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1 / 1)

既见君子(重生) 起一声羌笛 4352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103章

  管家又快又急的脚步,一直到宋简内院房前,才猛得一停,重?又压着步子,进了房中。

  屏风前,紫檀木桌上放着那个莹润的白瓷罐,宋简坐在另一边。

  闻声?,他慢慢抬起?眼,死死盯着管家怀里并不多的资料。

  管家小心翼翼把调查回的资料呈上。

  宋简的目光轻轻一动。

  他整个人却是静止了一样,一种无法喘息的痛。他慢慢伸出他那修长而?苍白的手,在触到油纸袋时轻轻一缩,然后再也?没有任何迟疑,打开,取出内中信纸:不足五页,其中有四页还是官府所录其他人的供词。

  属于他的在在的,只有不到一页,寥寥数行。

  第一条就是关?于她的样子:面有疤,常年以粗布遮面。

  第二条是她的来?历:非当地?人,乃系大?荒之年流民,随外出做工的宋茂而?归。

  第三条就是她的生平:寡言,不与人交,其婆母甚恶之,动辄咒骂。其夫每醉,辄辱之,殴之,常年带伤。

  宋简看着,整个人呈现一种去除生命力?的冷静,同时又伴有微不可?查的痉挛。明?明?是一目十行的人,这短短几行字他却看了很久。

  房中线香燃尽,紫檀木上白瓷罐发?着莹润幽幽的光,火盆里的炭火烧得红通通的。宋晋如同一个静止在时间长河中的玉人,管家垂首,静静侍立。房外,冬日夕阳无限,笼罩天地?。

  官府的供词是旧年宋茂卖儿子引起?的债务纠纷。村人第一次发?现这个异常沉默的女人会说话,粗麻布后,如果不是那道?蜿蜒过半张脸的疤,真不知道?得是一个多俊的小娘子。她告到官府,说买卖合同违背《大?周律》,根据《大?周律》142条、176条,当判无效。

  最终她要回了儿子,时年,宋晋三岁。从此,本就在村中鲜少露面的人,更是连宋家院门都很少出了。

  “宋家娘子就是个怪人.....不过长得确实俊,要不然宋大?茂这么好的后生也?不能领回她来?......大?茂是村里的好后生,长得好又能干,可?孝顺!估摸就是这回亲事娶坏了,这么好的小伙子一天不如不天,日子不顺心呀,要是顺心他能喝酒?那不能!”

  “早听他娘的,好好娶个当地?好姑娘,也?不会闹到这样呀.....”

  “也?不能都怪大?茂,俺们都是看着大?茂长起?来?的,可?好一孩子了!又孝顺!那么小就知道?帮他娘干活,可?能干!”

  “卖儿子?.....那肯定是有咱们不知道?的.....谁知道?以前宋家娘子什么来?路,外地?的能有什么好人呀,好人谁背井离乡的,是不是?”

  提供供词的邻人不约而?同提到了同一件事:挨打的宋家娘子从来?都不哭,甚至没有一点声?音。这也?是很长时间,他们都以为这个外乡来?的宋家娘子是哑巴的原因。

  “打成那样,俺们听着都发?毛,她怎么就能一点都不喊呢.....”

  “她为啥不哭.....她不正常.....”

  “见了人也?不看人,平时也?不跟人来?往,她绝对不正常!”

  “有时候就见她蹲在那里也?不知道?看什么,能蹲着看半天!面前除了草啥也?没有,你说她看啥?要咱们说,她可?能能看见阴物,不正常,她不正常呀!”

  “她要正常,大?茂能那么个样打她?大?茂是个好孩子,咱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

  屋子里死寂,冬日傍晚的阳光冷冰冰照入窗棂。

  管家低着头,静静立在一边。

  宋简忽然动了,很轻微地?动了动脖子,慢慢蹲下来?,把寥寥几张字纸送入红通通的炭火上。

  “家主?!”

