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谁是凶手
站在门口的竟是金灵芝。
楚留香一拉开门,她的脸立刻红了,双手藏在背后,手里也不知拿着什么东西,想说话却又说不出。
胡铁花冷笑道:“我们正在这里鬼扯,想不到金姑娘竟在门口替我们守卫,这倒真不敢当。”
金灵芝咬了咬嘴唇,扭头就走,走了两步,突又回头,大声道:“张三,你出来。”
张三立刻跳下床,赶出去,赔着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胡铁花冷冷道:“这奴才倒真听话,看来金姑娘就算要他杀人,他也会照办的。”
金灵芝也不理他,将藏在身后的一包东西拿了出来,道:“这包东西你替我收着。”
张三道:“是。”
金灵芝道:“这包东西是我刚捡来的,你可以打开来瞧,但你若替我弄丢了,心我要你的脑袋。”
张三笑道:“姑娘只管放心,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交到我手上,就算天下第一号神偷也休想把它偷去。”
金灵芝“哼”了一声,回头推开对面的房门走了进去,“砰”的,又立刻将房门重重的关上了。
胡铁花道:“我们屋子里倒真有个天下第一神偷,你可得将这包东西抱紧些,脑袋被人拿去,可不是好玩的。”
他话未说完,对面另一扇门忽然被推开了,丁枫从门里探出头来,目光有意无意间瞧了张三手里的包袱一眼,笑道:“三位还未睡么?”
楚留香笑道:“丁公子想必也和我们一样,换了个新地方,就不大容易睡得着。”
丁枫目光闪动,悄声道:“在下有件事正想找楚香帅聊聊,不知现在方便不方便?”
楚留香还未说话,隔壁的一扇门也开了。从门里走出来的,不是白蜡烛,也不是公孙劫余,赫然竟是勾子长。
只见他脸色发青,眼睛发直,手里还是紧紧的提着那黑色的皮箱,忽然瞧见楚留香、丁枫他们都站在门口,立刻又吃了一惊。
丁枫淡淡道:“我还以为勾兄真的又去解手了哩,正想替勾兄介绍一位专治肾亏尿多的大夫瞧瞧。”
勾子长面上阵青阵红,讷讷道:“我本是去解手的,经过这里,忽然想找他们聊聊。”
丁枫目光闪动,盯着他,缓缓道:“原来勾兄和他们两位本就认得的,这我倒也没有想到。”
他瞟了楚留香一眼,带着笑道:“香帅你只怕也未想到吧?”
勾子长干咳着,道:“我和他们本来也只不过见过一两面,并不熟……并不熟……”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从丁枫身旁挤进门去。
楚留香道:“丁兄若有什么指教,请过来这边说话好么?”
丁枫沉吟着,笑道:“大家累了一天,也该安息了,有什么事等到晚上再说也不迟。”
他身子立刻缩了回去,关上了门。
那边的门也关上了,公孙劫余和白蜡烛一直没有露面。
胡铁花早已忍不住了,不等门关好,就叹着气道:“看来这年头倒真是人心难测,想不到勾子长也不是一个老实人,他明明是认得公孙劫余和白蜡烛的,但他们上船的时候,他却一点声色也不露。”
张三道:“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初出江湖,除了楚留香外,谁都不认得,原来都是骗人的,原来他认得的人比我们还多。”
胡铁花道:“我本来还以为他真的什么事都不懂,又会得罪人,又会惹麻烦,谁知道他比我们谁都沉得住气。”
张三道:“他那些样子也许全是故意装给我们看的,要我们对他不加防备,其实他说不定是早已和公孙劫余串通好了的……”
胡铁花突然跳了起来,道:“不对不对,我得去瞧瞧。”
张三道:“什么事不对?瞧什么?”
胡铁花道:“说不定他就是凶手,公孙劫余和白蜡烛就是他第二个下手的对象,现在说不定已遭了他的毒手!”
楚留香一直在沉思着,此刻才笑了笑,道:“勾子长出来后,屋里还有人将门关上,死人难道也会关门不成?”
胡铁花怔了怔,自己也笑了,喃喃道:“看来我也被你们传染了,变得和你们一样会疑神疑鬼。”
他瞧了张三一眼,又接着道:“你为什么还不将这包袱打开来瞧瞧?”
