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番外-3
正昌九年,秋
当京城进入姹紫嫣红的秋天时,北地的树木早已落叶纷纷。
北地献王府名贵的树木落叶簌簌,小?皇宫一样华丽的王府,因?为安静,让这富丽堂皇越发显得?阴沉,肃杀。
一早,王府管家陈茂带着京城最新的消息穿过重重院门,早已是气喘吁吁。他平息了一下喘息,跨过又一重门,来到了通往内院的夹道。只觉越发静了,他提了提神,目光往前一寻,果然就见那个身影正在忙碌。
陈管家面上一动,定睛一看,上前的脚步一顿,面色微变。陈茂放缓了步子,往前几步,停在了一个正抱着扫帚垂头立在墙根的女子面前。
这女子四十出头,一看就是极安静温婉的人?,人?称施姑姑。大约因?为性子平和,已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是三十出头样子。一双侍弄花木的巧手,在王府里是出了名的。但?来到王府这些年,虽一直替王府照亮那些娇贵的花木,却不得?太妃喜欢,除了照料花木外,始终做着?粗使?婆子的差使?。
无论冬夏,这王府的院子都要她来扫。至于原因?,王府里的人?也清楚得?很:这位施姑姑曾是为太后娘娘料理花草的人?。献太妃一句话,正昌帝亲自开口跟太后要人?,太后再是不愿,也只?能笑着?点头。就这样,施姑姑就来了献王府。算到如今,已在献王府中七八个年头了。
京城但?凡有什?么?飞吹草动,太妃心?里但?有一点不舒服,除了眼前人?,就是这位干粗使?活计的施姑姑,必会受牵连。只?,无论太妃脾气来了如何磋磨,施姑姑只?默默受着?,继续扫她的院子。为这,在太后跟前伺候的人?也慢慢愿意跟施姑姑亲近一二。再加上,她待人?和气,手又巧,自己处境如此艰难,能帮人?时总会多帮一把。
除了太妃,王府上下也从之前的提防,慢慢变得?怜悯,尤其是陈管家。
此时陈管家的目光就落在了施姑姑握着?扫帚的手上。
施姑姑有双极美的手,即使?遍布细碎的伤痕,也无损她那一双手的美好。尤其是看着?她用这样一双手侍弄花木的时候,是一种?享受。看着?她做活,总是让人?觉得?异常安宁。
可这会儿,施姑姑的手上却血淋淋的。
陈管家低声询问?:“你这手?”
施姑姑紧紧攥着?扫帚,陈管家看得?眼皮一跳。
垂头的人?这时抬眸温婉一笑:“不碍事。是奴婢当差不仔细,让太妃不快。”
一旁一起扫落叶的小?丫头知道陈管家对施姑姑另眼相看,这时赶紧低声道:“哪里是嬷嬷不仔细呢,实在是这落叶咱们夜里都起来两次,天还没亮又起来扫。可偏偏太妃出来的时候,又有叶子落了——”说到这里她瘪了瘪嘴,忍了眼里的泪。
施姑姑却没说什?么?,已轻轻点了点头,往一旁清理落叶去了。
一阵风过,陈管家眼见才?扫过的地方又有落叶簌簌飘下。
施姑姑便静静地重新?回头,用她血淋淋的手抱着?扫帚,重头再扫。
单这一条长长的夹道,便不知要扫到何时才?是个头。
陈管家抬头看向墙头两边一排排的树木,摇曳着?随时可能落下的树叶。他咬了咬牙,几步上前,一把夺过了施姑姑手中扫帚:“别扫了,根本没个头!”
秋天才?开始!就是以后叶子掉光了,入了冬,是不是还得?没日没夜扫雪?是不是只?要下雪,人?就得?抱着?扫帚在雪地里不能离开!
施姑姑低着?头抢过了扫帚,低声道:“别这样。给太妃知道,连、连你也得?受牵连。”
说着?仓皇一抬头,看了陈茂一眼,立即低了头去,抱着?扫帚扫了起来。
陈茂被那一眼看得?心?一跳,又酸又涩。
他转而?道:“我那边正巧有些药膏子,你过去先把手包起来吧。这边我让人?过来看着?,保管太妃她老人?家看到的时候——一片落叶都没有。”
施姑姑安静一笑,把扫起来的枯叶装入袋中,这才?道:“不必了。”顿了顿她声音更低了:“太妃她老人?家,不让。”
陈茂一默,过了会,强笑了一声:“这样——,我先进?去回话了。”
施姑姑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一如往日,温婉如水,无怨无嗔。
陈茂大步向前,入了内院,步子沉重异常。才?转过大理石院屏,就再次脚步一顿——
内里传来茶杯狠狠砸碎在地上的声音。
陈茂眼皮都没动,听到太妃怒斥的高声:
“这样的茶也敢端上来?哀家往日漱口是用这样的茶吗!”
就听大宫女懦懦的声音:“回、回太妃的话......往年的银山茶都、都用完了.....”
