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重返樱桃谷 1.永劫回归(1 / 1)

红纸伞 谭易 2 万汉字|72 英文 字 29天前

第三十一章 重返樱桃谷 1.永劫回归

这个题目来源于我看过的一本书。

书名很怪:《生命中不能忍受之轻》。

内容也枯涩难懂,我看得很累很沉闷,心情也变得又糟又坏,就像将雨未雨的潮湿的天空里,飞不动也飞不高的麻雀或飞燕。

合起书来我就信马由缰文思泉涌,想那个怪异的书名,想那些游离于书里面的惶惶惚惚的人,也想活在梦与俗世夹缝中的真假难辨的我自己。

从1981年的夏天我离开父亲的山林,到如今我终于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有了自己的事业和驻足之地,想来也有十四年了。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遇过的人,至今仍历历在目,前因后果就像一部制作精细的电影,在我脑海熟极而流一再重演,让我想起卡夫卡在他的书中曾提到过的“永劫回归”。摆脱这种无休止的往事重演的过程似乎并不难,却让我陷进一个无穷无尽的黑洞,不由自主地坠落,坠落,怎么也坠不到底,除非有神力帮助,或者有更为强大的定力突然拽住我,才能把我从“永劫回归”中解救出来。

比如梦。

比如梦里伸出的一双手。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远离花季,临近而立,且又在俗世染上了追逐名利的毛病,我曾经以为我已没有梦了,但我又忽然间在梦里看到了樱桃谷:两个神情忧郁的孩子——辨不清哪一个是商彤,哪一个是我,茫然无措地走在黑色的森林里,似是迷了路,似是寻找;乱云飞渡,风高夜黑,密密的落叶松挡住了去路,一个火球从天边滚过,降落在面前,铺天盖地的森林大火熊熊燃起;狼哭鬼嗥,动物们四散而逃;只有商彤,面无表情,熟视无睹,他正在一棵燃烧的树杈上玩着类似尘叔上吊的危险游戏;我想奔跑,急着喊着去救商彤,却发现背后有一双钳子一样的手紧紧地抓着我,让我无法接近,也无法逃逸,最后的结局很惨烈——我和商彤和那些被烧焦了的林木一样也变成灰。

梦醒之后我发觉我的掌心果然留有浅浅的一层残灰,身上有轻飘飘如烟散去的释然与快慰。

这样的梦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做过,我就是因为这样的梦仓皇逃离樱桃谷;

如今我竟然又一次陷进相同的梦魇,我想是那片林子里的什么人在呼唤我。

我该回去了。

梦的感觉和真实的日子如此接近,如此相像。

好像我离开樱桃谷的这十四年我的一切都这样被烧焦,日子流烟,我成灰;

又好像我的长达十四年的噩梦,到昨夜才刚刚惊醒,我梦中所看到的那些东西,正苦巴巴等着我去验证。

与此同时我还发现我确实死了,死在“永劫回归”的黑洞里。

不说感觉了,梦里梦外的感觉都是负累,还是讲讲我的重返樱桃谷。

重返樱桃谷的计划是1995年6月底我在《LOVE》杂志社提出来的。

1995年是创刊七周年的《LOVE》杂志非同寻常的一年。

在这之前《LOVE》经历了由“新潮”向女性化的过渡,由普通开本向国际通行大十六开本的升级,由青春性向成人化的转型,渐渐走向大型化、高品位、新视觉、深内涵,成为中国最有影响、发行量最大的女性杂志。1995年《LOVE》经过第三代采编人员的改版和栏目调整,使杂志在内容、封面、版式设计上都更趋成熟、高雅,更加女性化,成为中国期刊界最名副其实的“白领丽刊”。但是另一个事实也摆在我们面前,那就是年轻的读者大量流失,一至八期的《LOVE》杂志的发行量由鼎盛时期的130多万跌至七十万。火烧眉睫,总编一遍遍地召开会议,对读者流失和发行量下降等诸多问题做了专门的分析、探讨,商量对策,研究计策,实施补救措施。我们菩萨一样美丽的女主编也在为《LOVE》的贵族化倾向深深焦虑,为适应十五至二十五岁读者的阅读口味,她对本年度九至十二期的内容做了五点调整与强调:1、博大的参与性;2、流动的青春性;3、热闹的娱乐性;4广泛的知识性;5、时尚的趣味性。我们年轻的编辑部主任王憨那时正对一本表现世界地理人文景观的杂志《美国地理》发生兴趣,正想把他在此领域的研究放在最真实最中国的地理环境中做一次验证与探索。编辑部另外两个资身编辑芭紫与秀子,一个总想搞清楚从小就耿耿于怀萦绕在心的“秦岭森林到底有没有大熊猫”的疑问,另一个有着男孩儿的个性,喜欢冒险和猎奇。所以当我诚惶诚恐地提出了去樱桃谷,提出了自己压抑十四年之久的想法时,我得到了编辑部同仁众口一致的赞成和响应。

于是就有了这个名为《绿色行动:回归大森林》的大型企划;

有了这个充分结合趣味性与知识性,体现读者参与,突出编辑制作,既时尚又环保,既热闹又好玩,既张扬又亮丽,既有思想的风情又有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既有忧患意识又有鼓荡不尽的理想宣言的大制作。