张三道:“我为什么要把它打开来瞧瞧?”
胡铁花道:“她自己说过,你可以打开来瞧的。”
张三道:“但我若不愿意呢?”
胡铁花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包袱里是什么?”
张三淡淡道:“我也许要等到你睡着了之后才打开来呢?”
胡铁花又怔住了,低着头怔了半晌,突然出手如风,一把将张三手里提着的包袱抢了过来,大笑道:“我不是楚留香,不会偷,可是我会抢……”
他三把两把就将包袱扯开,笑声立刻停顿。
包袱里是件衣服。
一件染着斑斑血渍的长衫。
衣服是淡青色,质料很好,既轻又软,穿在身上一定很舒服,前襟上却溅满了鲜血。
胡铁花变色道:“我见过这件衣服。”
张三忍不住道:“在哪里见过?”
胡铁花道:“丁枫那天去接枯梅大师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张三脸色也变了,动容道:“衣服上的血呢?难道就是向天飞的?丁枫难道是杀死向天飞的凶手?”
胡铁花恨恨道:“我早就怀疑他了,但金灵芝明明很听丁枫的话,为什么要将这件衣服故意送到我们这里来呢?”
张三沉吟着,道:“也许她还不知道这是丁枫的衣服,也许……”
胡铁花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也许这是金灵芝在故意栽赃。”
张三道:“栽赃?”
胡铁花道:“她知道我们已发现那尸身上的珍珠,知道我们已在怀疑她,所以,就故意偷了丁枫的衣服,弄上些血渍,来转移我们的目标。”
他冷笑着接道:“你若穿了我的衣服去杀人,凶手难道就是我么?”
楚留香道:“但这件事还有两点可疑。”
胡铁花道:“哪两点?”
楚留香道:“第一,金灵芝本是个千金小姐,要她去杀人,也许她会杀,但若要她去偷别人的衣服,她只怕就未必能偷得到。”
张三立刻道:“不错,她怎会知道丁枫的衣服放在哪里?一偷就能偷到?”
楚留香道:“第二,她若真想转移我们的目标,就不会自己将这件衣服送来了,做贼的人,总难免要有些心虚的。”
胡铁花道:“你认为这件衣服本是别人故意放在金灵芝能看到的地方,故意要被她发现,好教她送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这当然也有可能,但丁枫也可能就是凶手,在杀人之后,时间太匆忙,所以来不及将血衣藏好……”
张三接口道:“勾子长和丁枫住在一间屋子里,要偷丁枫的衣服,谁也没有他方便,所以我认为勾子长的嫌疑越来越大。”
胡铁花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那女主人,这件衣服她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
张三摇头,笑道:“我不敢,我怕碰钉子,你若想问,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难道你也不敢么?”
胡铁花跳了起来,冷笑道:“我为什么不敢?难道她还能咬我一口不成?”
他一口气冲了出去,冲到金灵芝门口。
但等到他真举起手要敲门时,他这口气已没有了。
想到金灵芝手叉着腰,瞪着眼的样子,他只觉头皮有些发毛。
“她也许已经睡着了,我若吵醒了她,她发脾气也是应该的,别人吵醒我时,我又何尝不会发脾气?何况敲女人的房门,也是种很大的学问,那不但要有技巧,还得要有勇气,并不是人人都能敲得开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喃喃道:“大家反正今天晚上总要见面的,等到那时再问她也不迟。”
大多数男人都有件好处——他们若是不敢去做一件事时,总会替自己找到种很好的借口,绝不会承认自己没勇气。
屋子里只有两张床,另外还搭了个地铺。
胡铁花回房去的时候,两张床上已都睡着人了。
张三跷着腿,正喃喃自语着道:“奇怪奇怪,我怎么没听见敲门的声音呀?难道胡先生的胆子也不比我大,嘴里吹着大气,到时候却也不敢敲门的?”
胡铁花一肚子火,大声道:“这是我睡的床!你怎么睡在上面了?”
张三悠然道:“你睡的床?谁规定这张床你睡的?总督衙门规定的么?”
