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雷
公元1928年深秋,大西北的甘肃南部大部分地区仍然处于血雨腥风之中,河州之围虽然解了,但尕司令马仲英军和甘肃督军刘郁芬部的吉鸿昌、戴靖宇团仍在不断地接触战斗。青海的马刀比不上日后长城抗战时让日本鬼子胆寒的大刀,步枪比不过西洋的大炮,河州、西宁的尕娃们仅靠一腔热血,显然打不过以河北、山东子弟为主同样具有热血的训练有素的西北军,形势于马仲英军十分不利。不断地败退接战中,敌对双方渐渐沿太子山北麓向东而来,马仲英军大有过洮河东去然后下天水之势。
这一天晌午时分,太阳吐露着柔和纯净的光线,把一片金色暖暖地照在洮河支流倒流河半山坪上的一座小城内,北城外居高临下的小山卡住梁上光线更亮,也更暖和。
躺靠在城北面卡住梁上的厥麻墩烽火台顶,杨春来很是享受这难得的秋天午后的阳光,此时他真想在这里无所顾忌地晒一下午太阳,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哪怕像傻子一样傻愣愣地这样躺靠着,也是好的。但他不能,他的职责告诉他,他只能在这有一小会儿的享受,在他刚才尽情享受阳光无私地赐予时,他的耳朵就始终在警惕地往四周甚至是远方扫描着,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好的让人有点不踏实。
闭着眼睛的他右手扣着传枪,左手摸着胸口,鼻子深吸了一气微带着蒿草香味的温暖空气,轻松中涌起了一阵莫名的驿动。他不禁想起了自己调皮倔强的尕侄儿杨耀武,这个尕日鬼娃这会儿在干啥呢?这两天算是把他得罪了,过了这阵一定要好好哄哄他。
他向上张开了双臂,死命靠着烽火台的后墙挺直了身子,待自己在哈欠声后的震颤中精神在有了起色,这才直起了身子。精神振奋之余,他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几分嘈杂不安之声,这沉闷的声音虽远在好几里外,但他还是感觉到了。
声音是从北边传来的,似乎是骑兵纵马奔驰的声音,而且不止一队。
“有情况!”
他冲旁边两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大声警告了一句后,忽地起身往北面望去,远眺中他看到了让自己震惊的一幕。
十里外的朱家山上,大队的骑兵正越岭而来,黑魆魆地一片,尘土飞扬中似乎以好几路纵队行军,前锋已经下了古战场鬼笑坡,后面则源源不断,也不知山那边还有多少。
与往日的神情似乎大不相同,跟前憨实的拴妥紧张得声音变了调,呼吸急促的急切颤抖着指着山下喊道:“春来你看!”
顺着所指,他看见一队近乎三十人的骑兵部队已经沿着官道纵马过了丁家滩。过了庄子后这些黑衣人仍然不断策马狂奔,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直奔卡住梁北坡下的小寨官路而来,不过半个时辰,就会经过小寨后到达梁顶的这座古烽火台。
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如果是敌人,必须把险情告诉城里的人。生逢乱世,那根弦须始终绷紧,关键时候就要陡然而起,不为别的,就为城里的老老少少,就为这座几百年来先人们为之奋斗流血的古城。
“准备开枪!”
杨春来先拿起了传枪,然后伸出左手的大拇连点三下,示意跟前的两人今天必须是每人三声枪响,一共九响。另外两人也紧张地拿起了传枪,准备击发。
嘡……嘡……嘡……三枪击发后,第一个人已经装好了枪药,第四枪又响了起来,一共响了九响,响声震彻天地。几滩觅食后正在山坡干草里午休的野鸡被惊起,咯咯咯地惊慌落魄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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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上城门内城墙根,杨木匠家七岁的二小子耀武正和石海林打得不可开交,两人互不相让,双手拧挽在一起,大有不分出个胜负不罢休的势头。
这简直是一瘦一胖两个孩子的的奇特组合表演。
胖的蛮狠硬气,毫不相让,圆脸浓眉下一双小眼睛幽深聚光,一坨茶壶盖子般的短头发留在顶门盖上,似乎显得孱弱但其实霸气十足。瘦的则精明强干,不甘示弱,短发国字型的脸上眉目周正,尤其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更是为他平添了几分英俊之气。
胖的叫石海林,瘦的叫杨耀武,石海林和耀武同岁,今年都七岁了。两人的龃龉因为游戏而起。
从古到今,在这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交接过渡的川原沟壑,只要那些农田围绕清水长流的古老乡村和堡子存在,只要那黄土泥就的墙角旮瘩还在,总有孩子们在春秋夏日的午后攒聚在墙角或老屋前,激烈而又轻松地玩上半天。
按游戏规则,双方本来是先在手背上背石子,以多少决定先手。石海林一出手就收获了四颗石子,他得意地把石子交给耀武,霸道地大声说道:“你娃娃不如我,还是我先耍吧?”
二小子左手一把接过了石子,随随即展开了右掌放入石子,把石子往一起攥了攥,随着一句“看好了”脱口而出,五颗石子倏然向飞起,那石子出手后刚高过鼻梁时,他抬手翻掌手心向下,如同刚才石海林那般手背微抬朝上,四指并拢成槽状,轻轻迎接住五颗石子。
石海林一下子看的傻眼了,他真希望有一到两颗最好掉下来,最起码一个平手,但二小子稳稳操作的样子让他有点失望了。
天呐,五颗石子竟然都被他稳稳地接住了!
