任何大风!与此同时,就连亭中那位美人的衣带也是静静垂着的!
瞬间,好似风过,道长衣带落下?。
亭外已经是一丝人声也没有了,都被刚刚一幕震住。
一片安静中,道长平和而庄严的声音,响起在安静的夜色中:
“此人主大富大贵之象。”
亭中萧淮听了,点了点头。
宋晋垂眸,安静听着。
亭外诸人没想到第?一句如此平平无奇.....
能让太子殿下?送上八字的人,自然?是京城中贵女,自然?有富贵之象。
道人第?二句:“此人之贵,贵不可言。”
亭外诸人依然?觉得好似也正常,这人只怕就是殿下?属意?的太子妃,未来的国母,自然?是贵不可言。
亭中人的反应却?完全不同!
萧淮始终带着隐隐沉郁的脸顿时一亮!
他挺身向前?,几?乎离席,向紫薇道人确定道:“当真——贵不可言?”
始终垂眸的宋晋也抬起了眼睛,看向这位紫薇道人。
道人面色凝重,声音庄严:“确是,——贵不可言。”
萧淮一下?子坐了回去,让秦兴倒酒,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宋晋目光再次逡巡过这位道人。
时安这时候却?不明白了。谁都能看出殿下?高兴,可就是他一个?随从,都觉得这位道长是雷声大雨点小.....
任凭谁都知道殿下?的太子妃,往贵了说,肯定不会错!哪里值得殿下?这般欢喜......
当然?,女子之中也只有皇后之尊,可称“贵不可言”。可殿下?之妻,就是命定的皇后。说句难听点的,哪怕早逝呢,也必会追封皇后,必然?当得起“贵不可言”。
时安觉得就是自己?,不用算都知道。他看向紫薇道人的目光,不觉带上了狐疑。这真的不是,忽悠?.....
紫薇道人再次行了一个?道家礼,静声道:“三卦已毕,道人这二十年的功德已用尽。还请殿下?准许小道告辞。”
萧淮当即吩咐人依照前?约,立刻送紫薇道人出城,天涯海角随道人往。未来二十年,皇家绝不会再去打扰。
其他人看着由秦兴亲自陪送的紫薇道人,都跟时安有同一种?感觉,这最后专门为殿下?所观的一卦未免太.....有种?他们上,他们壮着胆子一闯,也能说出这两句的感觉。无非就是赌,赌这个?八字是不是未来太子妃的八字罢了.....
可话又说回来,还用赌吗?二十年里紫薇道长的最后一卦,殿下?肯定不可能像前?两卦一样,随便写个?八字送上去试一试。
紫薇道人却?好似完全听不见这纷扰人声,径直离开了太子府,登车出了京城。
一直到车子驶出城门,他才出了马车,抬头仰望天上星辰。
童子从未见过师傅这样神色,不觉小声道:“师傅,可是有什么不妥?”
紫薇道人看着天上星子,许久,才道:“还记得端午前?,我们曾于山顶看到的星相吗?”
童子立即道:“客星!客星现世!”
紫薇道人望着写满奥秘的无尽星空,轻声道:“这一趟京城之行,为师看到客星所属之人的八字了。”
童子顿时一惊,看向师傅。
紫薇道人却?只是遥望星空,再无一言。
*
人人都能看出来今夜太子非常高兴。
甚至有人都敢壮着胆子请太子殿下?鼓瑟一曲,让大家开开眼。太子擅乐,尤其擅长鼓瑟,但有福气听过的人却?并?不多。
太子听到,微醺的桃花眼一挑,笑道:“不巧的很,让孤愿鼓瑟以?娱的人,今夜不在!”说到这里他靠着亭中栏杆,看那水中月,一颗心都觉酥软。萧淮抬眼,一挥袖,依然?笑意?熏然?道:
“散了吧!”
太子府的宴散了。
青布马车静静驶向富安坊方向。
马车上时安不安道:“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总觉得从那位神神道道的道长算了最后一卦之后,大人似乎就——
时安也不确定,毕竟大人依然?如故,并?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他跟着大人太久了,有时候才会产生一些感觉。
宋晋看向时安。
时安一惊,第?一次,他在大人眼中看到了——不确定。
他们大人运筹帷幄,再难的事儿在大人那里总是能寻到解决办法,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有几?种?解决办法。
“大人?”时安不安地喊了一声。
宋晋这才定了定神,轻声道:“无事。谶纬之学,本就虚无缥缈。”
马车辘辘,宋晋轻蹙的眉头,却?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