这里将有着编辑记者写森林、写森林后生代及林中生物的有趣故事,它不只通过编辑记者独有而单一的视觉,而是多视觉、多角度带领读者一起去经历、去寻找、去体验、去感悟——一个我们大多数人从未曾经历过的故事场景。

1995年《LOVE》杂志第十期,我们的特别企划特别制作被刊登在头版头条。

我和王憨所做的“文字构成”洋洋洒洒占据七个页码,我们的“采访题记”被总编当做精彩绝伦、画龙点睛的华笔,用醒目的3号黑体字标注在首页首行:“回归的意义在于正本清源,寻觅我们生命中正在痛失的东西。我们看见了最美妙的事物,一片绿意最浓的大森林,各种动物在这里其乐融融。人类是否应该宽容一点,把这里还给他们真正的主人。我们遇见了最好客的人们,这好客来自于他们淳朴的天然之风。我们怀着敬意走近他们,因为他们保卫着我们的生存。我们喝到了最清冽最甘甜的泉水,真希望有同样一种泉水能流淌在我们的心灵。”

铺铺张张,图文并茂,冲击视觉,发人深思。

说不完森林的话题,道不尽探秘的趣事。

环保意识力透纸背,也给了那个全球性气候炎热的苦夏一个最举独创性的交代,一个最有说服力的答案。

读者喜欢,总编也满意。

就是我自己,那怕在事隔多年的今天,我也记着那时候的狂喜。

没有人能够知道,隐藏在这份报道后面的忧伤故事。

没有人能够明白,那次森林探秘的目的在最初只是出于我的私心——寻找十二岁时遗落在大森林里的一个梦魅,寻找那些断送在樱桃谷断送在我父亲的木屋里的少年心事。

十四年过去,我的父亲是不是还在守护着那片山林?那高高的坡上高高的嘹望塔上的森林望远镜还在吗?我们的木屋还在吗?我的弟弟商彤也该是二十六岁的帅小伙子了,我的母亲秋晓也已人到中年——她还像当年那样一身白衣,秀丽动人吗?在每一个鲜亮的清晨或者阳光灿烂的夏日午后,她还会像当年那样,坐在霞光万道之中,梳她如水如诗、柔顺光滑的一头青丝吗?

十四年过去,当初豆芽菜一般的我,已长成挺拔的树。

在寂寞地度过了少年迷惘和青春磨折之后,在咀嚼了沧桑往事和成长酸涩之后,我已通过前后三次很成功的整容手术,照着父亲的相片,把自己变做年轻时的古居。

化蛹为蝶,是为神力。

商痕只是我生命的符号。

我的生命本身已经升华。

只有心还是当初那么冷。

冷得依然是父亲的儿子。

冷得依然是十四年前的伤痕。

冷得只想见到父亲。

2.佛界

上路的时候我带了两瓶酒。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还记得,在十四年前的山林里,他那嘴甜心憨的儿子,在尽情享受了父亲狩猎而来的山珍野味之后,咂吧着满嘴的余香时说的那些话:长大了我给爸爸挣钱打酒喝。那时候父亲喝的是烈性的包谷酒,散装的,盛放在溪水坪食品店的酒坛子里,五毛钱一斤。那时候父亲最梦寐以求的酒是六十度太白和秦川大曲。今天,我给父亲带回了享誉中外的茅台酒。

上路之前我先抽空回了趟商州,拜见了式微妈妈。

十四年前,我离开樱桃谷,就从父亲的悲伤中回到式微妈妈的绝望里。

那时候,式微妈妈总也接受不了爱情的失败与愁怀无托的凄凉境遇,在她任教的那所乡村小学,她是一夜间就萎靡成不堪一击的黄脸婆,所有的美丽与高贵,所有的属于知识女性的优雅和书卷气,都在顷刻间荡然无存。在无休止的恍惚与惊悸之中,她竟无力胜任她曾经驾驭自如的工作,最后只得带着满脸的憔悴和通身的疲惫从特级教师的岗位上退下来。一头白发的她,默默地忍受着人们对她的侧目冷看,惊谔间,她那因婚姻的失败而一蹶不振的事实,就成了任公众嘲弄的活靶子。

我曾经在无数个黑夜和白天,亲眼细瞧着式微妈妈的忧伤,亲眼细瞧着那些剥蚀她生命的磨难与愁苦,是怎样一天一天郁积在她对自己的无望、对生命的无奈之中;

我还目睹了式微妈妈的失意,目睹了她因为痛失所爱而从自强自尊的颠峰无限坠落的过程,目睹了是什么日积月累压榨着她,又是什么终日凝结在她的眉头,承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把她拖垮。

好时光从此荒芜,式微妈妈勉强在小学校的阅览室里谋到了一份填写卡片发放图书的工作,养家糊口,供应我读完初中又念上高中。

我考上大学那年她送我去车站,汽车徐徐开动时她才嗫嗫嚅嚅对我说:“寒假回来的时候,去一下西安的兴善寺,给妈妈请一尊观音回来。”

观音?!式微妈妈会信观音?!

