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1 / 1)

恩重如山 刘醒龙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是女儿那纯洁善良的灵魂所使唤的呢?莫非是灵魂走窍了?莫非是灾难已经降临了?

父亲那副模样,女儿见了怎不心慌。

“我怕,爸爸,你——”

“我也怕,女儿呀!我们的命就是命,别信书上红嘴白牙仰天乱讲,那中间即使有些真事也是对别人说的,我们的事只有圣人知道。”

知道一切争辩都是徒劳的后,女儿不忍再伤父亲的心。她问过金桥,搞社会主义都几十年了,为什么封建迷信活动仍是有增无减,难道它仅仅是普通人的一种愚昧无知表现么?金桥是鸭掌树垸的第一个大学生,但因眷恋跃进退学回来了,他装出一副知识老人的模样回答说,这个问题也许要到共产主义实现的头天夜里才能解决。

老头想,原定女儿今晚出嫁,现在得改期了。

晨风悄悄推开半掩的木门,发出一阵细微的“吱吱”声。

要改期时老头就犯难了,女儿会听么?不把事情说明,又怎样更改出嫁的日子呢?

一群抬嫁妆的年轻人拥进屋里,小木屋就要闹得底朝天。瓜子、糖果都上了三遍,他们还嫌不够。酒足饭饱,天交正午,该起程了,年轻人还嫌没闹够。

“跃进,三朝回门,可别忘了到尼姑庙里去求那秃婆子,争取三个月就给咱们生个胖侄子!”

“对了,人都说那光头老太婆灵得很,你顺便替我问问,这位光棍大哥的媳妇什么时候才能投胎下凡来!”

这种时候,姑娘当然不能搭腔。

等这群人被鞭炮炸得逃山火一样跑远时,才可以回到闺房里偷偷笑个够。

古道上远远地传来年轻人的吆喝。

“鲤鱼跳龙门!”

“步步高升!”

地上一朵花,看它莫踩它!”

跃进在房里叫起来。老头走了进去。

“我穿这套衣服行不行?好不好?”

“行!嗯,好!”

善初老头心不在焉地应着,他迷糊起来,觉得自己身在某个陌生地域,上不见须发,下不见双腿的一个巨大黑影矗立在眼前。跃进有什么罪?为什么不饶了她?老头心惊胆颤。黑影不耐烦地说,真命天子……

“什么行啦好哇,你连看都没看清楚!”

女儿一边不满一边撒娇。

“要是我有个妈妈该多好!”

妈妈?这就是说跃进该去法华庵了,不然暮色一起,山路被截,就无路可走了。善初老头拿出偷偷准备好的两套黑衣服。

“跃进,你把它换上。”

“穿这种衣服不就成了尼姑?”

“听话!你不是想见妈妈么?今天你可——可能见到她。”

善初老头把衣服递过去。

“真的?莫哄我哇!”

一蹦三尺高。女儿飞快转身进屋,飞快换好衣服,飞快闪出来。

“快走哇,走快点去接妈妈来参加我的婚礼!”

“不!孩子,路很远,今晚回不来。”

“去哪?”

“法华庵。”

“不!我不去!爸爸,你骗我去供菩萨,不!我不——”

衣服上的钮扣拽落了一串,跃进将脱下来的上衣扔在地上,委屈地大声叫嚷着。

已没有犹豫或退让的时间了。

“听话!时间不早了!”

“我不能去,金桥就要来了。他约好了,天一黑就带文艺队来接我!”

“我已让四清送信去了!”

“这结婚的日子可是你选定的!”

“既然是新事新办,改个日子也不妨事的。”

说完,老头便进内屋收拾东西去了。

山谷中闷了一个白昼的晚风,正悄悄地、缓缓地从那绿色的帏幔里飘出来。淡淡的夜色在屋角里回旋着,把光明裹成一缕缕斜阳,从窗口中,从门洞里往外推出,继而又一寸一寸地将它撵向大山那边。而这时暮霭正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地从天地交缘处沉下来。

跃进呆坐着,满脑子乱糟糟,象一团解不开的乱麻。解不开偏要解时,似乎听到一阵鼓乐声。

“金桥来接人了!”

心一横,起身便往外跑。

跑不动,走不脱。善初老头捧着一捧香,贴着女儿背心叫道:

“跃进!”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楞了几秒钟,当她打定主意,抬起了后面一只脚时,身后“咚”地响了一声。

不想看明白。不愿看明白。走了三五步后,又想看明白,又愿看明白。

看明白了,就走不了了!

父亲双膝跪在地上。

“孩子,你不能走。爸爸对不起你也好,爸爸害了你也好,你就听爸爸这一回吧!”

老泪填不满坑坑凹凹的皱纹,脸上是一片片水洼。

“爸爸!你莫这样,女儿听你的。呜呜!你快起来呀爸爸——”

偶尔可以从树林的间隙中,看到古道上匆匆忙忙地挪动着两个模糊的身影。

路过鸭掌树时,善初连念了十几遍阿弥陀佛。多少年来便如此。越如此老头对那黑影和鸭掌树的恐惧越是与日俱增。与此相反,往日那种急切盼望与善福谈谈的心情,却日渐淡漠。弟媳那次那种作为,本是女人勾引男人,老头总觉得对不起善福,因为他毕竟将善福的女人身上白的地方黑的去处看了一遍。但羞惭是不会变成淡漠的。老头莫名其妙,自己和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时候,他又象明白了某种道理:县长夫人都坐小轿车来法华庵烧香叩头,善福纵然当了区委书记又能解决什么事呢!所以,打那年中秋节毛**回天归位以后,老头在许多事上又看透了几分。看得更透,便有点大辩不语了。古道上行走,途中碰上三朋四友点点头就足够意思了。有次和善福走了个正对面,他抬抬眼皮便算打过招呼了。老头想不通偏要想,黑影和鸭掌树,古道和法华庵,慧明和自己,这一切都要时时想一个轮回。偏要想又仍想不通时,心里就颤抖。

呼呼作响的林涛中,突然掺进一阵纷乱的鼓点声,于隐隐约约之中,清楚地向田野间山地里倾泄着突然降临的焦躁与烦恼。连老头都听得出,那是金桥的责备和艾怨。这时,如果跃进转身往回跑,老头一定只有认命、只有无可奈何了。这个时间,这种地点,古道黄昏鸭掌树,容不得再折腾了。老头怕女儿改变主意,一串串一串串地大声干咳,还是压不住鼓点声,就努力晃开身架走在女儿后面,想用过早倾塌了的肩膀和佝偻的身子堵住古道。

如果知道女儿此时在想什么,老头就不会紧张。

跃进没有听到那召唤的鼓点,是因为她在想着这召唤人曾经说过的话。

金桥说他总觉得她的家好神秘。

金桥说他总想这里面有个秘密。

金桥说要想感知神秘就别去揭开秘密。

金桥说要想了解秘密就会破坏掉神秘。

爱因斯坦说神秘最美,我就是爱你这神秘之美。退学回来的大学生说。

跃进终于听到响声了。不是鼓点,而是踩在藤桥上惊动了铜铃。

“法华庵”三个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