没等三个看客思索回味片刻,四颗石子被夹住,而另一颗石子从手背上疾飞而起,直上半空,犹如一鹤冲天,高过头顶,几乎就在同时,夹住的四颗石子被手腕猛然一抖,在齐刷刷快要跌落手下时却又被迅疾扣住,电光火石间二小子的手掌又朝天轻翻,只听得咔的一声响,落下的那颗石子端端砸在了手心的四颗石子间,霎时五指齐攥成拳一挥,所有的石子都被稳稳地攥入高高举起的手中。
这些动作一气呵成,石子们犹如在手中跳舞一样,看的石海林一傻一愣地,心慌意乱的他愣是没看清耀武怎么收的石子。但有个人看清楚了,那就是他妹妹石海娟。
石海娟虽然看的眼花缭乱,但她真看出了其中的门道,不由得呵呵发笑连连拍着小巴掌叫好。就冲二小子这一手,她佩服得五体投地,视耀武若偶像。一般说来男孩子里难得有这样的高手,要说玩这个,手巧最莫过于女儿家,哪有男娃娃拿出手的。但耀武哥似乎是个例外,今儿个的他手比女儿家还女儿家,简直是巧得不得了。
看着二小子斜眼撅嘴的挑战味儿,再看看傻妹妹崇拜的眼神,坐在一旁的石海林心里老大不舒服,他甚至开始怀疑起来。他杨耀武耀武今天突然让我先手,他啥意思?他娃一定是动了手脚,有阴谋,耍赖皮子了,这不成!
想到这,石海林一把抢过二小子手中的石子,捏成拳状歪着头指着耀武的鼻梁大喊道:
“你娃娃耍赖皮子,哪有这么耍的?”
刚开始这个家伙输不起了,今天竟然夺了石子儿,挥着拳头在人眼前晃荡,是成心欺侮人。
想到这,二小子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他一把打开就要捣到眼窝的拳头,回指着石海林的眼窝说道:“你娃不要胡说!我哪里耍赖皮子了,你说?”。
看到妹妹一脸的好笑,石海林感觉非常的没面子,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他脸一变厉声吼道:“反正你娃作弊!你就是耍赖皮子!”
看到两人言辞激烈似乎要动起手来,石海娟着急了。她真不希望哥哥再吵了,真的是耀武哥赢得了先手,但她不敢说,哥哥的脾气太火爆了。她想还是先把自己的哥哥劝开吧。她怯怯地拉着石海林的胳膊说:“阿哥,你不要争了!”
石海林看都不看她,一把打开妹妹的手,尽力朝二小子吼着。这一打他用了十足的劲儿,等他一嗓子吼了出来时,被打疼了手的石海娟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时间晶莹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就下来了,看的二小子很是不忍心,他知道如果自己要是替石海娟说话,两人非打起来不可,但他还是有点忍不住了,他非得说一下不可。
“玩不起就不要玩,你石海林怎么这样呢?打自己的妹妹你羞不羞?我不跟你玩了行了吧?”耀武气的转身就走。
这一下激怒了石海林,他跳了起来几步绕到前面堵住耀武,指着他的鼻子直接骂开了:“你杨耀武成了赖皮子了,我们怎么玩?”
“谁?谁?谁成赖皮子了?你把话说清楚!”二小子闻言停住了脚步怒气滔滔,躲是躲不掉了,他今天就跟石海林见个劲。
“就是你!杨木匠家的二小子,小木匠杨耀武!赖皮子!”石海林憋足了气一嗓子喊了出来,还捎带了耀武亲大。
瘦瘦的杨耀武闻听气坏了,他左手拨开指着自己的指头,右手一把提住了石海林的领口,把他扯了过来,然后脸对着石海林的脸,盯着石海林不饶人的眼睛说道:“你娃再说一遍,骂我就骂我,我大怎么着你了?”
“你就是小木匠!”
胖胖的石海林虽有些胆怯,但嘴硬的一点也不示弱。此时虽然不再提耀武亲大了,可这声喊比提了还惹人生气,他话音未落,杨耀武一个耳刮子就扇了过来,打得他生疼。石海林可不吃这个亏,他窜了过去和杨耀武撕扯到了一起,嘴里还骂道:“你个赖皮子你还打人,有本事你打土匪去,老子跟你拼了!”
“你就是土匪……”
两人撞在一起,手上撕撕扯扯,脚下踢踏,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动作激烈。两人都想互用绊脚把对方放倒,可是谁也放不倒对方,不一会儿,两人的动作慢了下来都开始喘粗气了,但仍旧顶着头,嘴里骂骂咧咧的,一个比一个凶。
今天的冲突激烈度可谓超越往日任何一次,看的耀文和石海娟只着急。
他和石海娟急得站在跟前拉这个也不是,拉那个也不是,势单力孤的他们无所作为,在哥哥们眼里他们似乎就是一股空气。俩牛人谁也不理他们,还是不停地拧在一起叫骂着。也不知是谁,把石海娟给踩了两脚,踩得她既脚疼又伤心。石海娟在旁边甩着手跺着脚撕心裂肺地哭着,不一会无助的她哭成了个小泪人,此时耀文既要哄海娟又要劝架,心里仿佛塞了一团乱麻,头大的直发涨。
突然,他看到哭着的石海娟眉前整齐的刘海在风中飘散,随风飞舞,这个毛孩子一下子忘了拉架和安慰,呆呆地看着大颗的泪珠不断从海娟明亮的大眼睛里溢出,然后顺着长长的睫毛从白如羊脂玉般的脸庞上滚落,他不禁想到,哭着的海娟真好看。
这场面怎一个“乱”字了得?
三声剧烈的枪响最终终结了这一场争斗,震得四个小娃目瞪口呆,紧接着的六声巨响更让天空仿佛爆炸了一般,房屋和大地也随之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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