我无比惊谔,不敢抬眼看一看她的脸,也不相信她说的会是真的——难道,我的式微妈妈,她真的需要这种入禅入道的精神皈依?

式微妈妈说:“你考上大学了,我这一生也快交代完了,再也无所思无所想,无怨无悔了。我想找个清静一点儿的地方呆着,可惜找不到。青灯古刹是太奢侈的梦了,找不见,又去不了,我只好夜夜在佛前跪起。”

那一瞬间,我哭了。

式微妈妈却在这样一些由儿子带给的抚慰里,落寞着一颗如莲的心。

此刻,已是1995年。

此刻的我,已是读完了大学又参加工作的儿子,我静静地站在式微妈妈的面前:“呵,妈妈,我想,我想回樱桃谷,我想去看我的父亲。”

式微妈妈正在佛前打坐。

一柱青烟,一盏青灯。

她的世界是佛,我似乎再也走不进。

在忙完了她的佛事之后,式微妈妈看见了我,安静从容,眼里的平静和淡定,让人永远也捉不住她的过去。我知道,她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她甚至在这一刻,都不能够从莲花座上醒过来,她还沉醉在她的佛心里。

“呵,妈妈,我想回樱桃谷。”

她默默地看着我。

好像早已忘记俗世,忘记活在凡界中的儿子,忘记樱桃谷。

我有点想哭:“妈妈,呵,妈妈!我想回樱桃谷”

她这才醒过来了,打了个寒噤:“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吗?”

我说:“妈妈,我要回樱桃谷去了,我们很多人,都是杂志社的记者和编辑,要去樱桃谷,去那片林子采访。”

她这才听明白了:“噢,喔,哦,回樱桃谷呀,很多人吗?好哇,好哇!可以见你父亲了,对吧?”

我说:“十四年了,突然又做梦了,突然觉着挺想他的。”

我诚惶诚恐,我在等待式微妈妈发脾气,等待她说:你有那么一个狼心狗肺的父亲,他做错了一切弄毁了一切。以往她是这样的,她心里有气啊。可是这一刻,她却出奇地平静,令人难以置信。

式微妈妈说:“去看看他吧,十四年了,早应该回去看看了,看看你父亲,看看你母亲,看看你的商彤弟弟。”

式微妈妈说:“一生的爱,真的是很难说出谁对谁错的。有时是因为惑,有时是因为不惑,有时只因为年少轻狂。你的父亲血气方刚,那时候他需要爱。”

式微妈妈说:“我和你父亲之间只是阴差阳错,尼姑庵是他的劫数,而我又陷进了尼姑庵的传说里走不回去,更何况他是喜欢小猫小狗一般乖巧的女人的,他爱的是秋晓。”

我知道,这一刻我什么也不能说,不必说。

我也知道,在式微妈妈的苦难里,一切抚慰的话都显多余。

式微妈妈是独自品尝了苦难又品味出心得的一个人。

她似乎已经成佛。

临走的时候,她问我:“给你父亲买酒了吗?”

我说:“买了‘茅台’,花了一篇小说的稿费呢!”

式微妈妈说:“就怕你父亲认不出你了?他怎么会想到,他的‘商痕’一经过整容,就不再是‘伤痕’了。”

式微妈妈笑得诚心诚意:“来,过来!让妈妈仔细瞧瞧,看看恢复得好不好,看看有没有你父亲年轻时漂亮。”

“我就是照着父亲的相片做的样板嘛!”我说:“三年前我刚做完手术,还没有完全恢复呢,那个留洋归来的美容博士就洋洋得意了,说我是他最骄傲的作品,说这是他做过的最成功的整容手术呢!”

式微妈妈说:“儿子成了作家,当父亲的也鸟枪换大炮,不用再喝散装的老白干了,你父亲他一定会高兴的,你妈妈和商彤也一定料想不到。”说到这里她神色黯然:“但愿你和商彤会一模一样。”她的眼睛潮湿了:“一模一样的漂亮,一模一样的可爱,一模一样的让人心疼,一模一样的好命。”

最后,式微妈妈从里屋的核桃木箱子里拿出一件驼色的毛背心:“这是81年第一次领着你去樱桃谷时,给他起了头织的,当时一气之下就拆了它,后来想通喽,就又给他织好了。还是他最喜欢的鸡心领,还是他最爱的驼毛线,我知道他最稀罕这样的毛背心。”式微妈妈说不下去了:“不知道他现在还稀罕不?他可能再也不稀罕了,但是,那是我欠他的呀!”式微妈妈哽噎难咽:“他欠我一世夫妻的情意,我欠他一件毛背心。”

呵,可怜的,可怜的式微妈妈!