  管家一声?惊呼。

  原来?是红炭得到字纸,火苗一下子扑上来?老高,几乎笼住了宋简上方的手。

  宋简依然是安静的,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就那么看着红色火苗就着他的手慢慢把字纸吞尽。

  管家紧绷着身?子,再不敢开腔。

  房中一时间有肌肤撩烧的味道?。

  宋简慢慢起?身?,来?到窗边,他推开窗,外头是茫茫的绿。宋简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外头那片绿,日光下他本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狼狈至极。他轻轻闭上了眼,眼前就都是

  蜀地?铺天盖地?的绿。

  “看到的就是真的吗?”她凝视许久,对他道?。

  “我总觉得,草,未必是绿色的。”

  她的声?音真好听,怎么有人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她不爱笑,可?笑起?来?真好看,怎么有人可?以笑起?来?这么温暖。

  他身?边所有人都在斗,都在争,只有她只关?心草到底是不是绿的。

  她的记性好的吓人,可?偏偏就是记不住路。她能看懂旁人看不懂的星象周易,可?却是一个走路都会不小心踩到裙角的人。在有些事情上笨拙得呀,常常在她离开很久以后,宋简想起?来?都会发?笑。怎么会有人这么笨呀,笨得这么招人喜欢。

  所以,她到底怎么从蜀地?走到荆州的。

  两千里,她到底怎么走到那里的。

  遇到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她该多怕呀——,她是在怎样绝望的情况下接受宋茂——,她——

  她——

  “噗”

  一口鲜血呕出,宋简再撑不住,扑倒在地?。

  往事如流水。

  “在在,再等等我。”

  “再等等。”

  “不是他死就是我——,如果我败了,你——”

  “等他一死,我就娶你。”

  “在在,别怕。”他轻吻她的眉头,却没看到她落在小腹上的手。她等不了了。

  蜀地?大?族许家,她的生母生产当日而?亡,她是大?族许家庶第四十九女,生来?的不祥之人,许在在。

  往事如烟。散了,就是散了。

  如同那个白瓷骨灰罐,砰一声?被狠狠摔碎,里头不知何人的骨灰飞散。

  宋简泣血的声?音:

  “许家,尔敢欺我!”

  *

  这日朝会,太监一声?“宣——”,所有人目光都看向殿门处。

  他们即将见到那位自来?京城始终借口养病深居浅出的宋家主?,那个一手掌控蜀地?和南蛮经济动脉的人,让南蛮王都叹服的人。

  冬日日光中,宋简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过于俊美。

  过于苍白。

  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只身?入瘴疠之地?,最后让那个凶悍狡诈的南蛮王要结异姓兄弟。

  尤其显眼的是他一头被玉簪束起?的白发?,趁着他那张谪仙脸庞,让他愈发?莫测难辨。

  君臣见礼,正昌帝非常亲切道?:“宋家主?多病,本当在京城将养,奈何蛮地?动乱,还得劳动宋家主?作为我大?周特使,再入蛮地?。宋家主?于国有功,又深知蜀地?民情,关?于治蜀,愿闻其详。”

  满朝人的目光嗖一下都看向了宋简。

  宋简的目光却往人群中宋晋身?上轻落。

  圆领绯袍,器宇轩昂。

  二十岁点探花,二十二岁立功东南,二十四岁正三品右侍郎。

  宋简只觉这疮痍满地?面目模糊的人间,他是唯一的亮点,如此璀璨。

  祁国公一党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这时站出来?道?:“陛下所言甚是,宋家主?如此孱弱,还要为我大?周奔赴烟瘴毒虫之地?,如此大?功之人,之前却被人屡屡针对,陛下当为宋家主?做主?,惩戒这引起?南地?动乱之人!”

  直指宋晋。

  气氛顿时紧张。

  宋简淡淡瞥了这人一眼。

  这人还以为是自己说到了宋简心坎上,愈发?兴奋道?:“臣以为——”

  宋简不耐烦了,上前一步打断,出声?:“陛下,臣愿代表蜀地?宋家,自请清丈。”

  说着深深一礼。

  清清淡淡一句话,普普通通一个恭敬的见礼,却如平地?一声?雷。

  好一会儿朝堂上人都没有反应,他们都疑心自己根本没听清,被这一句话给击懵了。

  尤其是祁国公一党,这时候好几个都傻愣愣张着嘴,看向宋简,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就连祁国公党人的定海神针祁国公,始终老神在在垂着头,听到这话的瞬间也?抬起?了头,先看向了身?边人,似乎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然后才看向了宋简。

  “哦?”