先是太子薨,又是陛下驾崩。这银山茶就是有,也不可能再往这北地王府里送了。别说顶级的银山茶,如今他们连山下头那些银山茶都见不到了,更别说太妃还想用银山茶漱口了.....
献太妃已从紫檀木香榻上坐了起来,此时她死死盯着?前头跪在茶汤碎瓷里的大丫头。
大丫头额头贴着?湿漉漉的地面,膝盖正好跪在碎瓷上,疼得?她肩膀都在发颤,她惨白?着?脸,死死咬住牙。
上首献太妃干冷瘆人?的声音幽幽道:
“这是——连你这贱婢都能看哀家的笑话了?”
大丫头立即砰砰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白?皙的额头很快渗出了血。
“嘴里说着?不敢,心?里在看哀家的乐子吧?昨儿傍晚,你跟院子里那几个贱婢叽叽咕咕在笑什?么??别以为哀家老糊涂了,你们这些贱奴,一个个拜高踩低,哀家清楚着?呢!”
大丫头只?能不住磕头。昨日傍晚,不过是闲话几句,她甚至自己都想不起来自己笑了吗.....
献太妃扶着?她手中凤头翡翠拐,挂着?阴森森了然的笑看着?,眼前大丫头额头上的血顺着?她惨白?的脸流了下来。献太妃攥着?凤头,咬着?牙。
多可恨呀,这些奴才?!
她又想起了当年寄周家篱下的日子!随便一个梳头丫头都敢给她脸色看,背地里一口一个“落魄”“装什?么?千金大小?姐”.....
她只?能咬碎了牙忍着?,忍着?。再见了人?,对着?周府里的丫头都得?含笑姐姐长姐姐短地喊着?。
她面对下人?百般为难的时候,她那个京城人?人?称赞的好表姐在干什?么?呢?在荡秋千,在嘻嘻哈哈扑蝴蝶,在跟京城贵公子眉来眼去!
京城人?都说她那个表姐心?善,去哪里都带着?她这个孤女!还装模作样罚了那个丫头!人?人?都夸呀,人?人?都告诉她要记周府的恩情?,要记得?周三小?姐的深情?厚谊!
只?有她知道,什?么?帮衬,不过是周家三小?姐一句话的事!动动嘴巴,就能踩着?她博一番好名声!打得?好算盘啊!
人?,多坏啊!
她是尽知的。
这不,她这里才?失势,这些贱婢就又开始了!居然都敢拿茶叶说事直接拿话来堵她的嘴?还有外头那个贱婢,一个扫院子的,居然还敢还嘴了!
一个个这是还当她是当年那个无依无靠傻乎乎的十六岁孤女呢!
都——该——死!
大丫头只?觉身上一寒。自打先帝驾崩,王府已无故打死不知多少下人?了,难道今儿终于轮到她了!
还好这时陈管家进?来回话,大丫头只?觉全身一松,甚至听不清陈管家说了什?么?,她就软着?膝盖被人?半扶半拖了下去。
一出阴沉的房间,大丫头眼泪混着?血就下来了:好歹今日,她活了下来。
献太妃重新?坐在她的紫檀木宝榻上,一双老眼阴沉地看着?陈管家。
满堂富贵中,两边侍立的嬷嬷和丫头一个个都跟木头人?一样,大气不敢出。
陈茂谨慎地斟酌言语,垂着?头慢慢回禀京城当下的情?况。
献太妃骤然攥紧凤头翡翠拐,慢慢重复道:“驳—回—彻—查?”
说着?她好似突然想明白?了什?么?,骤然提高了声音:
“她是心?虚!是她谋害了太子,谋害了陛下!不然她为什?么?驳回彻查!”
越说献太妃越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面目都狰狞了:
“是她杀了太子杀了陛下!”
“是她!哀家就知道是那个贱人?!”
整个厅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扑通跪下,恨不得?爹娘没给自己长耳朵。
不管这个“她”是谁,都不是他们能听的!
如果传到京城,不管是对当今太皇太后心?怀怨怼还是对当今抚国长公主,都是大不敬之罪!一个不好,他们整个王府都可能跟着?陪葬!
满屋子的下人?瑟瑟发抖。
陈茂只?能顶着?上头人?冲天的怒气小?心?翼翼开口,提醒道:“太妃娘娘,不是当今不彻查,这、这是先帝当时就下旨撤回了彻查呀!”
太子骤然薨了,当时明珠郡主也是九死一生。出了这样的事儿,怎么?可能不彻查!
可这一查不要紧,谁能想到,一下子就牵连出了东南盛家上下一百多口的灭族惨案。
这案子一暴露,立即激起民愤!而?盛家只?是其中一家,接连牵扯出这近十年来,祁国公府一党上下敛财造下的不少天怒人?怨的惨案。在祁煜任两江总督期间,甚至出现只?是给祁国公府办事的买办,靠着?巴结祁国公府的管家,就可以强抢民女,逼得?一个地方两户中等富贵的人?家家破人?亡。
京城祁国公府这边正乱起,蜀地祁家本家造下的冤案也迅速浮出水面。听说蜀地控诉祁家的状纸,就整整装了三大箱子!准备送往京城三司的证人?就不下百人?!