凄然一笑,式微妈妈抹出一把的眼泪:“傻小子,你不知道,你父亲年轻时候有多好哦!那时候他是一座山呐,又高大,又冷峻,又稳重,沉甸甸地,让人爱在心里。”

“可是现在——”我抢白她:“他抛弃了您,他毁了您的一生。”我说:“您看看您自己,刚刚五十出头,就白了一头的发,背也驼了,腰也弯了,而且膝盖和腿——”

式微妈妈止住了我的话。

我想说,她的膝盖由于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地在佛前跪起,已经长出了硬硬的茧子和厚厚的死皮;

我想说,她的腿由于长时间蜷跪,血流不畅,不仅变形,而且风寒湿热,患了严重的寒湿痹。

我想说,这些都是父亲给害的。

只是这些话我似乎再也没有机会去讲了。

面对式微妈妈的佛堂,面对她信赖佛光信奉神明的那一份虔诚,我突然发现我所看见的已不是那个在情海浮沉中跌跌撞撞遍体鳞伤的失意老人,而是一个达观脱俗的睿智长者。

那些讲给俗人听的话,那些是是非非,我只能永远地咽到肚子里去。

我在泪水滂沱之中告别了式微妈妈。

3.森林探秘队现在出发

这个标题和以下的文字都是来自于1995年第十期《LOVE》。

它们被我原文照抄在自己的小说中,实在是出自于一份真情实感的需要,它们反射着1995年《LOVE》的文风和精神,反射着在全球性气候恶劣的那个苦夏,沉醉在工作状态里的记者们削尖的视觉、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良苦用心——要知道在中国,也只有到了三年之后,只有经历了1998年长江、松花江、嫩江流域百年不遇的大洪涝之后,才有媒体去关注泛滥成灾的河流源头、两岸的水土流失及植被状况。而这一切,在1995年7月,我们就做到了!

现在我正竭力想分拣清楚,在那些标注着“文字构成:王憨/商痕”的文字中,哪些属于我,哪些又来自于才思敏捷的王憨,后来我发现我们俩的思路和劳动是接近的,一致的,我们的总编就像高明的厨娘或者酒保,把酸甜苦辣的滋味揉成一团,把赤橙黄绿的颜色调成一杯,把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字揉成一篇,叫人分不清伯仲,弄不明叔季。现在感觉,那其实就是一种默契,一种在团队精神的合作里体现出的使命感和责任心,是同一个节拍同一组音符下的华彩旋律。总编的删剪与组接,出刊前的每一道制作工序和编辑手段,就像一部熟用蒙太奇的电影导演津津有味地进行后期制作,每一个镜头都是元素,每一个元素都是镜头,是他让它们更具灵气,更有张力。

当然,这段文字所体现的,只是我们这次行动的一个引言。

它是一种感性的号召,是一种诱人的呼唤。

是属于《LOVE》的挚情真述,是《LOVE》记者的绿色宣言:

森林探险队现在出发

在原始森林里寻迹,你会发现这里不属于人类,这里是通天的净地,最纯洁的大自然。

秦岭主梁南北1500米到3000米之间,是禁止开采的国家森林防护带,于是这里几乎成了林区最后一片原始森林。

对于森林,我们怀着最为原始的幻觉。

我们幻想过目光炯炯的猎人,皮肤古铜的养蜂人,粗犷豪迈的伐木工;

我们幻想过最茂密的幽林,其间出没着野鸡、大熊猫和黑熊。

我们想说,事先酝酿的所有快乐,在真正的森林里完全没有了,真实的露水和灌木完全是另一种样子,所有的激情和诱惑,在我们从未见过的森林景观面前变成惊谔。

向导老陈,是一部能够解答你所有疑问的森林辞典。

他教我们如何喊雨,当浓云遮漫了山顶,水气湿度足够大的时候,你大喊一声,雨便会下来。

当我们发现羚牛的第一个蹄印,沿着它的足迹,便寻找到了最新鲜的羚牛粪。

金雕和银鸡在铺满阳光的林中空地上逐飞,我们惊异地发现在海拔2900米的山涧竟然有成片的野枇杷林。我们喜欢跨越横断在林间小路上那段朽木的感觉,这与我们想像的林中小路十分吻合——那些朽木已经枯死多年,中间已经空心。

在云雾缭绕的秦岭主梁上,我们寻找着两条河的源头,一条流向黄河,一条流向长江,我们看到了北方干冷气流与南方暖湿气流相交时的瞬息变幻,我们看到了第四纪冰川留下的痕迹,一堆乱石上面爬满干枯的苔藓。

沿着通往山顶的石径拾阶而上,这里有亚热带、暖温带、寒温带植物的垂直过渡,也有动物地理古北界与东洋界混生的变迁。

我们没有想到浸满了露水的草地是那么柔软,水汽滑地而行;

仰望那些古老幽暗的冷杉树杆,它们在清晨的阳光中仿佛颤栗起来,旁边站着有些病态的沉默的牛皮桦。

在通往鸡公梁的山径上,野花的香味浓烈得让人口渴难当,我们兴奋地喃喃自语,极努力地想要记住那些生僻古怪的花名,虽然我们还无法把它们和那些奇异陌生的花朵联系在一起;我们认识了绿茸蒿,一种蓝色的罂粟科植物,它憋足了劲长了一年,似乎就只为了在这三两天之内绽放柔软的花瓣,摘一朵拿在手上,不一会儿它就枯萎了。

