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大雪纷纷。
地上的雪很快又积了一层。
宋晋沉默地走在大雪中?,时安无?声跟着。
夜色中?,一灯如?豆,轻轻晃动,四周寂静,只有靴子踩在落雪上的声音。眼看过了月洞门?,就到他们西院这边的书房院子,宋晋步子却一停,时安立即也跟着停下。
就在宋晋要转身往东边院子去的时候,黑洞洞的月洞门?处一下子跳出一灯一人。
是星远,见到自家大公子忙道:“公子回来了!郡主?,郡主?在等您呢!”
宋晋步子狠狠一刹,停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道:“郡主?她,她此时在哪儿??”
声音带上了一丝喑哑。
时安不由看了自家大公子一眼。灯光低垂,宋晋整个?人几乎都在光后的阴影处。又?大又?深的兜帽更是笼罩了宋晋整张脸,让人什么都看不清。
星远回道:“就在花厅!”
花厅?不是书房。
宋晋一顿。提灯穿过月洞门?,进了院子,穿过风雪,到了前头花厅处。宋晋回头,对时安星远道:“都下去吧。”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了一些?,“郡主?,该是有话跟我说。”
时安立即停下步子,目送公子独自向着花厅过去。
通往花厅的石阶上落雪有了厚度,宋晋踏了上去,每一步都异常沉稳。
时安心里异常不安,他总觉得今夜郡主?和大人——
他不由向身旁星远问道:“你看郡主?来时神色如?何?”
星远见问,动了动穿着棉鞋的脚,不安道:“没有什么不对呀.....”
“算了,就是有你也看不出来.....”
时安又?往花厅处看了一眼,这才扯了星远一把,转身往另一边去。星远踉跄一下,忙跟上,还忍不住扭头往身后看,一面低声问道:“哥,你说这个?时候郡主?为了什么来?.....总不会为了——”
时安心中?乱糟糟的,就听星远脱口而出道:“跟咱们公子和离吧.....”
闻言,时安一僵,看向星远。
星远随口一句话,没料到时安如?此反应,顿时整个?人都慌了:“我乱说的呀!”快要哭了一样:“时安哥,到底发生什么!好好的为什么要和离呀!”
时安又?狠狠扯了他一把:“我看你是困糊涂了,好好的胡说什么!”
听到“胡说”,星远还是心慌慌的,隔着大雪,又?往后头花厅处看了一眼。
雪越来越大了。
宋晋已推开了花厅的门?。
融融暖意袭来。
乌木椅上,月下正坐着,微微探身,就着前方火盆烤着手,目光凝在一处,人好似在出神。
听到开门?声,她狠狠一颤,抬眸看过去。
宋晋目光从她伸出的纤长手指,落到她猝然看过来的脸上。
屋中?暖意融化了他发上沾上的雪花,一抹冰凉顺着脖颈滑入,他却没有管,取下斗篷,搁在门?口处椅子上,轻轻掸了掸身上并?没有的东西,这才静静向前,一礼。
月下站了起来,缓缓压下种种情?绪,看着他,慢慢道:
“大人,我此来,是有事同大人说。”
宋晋面部肌肉微不可见一绷,这时强笑道:“夜深了,有什么事都不妨明日?再说。”
他的目光凝视月下面前炭火。
月下也慢慢看向了面前这盆火。
她动了动唇,下了决心,道:“白日?里大人忙,我、本郡主?也忙。我与大人之间的私事,还是早些?说定为好。”
宋晋唰一下看向月下。
吹弹可破的皮肤,轻颤低垂的长睫。
却这样——坚定。
月下缓缓抬起长睫,看向了他。
隔着火盆,两人目光相对。
宋晋嘴角抬了抬,该是努力?露出笑容,只是目光中?却黑漆漆的,温声道:“不知郡主?要说什么?”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凝着她。
月下不由轻轻咽了口唾沫,绷紧了面容。明明她已把所?有的话在心中?准备了一百遍,可此时竟依然觉得说的艰难。她再次低了目光,抬手放在火盆上,做出烤火的样子,慢慢道:“大人,本郡主?考虑再三,觉得我们是时候——”
宋晋一瞬不瞬看着她:低垂的长睫,小巧挺俏的鼻头,殷红的唇。
他看着她花一样红软的唇瓣,吐出两个?字:“和-离。”
那一瞬间,房中?空气彷佛凝结一样。
宋晋清俊的脸有瞬间的痉挛,他温声道:“臣以为,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一如?往日?,正是宋大人一贯从容温和的声音。月下无?意识烤火的手轻轻一顿,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她抬起头来,看到了宋晋温和平静的脸。
见她看过来,宋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一如?往日?。
月下收了烤火的手,扶了扶头上并?没有歪的发钗,近乎自嘲一笑。她到底为什么会以为这会影响到宋大人......这么长时间了,她好像还是那么蠢。就像之前,无?论她提出同住,同床,同——,每一次她都好像一个?烤在火上的小老鼠,开口前径自吱哇乱叫,等到开口才知道在宋大人这里,都是不足道的小事。