胡铁花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没法子,冷笑道:“船上的床简直就像是给小孩子睡的,又短又窄又小,像我这样的堂堂大丈夫,本就是睡在地上舒服。”
他刚睡下去,又跳起来,叫道:“你这人倒真是得寸进尺,居然把我的枕头也偷去了!”
张三笑道:“睡在地上既然又宽敞,又舒服,海阔天也许就怕你睡得太舒服了,爬不起来,所以根本就没有替你准备枕头。”
胡铁花气得直咬牙,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道:“原来你也跟老臭虫一样,鼻子也不灵,否则怎会没有嗅到臭气?”
张三忍不住问道:“什么臭气?”
胡铁花道:“我方才就坐在这枕头上,而且还放了个屁……”
他话未说完,张三已将枕头抛了过去。
胡铁花大笑道:“原来你这小子也会上当的。”
张三板着脸道:“你说别的我也许不信,但说到放屁,你倒的确是天下第一,别人三十年放的屁,加起来也没有你一天这么多的。”
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太可怕了,而且还不知有多少可怕的事就要发生,就在今天晚上……
胡铁花本来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的。
他听说睡不着的时候,最好自己数数,数着数着就会不知不觉的入睡,这法子对很多人都灵得很。
他准备拼着数到一万,若还睡不着,就出去喝酒。
他数到“十七”时就睡着了。
胡铁花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敲门声很轻,“笃、笃、笃”,一声声的响着,仿佛已敲了很久。
“这屋子的生意倒不错,随时都有客人上门。”
胡铁花一骨碌爬了起来,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用力拉开了门,一肚子火气都准备出在敲门的这人身上。
谁知门外竟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笃、笃、笃”,那声音却还是在不停地响着。
胡铁花定了定神,才发觉这声音并不是敲门声,而是隔壁屋子里有人在敲着这边的板壁。
“那小子干什么?存心想吵得别人睡不着觉么?”
胡铁花也在壁板上用力敲了敲,大声道:“谁?”
敲墙的不是公孙劫余就是白蜡烛,他根本连问都不必问的。
隔壁果然有人说话了。
胡铁花耳朵贴上板壁,才听出那正是公孙劫余的声音。
他声音压得很低,一字字道:“是楚香帅么?请过来一叙如何?”
原来是找楚留香的。
这两天好像人人都在找楚留香。
胡铁花一肚子没好气,正想骂他几句,转过头,才发现两张床都是空的。楚留香和张三竟都已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隔壁的人又在说话了,沉声道:“楚香帅也许还不知道在下是谁,但……”
胡铁花大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但楚留香却不在这里。”
隔壁那人道:“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胡铁花道:“这人是属兔的,到处乱跑,鬼才知道他溜到哪里去了。”
隔壁那人道:“阁下是……”
胡铁花道:“我姓胡,你要找楚留香干什么?告诉我也一样。”
隔壁那人道:“哦——”
他“哦”了一声后,就再也没有下文。
胡铁花等了半天,越想越不对。
公孙劫余本和楚留香一点关系也没有,忽然找楚留香干什么?而且又不光明正大的过来说话,简直有点鬼鬼祟祟的。
他难道也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楚留香?
“这老臭虫越来越不是东西了,自己溜了,也不叫我一声。”
胡铁花用力捏着鼻子,喃喃道:“昨天我又没喝醉,怎么睡得跟死猪一样?”
其实他自己并不是不知道,只要有楚留香在旁边,他就睡得特别沉,因为他知道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楚留香去顶着,用不着他烦心。
他很快的穿好鞋子,想到隔壁去问问公孙劫余,找楚留香干什么?还想问问他是怎么认得勾子长的?
但他敲了半天门,还是听不到回应。
对面的门却开了。勾子长探出头来,道:“胡兄想找他们?”
胡铁花头也不回,冷冷道:“我又没有毛病,不找他们,为什么来敲他们的门?”
勾子长赔笑道:“但他们两人刚刚都到上面去了,我瞧见他们去的!”
胡铁花霍然回过头,瞪着他道:“看来你对别人的行动倒留意得很。”
勾子长怔了怔,讷讷道:“我……我……”
胡铁花大声道:“我自从认得了你,就一直拿你当朋友,是不是?”