在幽暗的林深处,一棵老树的根部,我们发现了一颗奇异的蘑菇,裹着一层细腻的白壳,带着由嫩部生出的孢粉构成的有规则的灰色图案,把它掰开,里边是一种透明的胶质,散发着难闻的怪味。我们看到盛开在崖壁上的忍冬花,我们曾在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里闻过它失贞的异香,此刻它不值钱地长得满地都是;同时我们还悲哀地发现,它根本就无味。还有那种被流浪诗人无数次吟诵过的鸢尾花,真想拉你也过来闻闻——我们在一瞬间目睹了它夏日的纷呈,又在另一瞬间目睹了它秋天的进程。

还有那些满山满树的新鲜的苔藓,它们不允许有任何一块空地存在,它们也像那些鲜花一样怒放。

在鸡公梁顶满目的飞蝇中,我们沐浴了夏日里最暴烈的阳光。

我们看到了第四纪冰川退却后形成的高山湖泊,它是秦岭森林的最后一汪湖水,湖畔沼泽的草丛里弥漫着四季不散的流岚。我们认识了一大堆中草药:枇杷芋、太白贝母、铁棒槌、桃儿七,还有祖师麻和风尾草,还有一种根茎像老鼠爪似的草。

我们看到了不同瞬间里林间光线的变幻。

比起我们看到的,我告诉你的实在太少。

我只能说,在这里,在我们的眼前,一切奇迹正在发生,或者说,因为我们的好奇和激情,森林万物在我们眼前大放异彩。

但愿每一次旅行都这么传奇,但愿生命永远处在这么一种兴奋状态。

我想说,单从文字里领略森林故事是远远不够的,因为没有什么文字足够香甜,可以代替林中泉水的甘甜。

我想牵着你的一抹心动,一步一步走进森林。

你不需要做任何准备,带上你的眼睛,带上你的心。

跟我们走!

你一定要相信,猝然出现的,将是另一种独特的新奇。

你一定没有见过。

4.天堂

1995年7月8日,我随同《LOVE》编辑部诸多同仁一行九人,组成一个“回归大森林”的绿色行动小组,浩浩荡荡从西安出发,前往东经108度02’—108度03’和北纬33度26’—33度49’之间的秦岭大森林。我说过这个定位为“回归”的大型企划,对我来说有着显而易见的个人目的,我是为了重回樱桃谷而来。

虽然在1995年10月份新鲜出炉的《LOVE》杂志中我们曾用浓笔重墨激情阐述:回归的意义在于正本清源,寻找生命中正在痛失的东西。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流淌于我谛牡幕毓橐馐叮圆皇侵改切┰谑孪茸急负玫牧云婧吞骄康募で槔铮婷畹纳志肮鄞说拿恳凰布涞那苛揖毯蜕衩孛栏校欢且恢衷诔浞痔逖榱搜ㄓ谒母缸忧椋肿阆嗔男值芮椋嘁牢哪缸忧椋蘅赡魏蔚姆蚱耷椋炙老嘌车哪信椤庖磺兄螅捎谒寄钣捎谖薹ň芫那浊橛栈螅亩杂谟L夜鹊淖诮贪愕陌葳恕?lt;BR呵,大森林,我回来了!

呵,樱桃谷,我回来了!

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我的长发如诗的母亲,我回来了!

十四年离别,我已不是当初不敢面对人生磨难的无知少年,走过青春岁月,我终于捧回成熟与长大的爱心;我带着抚慰自己灵魂的信条和责任,一脸虔诚,投身久已苦等的回归。

森林在一瞬间接纳了它流落的儿郎。

扑面而来的凉意,把七月流火毫不留情地驱赶到山林之外。

山泉般的清爽从里到外,浸润着游子的焦灼与浮躁。

林涛低诵,山风舒曼。

淡淡的松脂,浓郁的野花,森林腐殖土的气息。

让我立刻回忆起在樱桃谷的小木屋里,轻推窗户就能闻到的亲切温柔的家园味道。我好像看到我的父亲,正沿着林中小路走来,一身地道的猎户打扮,一副典型的守林人做派,裹着麂子皮做的套裤,绑着毛裹腿,穿着草鞋棕袜;

父亲的双管猎枪还是威风凛凛,令山野猛兽闻风丧胆;

父亲的猎袋里装着各式各样的猎具:钢丝套,垫刀,弹簧夹子,炸药,毒药,弩,网,应有尽有。

呵,父亲,别后的你,是不是还像一座山,气壮如牛,声若洪钟?

呵,父亲,十四年后的父子相见,可否与我青梅煮酒,唱一曲大江东去?

采访的第一站是溪水坪。

关于溪水坪,还须借用我发表在《LOVE》杂志上的一组文字加以说明。

一则,它反映了我们当时实地采访的想法;

二则,我现在是在往回看,我的心绪、我的文字会或多或少会有太多愁肠追往,相对来说1995年我在工作状态里的那些文字倒是比较冷静、客观。

林区小镇溪水坪

当然,1965年的时候,溪水坪不是今天的高楼林立的样子。

那时候,它只有几十间零星散居的木板房和依水而立的吊脚楼。

它是这片原始森林中风水最好的地方,背风向阳,有潺潺的溪水。

它是注定要为这片林子献身的。

1966年,它成为新组建的林业局挺进大森林开发大森林的大本营,局部及其它办公机构、商业中心均设置于此。

1966年的最大估计是:这片林子可开采二十年。

现在是1995年。

这片森林还有多大的开采价值?