  正昌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愿闻其详。”

  宋简一礼,温声?道?:“陛下圣明?,臣鄙陋,先前短视,为一方私利蒙蔽。经宋——”宋简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都轻了一分,继续道?:“幸有宋大?人耐心开导,方明?白土地?清丈乃利国利民的好事,臣方恍然大?悟,迷途知返。”

  听闻这话,朝堂更静了。

  这时其他人的目光从宋简到宋晋,又从宋晋到宋简。

  耐心开导?

  他们好想知道?宋晋到底怎么耐心开导的?!

  这简直——

  简直离谱!

  离谱给他娘开门的耐心开导!

  离谱他爹到家的迷途知返!

  就——

  离谱!

  祁青宴的脑子已经乱了,他差点当众失态,总觉得脚底下的金砖不平,让他站不稳.....

  别说祁国公一党的人,就是慕元直和沈罡风等人,这时看向宋简的目光也?透着不可?思议.....

  沈罡风冷静地?抽了口气,看着前方那个最让自己骄傲的学生:每当他以为看到了人类的上限的时候,他总能给他刷出新的惊喜。

  宋晋低眉顺眼,安静站立。

  满朝狐疑的目光,神色各异。那些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们到底还记得这是在朝堂,尚能稳得住脸色不变。但?年轻一些的,可?个个都变了脸色。其中最显眼的,一是祁青宴瞬间白透了的脸,一是陈奕兴奋得瞬间红光满面的脸!

  终于有人想起?来?发?问了:“宋家主?,您这可?是深思?这土地?清丈可?不是小事,当深思,考虑周全,顾全大?局!”

  说话的人着急,险些语无伦次。

  祁国公一党的人都知宋简行事诡谲,一听这话,不少人都望着宋简,眼巴巴等着宋简话头一转,局势翻转!对,宋简必是这个打算,先予以敌人喘息,然后调转剑锋予以迎头痛击!

  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宋简正色回道?:“就是深思过,微臣才自请清丈的。以前微臣局限蜀地?一隅,未能放眼大?局,臣之过也?。好在宋大?人不嫌微臣乃蜀地?一隅鄙陋之人,肯耐心、耐心言说,微臣眼界既开,岂能再顾惜一己、一族、一地?之私利!”

  朝堂再次一静。

  祁国公一党所有人的脸都黑了!

  还特么等翻转?!这是连他们吃饭的碗都端起?来?砸了!

  一席话瞬间就把阻拦土地?清丈的都打成是为一己私利的!

  这人真是说翻脸就翻脸,狠起?来?连自己都骂上呀!

  这是连自己的后路都断呀!

  这何止是当场倒戈,这甚至是当场要与一切阻挠土地?清账的你死我活?!

  朝堂上静极了。

  很多人不是不想说话,是真的傻眼了,蒙了,彻底蒙了.....都呆呆看着人群中的宋简,不约而?同闪过一个念头:

  宋简原来?真是个疯子!

  这特么不是形容,是陈述呀!

  祁国公再站不住了,他必须出来?了。他看向了宋简,慢慢道?:

  “敢问宋家主?,此事关?系重?大?,不是家主?一人能决定的吧?”提醒他,也?提醒所有人,蜀地?还有许家,还有他们祁家!他们两家只是旁观,不是死了!

  宋简看向祁国公:“国公所在的祁家是赞同清丈的呀!”

  语气非常理所当然。

  祁国公顿时意识到不好,果然就听宋简慢慢道?:“就是知道?祁家赞成清丈,只是碍于蜀地?复杂,左右为难,故,本家主?作为蜀地?家主?,斗胆站了出来?,免祁家为难,自请清丈,谁敢阻拦,本家主?为陛下料理他。国公爷,如此,您也?不必左右为难了吧?都让晚辈来?!”