她到底何时才会知道在天下事面前,她这个?郡主?,连同她那些?扭扭捏捏的别?扭,都是不足道的小事。
眼前人——
月下凝视宋晋。
是大周的宋大人,是赫赫宋荆州。
她居然——
月下轻轻笑了一声。
宋晋看她。
月下把那些?小儿?女的可笑情?怀一收拾,向宋晋:“大人,实话告诉您吧,眼下就是咱们该当和离的时候了。拖下去对当前局势没有任何好处,只怕到时候您仕途都将越发艰难。”
宋晋看她。
月下轻声解释道:“大人该是知道的,你我赐婚,非我所?求。”
炭火发出一声轻轻的爆破声,宋晋面皮再次不可控制地?一个?抽动,这次是他伸出手,借火盆烤火。
他看着火。
“大人不知道的是,我与太子,有白首之约。”
火光映红了宋晋修长有力?的手指,他安静地?“哦”了一声。
异常平静。
在月下看来,这就是表示宋大人虽不知,但也并?不意外。月下再次自嘲一笑,道:“如?今,殿下他希望咱们尽快和离,不然他可就要不高兴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轻了两分:“也许在大人这样的朝臣看来,殿下他——”
月下踌躇措辞。在朝臣看来,大周太子萧淮尊礼重教,尤其尊重读书人,是最堂皇的储君之姿。甚至有善纳谏言的美誉。
在月下看来都是屁。萧淮固然会笑着听那些?谏言,甚至可能还会给人嘉奖。但等到所?有人都忘了这茬的时候,他必会找机会收拾所?有让他不痛快的人。
“他看起来人好脾气不坏——”末了,月下只能这么说,“但其实他比我脾气可坏多了,说一不二,从来不容人忤逆。”
宋晋依然烤着火,安静地?“哦”了一声。
月下说了这么多,他只听到一个?“他”。她轻软的声音说,“他”。
宋晋克制地?看着火光,慢慢翻动火上的手。
月下道:“如?今,他要我们尽快和离,我们确实尽快和离比较好。如?今本就是多事之秋,也免了节外生枝,给大人惹麻烦。”
宋晋轻轻哦了一声,这时候抬头看向月下:“郡主?,臣不怕麻烦。”
月下看着宋晋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平静的脸,又?轻轻笑了一声:
“知道大人不怕麻烦,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是吗?”心里却道,只怕宋大人眼下还是不知萧淮脾气,更不知萧淮那些?恶心人的手段。也是,要不是见识过,谁能想到堂堂大周天子,人人眼中?光风霁月的新君,能那么不要脸地?一次次磋磨一个?为大周立下不世之功的臣子。
宋晋看向月下的目光漆黑,尤其是听到那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把收起的右手负在身后,温声道:“郡主?不必为臣担心,臣自认能妥善处理这些?。”
月下点头:“大人自然是能的。只是思前想后,我觉得——,不值当的。”
不值当的。
她说,不值当的。
宋晋觉得瞬间有什么涌上来,口中?弥漫着血腥之气,他慢慢咽了回去。只脸色略白了些?,并?没有其他任何异样,甚至唇角还能带着他一贯温和的笑。
房中?烛火明亮,火盆中?炭火烧得红通通的。
月下垂下了长睫,静静看着火盆。她说的都是实话。她是顶自私的一个?人,她想——要宋大人。甚至,明知道只要她出手推一把,宋晋和沈凌霜也许就能弥补前世遗憾,有情?人成眷属。可她就不,有本事他们自己在一起,想让她推,门?都没有。她就要占着宋大人,谁也不让!甚至,即使萧淮威胁,她也不怕!
如?果她是沈凌霜,是宋大人的心悦之人,她就是看着宋大人抗旨死,也不会退让。他既心悦她,就该同她一起披荆斩棘在一起,顶多就是两人一起完蛋,完蛋就完蛋,又?不是没完蛋过。
可惜,她不是沈凌霜。她只是一个?自私,虚荣,浮华,骄纵的郡主?。
就是再自私,也该和离了吧。为了她的私心,她的欢喜,为了一个?她想要,就占着宋大人,让他面对来自萧淮的打击与羞辱,不值当的呀。
她自私,到底还没有自私到这个?份上。
不值当的。
沈家姑娘比她又?会作诗,又?会念书,还又?努力?,可也不能得偿所?愿。人人都有想要的,又?有几个?人要到了。她想要,特别?特别?想要,特别?特别?想!可,那又?如?何,也许,想要,本就没有那么重要。
只是,明明把道理自己掰开揉碎了告诉自己,可为什么想到她再也不能堂而皇之的占着宋大人,还是这么难受呀。
月下想到了那日?沈凌霜的话,她说,“贪心就会求不得,而求不得,是很?苦的。”
月下心想,果然是才女,说出的话到最后都是对的。真让人生气啊!
明明想生气,心却只知道疼。
疼得月下觉得,自己想哭。
种种思绪纷纷而起,又?一一而落,活了前世今生,月下发现自己终于能一边疼着,想哭着,一边抬起一张不动声色的脸,看向眼前这个?让她疼的人,她还能笑呢。
月下笑着道:
“宋大人,为国为民,注定是我大周肱骨。而我,自私,虚荣,浮华,骄纵,就是一个?只会享乐的郡主?,本来该配的就不是宋大人这样的——”
她轻轻顿了顿,才道:
“我与大人,本非良配,早就该和离的。”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