溪水坪是否日近黄昏大势已去?是否早已完成了最初的使命,定格在它的往日的辉煌岁月中去了。

1995年重新估计:它的采伐极限是五年!

而一座森林重新崛起至少需要100年。从选种到大棚育苗到移至大田栽入林地,直至最后成材,则需要120年。

百年轮回的故事里,没有翘首期盼坐吃山空的等待。

溪水坪和它的决策者们,是否已经清楚意识到这一点?是否正在制造机会以创造峰回路转起死回生的奇迹?

我们将拭目以待。

1981年我离开溪水坪的时候,对它只有雾里看花的印象。

还是那次从樱桃谷急匆匆赶来给父亲打酒时产生的。

父亲那只用像树粗杆雕刻成的酒壶特别大,每次可装下五斤半的散装老白干。当我背着咕咕咚咚作响的一壶酒一路小跑着走过十几里山路,当我站在高高的崖畔上对着父亲的樱桃谷大呼小叫的时候,我曾想像父亲一定会快乐地像个孩子,冲我咧开一张大嘴,笑。可是那次打酒回来,我没有先去见父亲,而是直接找商彤和妈妈了,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也给樱桃谷带来灾难。

我铭记着十四年前和父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无论相聚多么短暂,仓促,我总能从父亲无言的笑容里,读出一些骄傲,读出一些属于成熟男人的心满意足和苦中作乐。我喜欢这样的时候,喜欢父亲灼热的目光,喜欢父子间独有的交流方式:沉默——感觉那是一种太阳般热辣辣的有温情有感应的东西,沉默会令我们清醒,沉默更会使我们认识对方,沉默使我们深深体会爱在心中燃烧时的那一种痛——快!

五斤半的酒被父亲分装在11个半斤装的小瓶子里,每天看林子时极郑重地揣上一瓶在贴身的口袋里,暖得热乎乎的,疲惫时抿上一小口,寂寞时喝上一大口。我至今还记得父亲在喝光了那11个小瓶的五斤半的酒后,一脸的不解馋,一脸的委屈:“唉,啥时候能有一次喝下五斤半酒的好光景,我就活成个人了。”父亲边叹气边说:“每天喝这半斤酒,也都喝不起喽!真他妈不过瘾。”那一刻钟的父亲,对着空空的酒瓶,孩子般可怜。真让人心疼。

更多的时候,父亲是没有酒喝的。

我一直弄不明白,在偏僻的原始森林,在无边的寂寞无尽的孤独里,在没有酒的日子里,父亲怎么能活下去?他一定是在这种情景下,才更着迷上于山下青苔小院里的飘出的欢声笑语和秦腔——商彤和秋晓,就是我父亲寂寞中的老白干,是酒兴渐起时的一曲《李慧娘》,是歌浓酒酣后醉生梦死的忘忧。

现在,我是一步一步走在属于我父亲的土地上了。

我突然发现,纵然长别离,纵然从没有回来看望父亲,但心里那片属于父亲的领地,却始终被他占据着。一个男孩子对于父亲的爱是世间任何一种情愫都代替不了的。在青春迷茫的时候,在心有所惑、情有所惑、爱有所惑的日子里,在一次次无法示爱、无法释爱、无法不爱的纠结与悴心里,我一直走不出内心的挣扎,走不出偏执痴狂的情感误区。十四年的日子,爱有多少,恨有多少,那一种情感不是父爱难寻、深情难寄的心泣?十四年中写下多少悲悯自身悲悯父亲的篇章和诗句,每一首都是梦魇,每一首都是为了抚慰暗夜中无力挣脱的心灵魔障和孽子之心。

附:记者商痕的采访手记——

林区后生代

来自森林资源危困的绝望感和一大片灰色的楼群后挥之不去的没落气息,水一样的弥漫。

好像将近三十年的沧桑里任凭时光倒转也无法挽回盛世华年之后,林区小镇的青春。

一群群的孩子在放学的铃声里雀跃而出,热闹成一副令人怦然心动的景致。他们在一座座灰色的楼房后面,在一座座板棚小屋后面走远,却把天真、童趣和一种油然而生的感动,注入每个人的心间。

在这座久违了繁荣的地方,到处可见一些懒散的目光和一些滞动的神情恍惚的行人,那种活在被流放、被隔膜被、摒弃的心态里,否定了现在、又遥远了过去、更看不到将来的人们啊——此刻,只有孩子是最可爱的。

在晚饭后的一大段空白里,抽空去林区小学的操场上和孩子们拍照做游戏,他们会拿出一套又一套排遣寂寞的绝活儿,那些“丢手绢”、“跳山羊”、“猫逮老鼠”、“老鹰抓小鸡”,那些“玛丽的咖啡”、“比尔说谎”,总使人深深感叹:所有的童年虽然相似,但是只有林区的孩子在保留了古老游戏的同时,活在实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远离潮流的快乐里。他们是林区的后生代,父辈们像种植冷杉一样把他们播育在林区的土壤里,他们沐着秦岭的风云变幻和森林内外的雨雪霞露长大;他们成长的足迹就像混交林带里同步栽入的新绿一样,对仗工整,泾渭分明;他们比这片森林更能体现一代又一代伐木工人的骄傲。