  再次,祁国公被堵得胸口发?闷,说不出话来?。毕竟之前的漂亮话,都是他们祁家说出去的。但?那也?只是漂亮话!是他们既不想亲自下场,又想挽回一些在百姓心中的口碑......本想坐收渔利,谁知道?!

  祁国公一口老痰差点当场咳了出来?,死死憋了下去,才能开口道?:“这不是,还有许家!是否当三思再定夺,以免再生乱子?”

  只要不当场定下来?,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一旦有余地?,结果如何,就未可?知!

  两边人都看向宋简。

  祁国公老眼也?盯着宋简。

  宋简哦了一声?,淡淡道?:“许-家?”

  轻而?短促的两个字,却让祁国公一颤,带给他非常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宋简道?:“许家,出事了。只怕——自身?-难保,管不了土地?清丈的国事了。”

  又是清清淡淡一句话,又如平地?一声?雷。

  祁国公乱颤。

  众人惊愕。

  许家出事了?

  没听说呀!

  祁国公颤声?问了出来?。

  宋简回:“是马上,马上就出事了。”

  说着,宋简恭谨向上首陛下一礼,缓声?道?:“陛下,微臣掌握了许家不臣的证据,证据齐全,确凿,已准备呈请陛下过目。此番回蜀地?,定然为陛下清除乱臣,族灭之!”

  再次一个惊雷炸开,让其他人彻底失声?。

  就连上首的正昌帝眼前琉珠也?是一晃,发?出一声?轻响。

  就听宋简慢慢说完:“为陛下为大?周,微臣定不会徇私,不留活口。微臣定当肝脑涂地?,保蜀地?平稳,愿我大?周福祚绵延,千秋万代!”

  满朝再次彻底失声?,只能跟着宋简跪下,齐声?道?:“愿我大?周福祚绵延,千秋万代!”

  祁国公直到额头碰到冰冷的金砖地?面,才感觉到周身?寒意!宋简这是才小小拂逆了陛下,立即就送上族灭许家的大?礼。曾经为了蜀地?夺权,他们祁家可?是没少在陛下那里给许家下眼药,陛下心里早烦许家了,只是碍于蜀地?复杂,不能如何罢了。也?正是因为陛下撑腰,蜀地?根基最弱的祁家才能越过许家,坐稳蜀地?第二把交椅。论理,他们一直靠拢宋家,踩下许家,跟许家明?争暗斗,他们祁家才是最见不得许家好的?!

  可?见不得对方好,也?不是一张嘴就族灭?

  蜀地?宗族关?系越复杂,才能越远离大?周朝廷的制约,不是吗?!

  人精一样的祁国公已经糊涂了!

  宋简真是疯子呀!

  就听这位疯子向人群中的宋晋温声?道?:

  “宋大?人,是不是希望、为人臣者都当如此为我主?效力??”

  语气中竟是说不出的挚诚,要不是众人知道?宋简此人,单看眼前,真要以为宋简真的是一心报国无门的忠贞老实人了,如今老实人找到了报国之门,孩童一样诚挚,急着为大?周忘我奉献.....

  人群呆呆看着这位苍白俊美的蜀地?家主?——宋简。

  人群呆呆地?看着始终安静低眉的俊美右侍郎——宋晋。

  本该斗得你死我说的两个人,此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

  诡异的——和谐。

  宋晋并没有看宋简,只垂眸道?:

  “宋家主?忠心为君,正当如此。”

  宋简看着人群中的宋晋,宋晋依然如前,垂眸看着他手中的笏板。

  冬日的风吹过,大?殿前硕大?青铜香炉的烟被风吹向一边。

  大?殿内,众人寂声?。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刀光剑影的对峙,最终以一个谁也?算不着、料不到的走向——收尾。

  祁国公老眼看向宋晋,浑浊的眸中翻涌:眼前一切,是如他所料吗?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人?

  这个人!

  祁国公紧紧握着笏板,垂下老眼,眸中云涌,然后慢慢平静:

  没关?系,他们还有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