勾子长叹道:“我也一直很感激。”
胡铁花道:“那么我希望你有什么话都对我老老实实的说出来,不要瞒我。”
勾子长道:“我本来就从未在胡兄面前说过谎。”
胡铁花道:“好,那么我问你,公孙劫余和那白蜡烛究竟是什么来路?你是怎么会认得他们的?”
勾子长沉吟了半晌,叹道:“胡兄既然问起,我也不能不说了,只不过……”
他压低了语声,接着道:“此事关系重大,现在时机却还未成熟,我对胡兄说了后,但望胡兄能替我保守秘密,千万莫在别人面前提起。”
胡铁花想也不想,立刻道:“好,我答应你。”
勾子长道:“就连楚香帅……”
胡铁花道:“我既已答应了你,就算在我老子面前,我也绝不会说的。我这人说话一向比楚留香还靠得住,你难道信不过我?”
勾子长松了口气,笑道:“有胡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将胡铁花拉到自己屋子里,拴起了门。
丁枫也出去了。
勾子长先请胡铁花坐下来,这才沉声道:“两个多月前,开封府出了件巨案,自关外押解贡品上京的镇远将军本来驻扎在开封府的衙门里,突然在半夜失去了首级,准备进贡朝廷的一批东西,也全都失了踪。随行的一百二十人竟全被杀得千干净净,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胡铁花耸然道:“既然出了这种大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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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留香传奇之蝙蝠传奇 第六章
张三道:“这箱子装的,一定就是他抢来的那些珍宝,所以他才会说这箱子的价值比黄金还重。”
白猎眼睛亮了,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接箱子。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你只怕猜错了。”
张三道:“怎么会猜错?”
楚留香笑了笑,道:“这口箱子里装的若真是无价之宝,就算勾子长自己会忘记,丁枫也绝对不会忘记的。”
英万里叹道:“不错,若没有那些珍宝,他根本就无法到那海上销金窟去。”
白猎慢慢的缩回手,脸却已有些发红。
胡铁花眼角瞟着张三,笑道:“我还以为你变聪明了,原来你还是个笨蛋。”
张三瞪了他一眼,道:“好,那么你猜,这箱子里是什么?”
胡铁花道:“我猜不出,也用不着猜,箱子就在我手上,我只要打开一看,就知道了。”
箱子是锁着的,两把锁,都制作得很精巧,而且很结实。
胡铁花喃喃道:“既然连箱子都留下来,为什么不将钥匙也留下来?”
他正想用手去将锁扭开,突然又停下,笑道:“既然有位小偷中的大元帅在这里,我又何苦费劲?”
楚留香淡淡一笑,接过箱子,也仔细瞧了几眼,道:“这锁是北京卷帘子胡同赵麻子制造的,我也未必能打得开。”
白猎忽然道:“让我来试试好不好?”
他毕竟还是不放心将这箱子交在别人手里。
楚留香道:“你最好小心些,有些箱子中也装着有机簧毒弩、毒烟迷药,依我看,能不开,还是莫要打开的好。”
白猎勉强一笑,道:“此间反正已是绝境,又何妨冒冒险?”
他左手接着箱子,右手突然自靴筒中拔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无论谁一看,都可看出这必是柄削金断玉的利器。
胡铁花第一个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刀!”
白猎面有得色,道:“此乃熊大将军所赐,据说是千载以上的古物。”
他正想用刀去削锁,谁知左肘突然被人轻轻一托。箱子忽然间已到了楚留香手里。
白猎面色变了变,道:“香帅莫非……”
英万里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香帅一向最谨慎,听他的话,绝不会错的。”
白猎虽然没有再说什么,但神色看来显然还有些不服。
楚留香道:“我总觉得他们绝不会无缘无故将箱子留在这里,纵然要看,也还是小心些好。”
他嘴里说着话,已将箱子放在远处的角落中。
白猎冷冷道:“香帅莫非还会魔法,隔这么远就能将箱子打开?”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不知可否借宝刀一用?”
白猎迟疑着,终于还是将手中的匕首递了过去。
楚留香轻抚着刀锋,叹道:“果然是吹毛断发的宝刀!”