面对这种?局面,先帝怎么?还敢往下查!结果,先帝彻查的旨意下来还不到十日,就令三司匆匆结案。这要再查下去,只?怕祁国公府不抄家灭族就不足以平民愤了。
陈茂一提醒,献太妃顿时更恨了:
“都是皇后这个扫把星!都是她娘家胡作非为!抄家就抄家,就是抄了他们祁家,也得?彻查到底!”
陈茂只?得?再次提醒:“太妃娘娘,这是先帝结的案子.....这还在先帝孝期,新?帝就是想彻查也决不能的呀!”
“想?她们根本就不想!一定是!一定是这样的.....”
唯恐献太妃再说出对当今太皇太后对今上不敬的话,陈茂忙提醒道:“太妃娘娘就是信不过旁人?,也得?相信先帝的决断呀!”
献太妃激愤道:“先帝?那个不孝子!”
陈茂扑通扣头。
提起正昌帝,献太妃越发激动:“那个没用的!跟他那个爹一样没用!都是没用的东西,一遇到女人?就糊涂了的糊涂种?子!”
献太妃已陷入旧日种?种?,满腔悲愤:“他爹是这样,他也是这样!带累的我一手养大的乖孙也这样!根上就没用啊!当年就是,要不是哀家做主,那个糊涂东西只?怕就被他那个狐媚的王妃哄得?晕了头!祁家那个侧妃,哀家当时看她还以为是个中用的,哀家好心?好意帮了她一把,谁能想到也是个不中用的!都不中用,不中用!枉费哀家这些年的心?血!都不中用!”
献太妃近乎疯魔:“到头来,还是输给了周冰夏那个贱人?!明明她都断子绝孙了,明明她连个儿子都没有了!一个断子绝孙的贱人?——!苍天待我不公!”
下头人?死死趴着?,一时间不知道太妃口中这个“周冰夏”是何许人?。
“苍天厚待她薄待我呀!”
“装模作样的周三小?姐,蒙蔽了所有人?,只?有哀家看她看到骨子里!只?有哀家看清了她的道貌岸然,狐媚本性!一口一个“太子殿下”,靠着?狐媚当了太子妃——”
陈茂顿时反应过来,“周冰夏”何许人?!
乃是如今太皇太后的闺名!
如同轰雷掣电,陈茂顿时脸色惨白?!身体先于意识让他瞬间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捂住了太妃的嘴!
再说下去,就是抄家的罪过!
辱骂当今太皇太后!他们这些听到的人?,一个都别想活了!
眼下临朝的可是太皇太后一手抚养长大的亲外孙女!权倾朝野的靖北王,正是太皇太后的亲外孙女婿!
献太妃被人?堵嘴,骤然清醒,一双眼睛爆睁,要怒斥放肆,反了!
一开口却只?能发出呜呜声音。
对方一反抗,陈茂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的手一松——
献太妃嘶哑暴怒的声音:“找死——呜呜呜呜”。
“死”发出的瞬间,陈茂铁钳一样的大手再次狠狠捂住了献太妃的嘴!这次他再无迟疑,一不做二不休!跟着?这样的主子早晚也是个死,说不定京城还没治罪,施姑姑就已被这个老东西磋磨死了!
陈茂手上使?了劲儿,太阳穴青筋迸出,向下头人?喊道:
“太妃疯了!还不找绳子把人?捆起来,找东西堵住嘴巴!太妃辱骂的可是当今太皇太后!一旦给人?听到,咱们都得?陪葬!”
听到前头下头人?还迟疑,听到后头,下头人?顿时再也不迟疑了,立即找抹布的找抹布,找绳子的找绳子。
恶向胆边生。
很快被认为疯了的太妃就被堵住了嘴,捆在了床上。
太妃寝宫的帐子放了下来,所有人?看着?安静低垂的帐子,又都看向了陈管家,个个脸色惨白?,心?有余悸。
“陈管家,接下来要怎么?办?”
陈茂同样面色惨白?,心?慌不已。
这时,他抬起的目光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后头的施姑姑。
她温婉安静的眸子注视着?他。
陈茂狂跳的心?渐渐静了,慢慢道:“太妃疯了,谁知道她还会说出什?么?话来。到时候太妃是个疯子,可咱们这些人?可都长着?耳朵,谁也逃不了。”
一片安静,只?有咚咚咚的心?跳声。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起看向陈茂。
陈茂沉声道:“咱们是王府的奴才?,更是大周的奴才?。咱们可以为主子死,可咱们不能看着?疯了的主子不敬我大周太皇太后呀!”
安静的人?群默默附和地点头。
陈茂慢慢道:“无论如何,都绝不能再让太妃说出任何疯话了。”
此时,外头阴沉沉的,又大又深邃的寝宫里更加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