只是我们很担心,这座只有80名学生的林区小学,频繁至极的学生转学和每年暑假飞出森林的“候鸟现象”,会真正破坏了正常教育秩序下的苦心经营。孩子们在看多了森林之外的繁华景象之后,是否会滋生出乐不思蜀的心绪来?当然在这种“候鸟现象”里,很多生活在森林外、生活在城里的孩子,也实现了他们暑假探秘的梦想。在每年七月的飞出飞进里,有两个迥然不同的吸引。

在林区小学采访,我会突然走神,想起这就是我的弟弟商彤从小念书的地方,而眼前做游戏的孩子当中,哪一个是我的弟弟呢?

我们又去了十八里苗圃去了解小松树是怎样长大的。

我会在采访的过程中,猛不丁地问人家:“你认识秋晓吗?好多年前,这里有一个名叫秋晓的女人,她是从林区剧团下来的,她很漂亮,会演话剧,会唱很好听的秦腔戏。你知道吗?你们知道吗?”

世事变迁,物换星移。

十八里苗圃的采访,只留下一组客观冷静的文字。

小松树是怎样长大的

采伐一片老林,育上新苗,一座森林的再生需要100多年,这意味着今天种下的小树,是在为我们的第三代子孙储备绿色资源。距溪水坪十八公里的苗圃,就是小树的培植基地。

苗圃很大,总面积120亩,集中了方圆几十里地的优质土壤,土层40公分,腐殖土10公分,全面施肥,精心涵养,每亩地投资5000元改造费用,当属高质量高标准的苗圃。

苗圃多女工,风华正茂之时赶来,青春飞逝之时离去,一把小锄,一张矮凳,竹篮子里拣拾除草净苗后的芜杂,在选籽、点种、翻土、浇水、移苗等无数次的烦琐劳作之后,育出了云杉、油松、华山松、漆树、波氏杨、枫杨,栽在了“皆伐”后的空旷里,栽在了“择伐”后的带沟里。

无数的林子长起来了,无数的女子接踵而来。

现在又有了培育奥地利铁杉的成功,有了新的一群初出茅庐的女孩子,她们用隔年陈种培育出了高品质的冷杉树苗。

当初第一代营林女工是老三届知青,她们哺育了第一批树种。在这最初的小苗里,蕴涵了他们对于生命的全部的想法。如今小苗已经参天,在溪水坪附近的林地里茁壮成长;

第二代女工来自西安城里的一次招工;

第三、第四代都是伐木工人的后代;

第五代营林女工平均年龄只有19岁,大都是林校毕业生,年龄稍大的来自农林学院。

由点种到发芽,幼苗在苗床中长至二、三寸高,三年后移入大田,长够两年再栽入林地,安全度过“保护期”——林木成材的周期是120年。

百年之后谁能看见当初育苗的女子?

谁能体会营林姑娘的心情?

百年之后,当我们的孩子的孩子在新的成林里采伐原木的时候,他们是否能够读懂湮没在树木年轮里的青春?

父亲那一代人为之努力一生的森林,已经开采到了极限。

林区小镇,在完成了它的使命之后,已是穷途末路。

只有十八里苗圃的营林姑娘是活泼的,健康的,英姿飒爽的。

从她们的口中已无法访问到早年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她们已不记得这里有没有“秋晓”这个人。她们喜欢郭富城和黎明,偶尔伤感起来她们会强迫自己去看林语堂的《品味人生》,但她们的愁伤只是夏日午后的流云,来时一阵风,去时一场雨。

她们是没有过去的。

假若我真要在她们的身上挖掘过去,实在是很傻的一件事。

她们怎么能够知道这片森林实际上就是我的天堂。

在我对天堂的向往与追逐中,我心中的天堂已经失落。

我回不到天堂里去了。

我忽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我的樱桃谷,我的樱桃谷的木屋,难道也湮没在沧桑过后的绝灭中去了吗?

5.火凤凰

以溪水坪为大本营,兵分两路,采访忙碌而紧张。

在采育七队,高空索道正在放料,我们抢拍了一组绞盘机旋转、木料从几百米的山顶吊起来、经过高空运输定点投放在山脚下的大卡车上的惊险镜头,以便用做将来文稿的压题图片。顺便还完成了一篇《一个伐木工的工资》的专题采访。

在勘察设计队,王憨对那些“一年到头住帐篷,每天疾走70公里,勘察森林资源,设计采伐方案,每隔120米设置一个观测点,动作稍慢就得露天宿营”的森林勘察队员的生活发生浓厚兴趣。勘察队员每天背着仪器奔走山涧,一个点一个点地测量树种、胸径、土壤等资料,他们探测到的资料是森林保护与再生的绝对依据。王憨从中体验出了另一种生命风情与人生况味,而后完成的那一篇图文并茂的《每天走六七十公里的人们》的专稿,既讴歌了火热而平凡的生活,又用新视觉、新角度、反思维地提出了另一种保护森林的观点:“森林是一种有生命的动态群落。一片森林成材以后,如果长时间不去开采,木材蓄积量倒有可能出现负增长,老树会空心,腐朽而死。所以并不是不采伐才是保护森林。”