“刀”字出口,匕首也已出手!
寒光一闪!只听“叮叮”两响,箱子上的两把锁已随着刀锋过处落下。
白猎耸然动容,失声道:“好……”
他这“好”字才出口,突然又是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大震,整个船舱都被震动得摇晃起来。
那黑色的箱子竟突然爆炸了起来!
船舱立刻被震破了一角,海水汹涌而入!
白猎已吓得呆住了,满头冷汗如雨。方才开箱子如果是他的话,此刻他早就已经身化飞灰,尸骨无存了。
胡铁花恨恨道:“混账王八蛋,他难道还怕我们死得不够快!”
他还想再骂几句,但现在却已连骂人的时间都没有了。海水倒灌而入,片刻间已将淹没膝盖。
英万里嗄声道:“快退,退上甲板!”
张三苦笑道:“这条船不出一刻就要沉入海底,退上甲板又有什么用?”
胡铁花恨恨道:“这厮的心真毒,连那艘救生的小艇都不留下。”
张三咬着牙道:“看来他乘那条小艇逃生,也是早就计划好的。”
英万里叹道:“此人当真是算无遗策,令人不得不佩服。”
事变之后,楚留香一直站在那里,仿佛也呆住了,此刻突然道:“他还是算漏了一样。”
胡铁花抢着问道:“算漏了什么?”
楚留香道:“棺材!”
一口棺材,就好像一条小船。六口棺材很快就被抬上甲板,放下海。
每个人恰巧都分配到一口棺材。
坐在棺材里,瞧着那艘船渐渐的沉没——这种心情除了身历其境的人之外,只怕任谁也没法子体会得到的。
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就只剩下了六口棺材。棺材里还坐着六个人。
这种景象除了亲眼看到的人之外,只怕谁也无法想像。
胡铁花突然笑了,道:“这六口棺材本是他准备来送我们终的,谁知反而却救了我们的命。”
张三也笑了,道:“最妙的是,他好像还生怕我们坐得太挤,恰巧替我们准备了六口。”
胡铁花大声笑道:“他自己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这种事。”
张三笑道:“我希望以后有一天能当面告诉他,看看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胡铁花笑道:“用不着看,我也想像得出,那种表情一定好看得很。”
白猎瞧着他们,似已呆了。大海茫茫,不辨方向,船已沉,饮食无着,只能坐在棺材里等死。
但这两人居然还笑得出,居然还好像觉得这种事很有趣。
白猎实在有点莫名其妙。
他却不知道:一个人只要还能笑,就表示他还有勇气!只要还有勇气,就能活下去!
他们比大多数人都强些,原因就在这里。
楚留香忽然从棺材里拿出几捆绳子,道:“你们若已笑够了,就快想法子将这六口棺材捆在一起,大海无际,我们绝不能再失散。”
胡铁花笑道:“你居然还带了绳子,真亏你能想得到。”
张三道:“但这些棺材盖又有什么用?你为什么也要我们带着?”
楚留香道:“正午前后,阳光太烈,我们又没有水喝,被烈日一晒,哪里还能支持得住?所以只有盖起棺盖,躺在棺材里睡觉。”
白猎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香帅的确是思虑周密,非人能及,丁枫纵然心狠手辣,算无遗策,但比起香帅来,还是差了一筹。”
直到现在,他才真的服了楚留香的。
胡铁花也叹道:“这老臭虫的确不是人,连我也有点佩服他了。”
无论是谁,迟早总会佩服楚留香。
英万里叹道:“不到非常之时,还看不出楚香帅的非常之处,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才知道楚留香毕竟是楚留香,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的。”
楚留香坐在那里,他们说的话,他像是完全没有听见。
他心里只在想着一件事:要怎么样才能活着踏上陆地!
海天无际,谁知道陆地在哪里?旭日刚从东方升起,海面上闪耀着万道金光。
胡铁花揉了揉眼睛,苦笑道:“看来我们只有将这条命交给海水了,我运气一向不太坏,说不定会将我们带到陆地上去。”
张三叹了口气,道:“你们看,这人还没有睡着,就在做梦了。”
胡铁花瞪眼道:“做梦?这难道不可能?”
张三道:“当然不可能。”
胡铁花道:“为什么?”
他这句话是问楚留香的,因为他知道张三非但不会为他解释,说不定反而会再臭几句。
楚留香道:“海水不同江河,是顺着一定的方向流动的,所以我们若只是坐着不动,再过三个月,还是在这里兜圈子。”
胡铁花怔了半晌,问道:“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楚留香道:“海水不动,我们只有自己动了。”
胡铁花道:“该怎么动?”
楚留香道:“这棺材盖有第二样用处,就是用它来作桨,除了金姑娘外,我们五个人都要卖些力。”
金灵芝突然问道:“为什么要将我除外?”
楚留香笑了笑,没有说话。
胡铁花却忍不住道:“因为你是女人,他对女人总是特别优待些的。”
金灵芝瞪了他一眼,第一个拿起棺材盖,用力划了起来。
胡铁花瞟了楚留香一眼,笑道:“看来这次你的马屁是拍到马脚上了,有些女人总觉得自己比男人还强,你就该将她们也当做男人才对,只不过……”
他淡淡接着道:“一个人若是有福不会享,就算聪明,也有限得很。”
金灵芝像是又要叫了起来。
白猎赶紧抢着道:“金姑娘本就是位女中豪杰,我们本就不该视她为普通女子。”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我们六人分为两班,金姑娘、白兄,和英老前辈是第一班,然后再由我和张三、小胡接下去。”
白猎道:“朝哪边划?”
楚留香沉吟着,道:“东南。”
白猎忍不住又问了句:“东南方现在正迎着日光,很刺眼,为什么不向西北?何况,我们岂非正是由西北方来的,那边一定有陆地。”
楚留香道:“但我们船已走了两天,才来到这里,以我们现在的体力,绝对无法划回去。”
白猎道:“但东南方……”
楚留香打断了他的话,道:“据说东南海面上有很多不知名的小岛,而且是往东瀛扶桑通商的海船必经之路,我们无论是遇到只海船,还是碰上个小岛,就都有救了。”
白猎想了想,叹息着道:“香帅的确比我高明得多,我又服了一次。”
棺材盖方而沉重,很难使力,本不宜用来作桨。
幸好这些人都是武林高手,臂力自然比一般人强得多。三个人一齐使力,居然将这六口棺材编成的“木筏”划得很快。最卖力的,竟是金灵芝。她显然是存心要给胡铁花一点颜色看看。
白猎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赔笑道:“看来金姑娘非但无论哪方面都不输给男人,简直比男人还要强得多。”
胡铁花闭着眼睛,躺在棺材里,悠然道:“她的确很能干,只不过——太无用的女人男人见了固然头疼,太能干的女人,男人见了也一样受不了的。”
他这话说的并非没有道理。男人在女人面前本就喜欢以“保护人”和“强者”的姿态出现,有时他们嘴里虽在埋怨女人太无用,其实心里却在沾沾自喜。
所以聪明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总会装出弱不禁风的样子,乐得将吃苦受气的事都留给男人去做。
这次金灵芝居然没有瞪眼睛,发脾气,也没有反唇相讥。这只因她实在已累得没力气发脾气了。她的手已磨出了泡,疼得要命,手臂更是又痹又痛,几乎已将麻木。她纵然还是咬紧了牙关在拼命,但动作却已慢了下来,这位千金小姐,几时受过这样的罪?
胡铁花一直在用眼角瞟着她,此刻忽然跳了起来,道:“该换班了吧?”
白猎也瞟了金灵芝一眼,笑道:“换班也好,我的确有些累了。”
英万里瞧了瞧他,又瞧了瞧金灵芝,目中虽带着笑意,却又有些忧郁——这老狐狸的一双眼睛什么都见得多了,又怎会看不出这些少年男女们的事?
他欢喜的是,白猎一向自视极高,现在居然有了意中人,忧虑的却是,只怕白猎这一番情意,到头来终要成空。他发现金灵芝就算在大发脾气,狠狠的瞪着胡铁花时,那眼色也和她在瞧别人时不同。
他也很了解,女人的恨和爱,往往是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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