另外两个女编辑也是采访的快枪手,神不知鬼不觉就从工会赵主席那里挖掘并连夜赶出采访稿《狩猎黑熊的那个惊人的夜晚》,讲述了在挺进大森林的初期发生在采伐队的惨烈故事:小河边,涧溪下,一群可爱的黑熊在无忧无虑地喝水,嬉戏,一杆猎枪伸过来,打死了最小的一只熊宝宝。几位操刀的快手极利索地剥下熊皮钉在门墙上,炉火通红煮食熊肉,人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突然,熊妈妈来了,凄惨的哭嗥,撕心裂肺的吼叫,熊妈妈向无知的猎人索要自己的孩子。暗淡的星光下,熊妈妈撞击每一堵墙,每一扇窗户,它在院子里发疯地奔跑,在周围的林地摧毁树苗,在屋后的庄稼地里肆意践踏,夜夜哭声不断,夜夜复仇不止——熊妈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最后采伐队只得挪到另一个地方去住。惊险刺激的描述,寓言一般的诠释,极有深度地提出了“人与动物的亲和”这样一个人性化的环保主题,呼吁并提醒:法制昏聩的人们啊,及早觉醒吧!

采访很顺利,大家情绪高涨,我心里的石头却总也落不到地。

我从工作状态里感受到的那份快乐与充实,在工作将要告一段落的时候,渐渐变做无端的惶恐和不安。

最后一天的时间是属于随行美编和摄影记者的。他们要拍一组《有奖竟猜》的图片,就像《正大综艺》一样,既体现读者参与性,又紧扣主题强化“绿色行动”的思想性。

主编随身就带着新一期杂志的稿件,难得清闲,就静坐一隅,改错词病句,改标题华笔,津津乐道于她那极具权威性的后期包装。

王憨在整理采访笔记。

芭紫和秀子跟另一支来自外省的大学生实习队去采集生物标本。

只有我带着沉重的思想负担,带着另一种非同寻常的使命。

工作时我是快乐的,工作完了快乐就走了。

回到樱桃谷却需要勇气和决心。

而我似乎到这时候才知道,我所缺少的既不是勇气,更不是决心。是什么?

“你知道樱桃谷吗?”我曾问过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我问每一个被我采访过的人——宣传科的马科长,工会赵主席,采育七队的张队长,森林勘察设计队的李队长,甚至林区小学已经退休的老校长,甚至林区小商店当年卖散酒的老头儿:“你知道樱桃谷吗?你知道在溪水坪的西边,沿着溪水奔流的方向,有一个叫樱桃谷的地方吗?请你回忆一下,在十四年前,1981年的时候,有一个人,在樱桃谷,在那个守林人的木屋前,一棵歪脖子树下,上吊了。”

没有人回答我。

或者不愿意,或者不知道。

人们啊,难道如此淡漠,如此健忘?

樱桃谷的那一场生生死死的故事,尘叔和秋晓,父亲和他的情人的故事,真的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哪怕变做今天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哪怕变做面目全非的神秘传闻,也是对我的一种慰籍。

我终于知道,苦难只是相对于苦难者本身才具有苦难的涵义,而冷眼旁观的人们,永远不会有刻骨铭心没齿难忘的记忆。

后来,有一个人总算想起来了:“哎哟,樱桃谷呀,不就是发生火灾的那个地方吗?”他告诉我,1981年9月的一天夜里,樱桃谷突起一场大火,先从哪座木屋烧起,后来整个屋后的林子也窜起了火苗,大火烧毁了一个美丽女人的脸,烧坏了一个守林人的一双腿。他说:“关于这场大火我倒是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当时是9月,还没到防火期,夏秋之交也没有雷击和闪电,烧得邪乎。”

呆住了。

完全呆住了!

好像记忆里早就彩排过的一幕戏终于上演。

那场大火是真的烧起来了。

从十四年前的记忆中烧起来,一直烧到我的回归。

而我在那一年离别樱桃谷的前夜,分明梦见了这一切——那一夜的樱桃谷,火光冲天,我的逃离好像是预感到灾难的来临——在梦中我还看见我的弟弟商彤——呵,商彤!

“还有一个小孩子呐!”我脱口而出:“他在哪儿?是不是他?是他放了那把火?”

那个人再也不愿意讲下去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去问猎户老吴头吧。”

老吴头我知道。

他是整个林区独一无二的百发百中的老猎户,父亲那一套用“千斤闸”捕猎野麂的技巧就是跟老吴头学的。父亲和他是有酒同喝有肉同吃的交情。现在国家颁布了野生动物保护法,猎户人家和各种猎具已是昨日风景。老吴头在溪水坪东边一个背风向阳的山谷里养了一群梅花鹿,靠出售鹿茸过活。

我去拜访他的时候,他正在给他的小鹿们喂水喝。

“你知道樱桃谷吗?你知道十四年前的那场火灾吗?你知道是谁放的火吗?你知道那里的人现在在哪里吗?”

老吴头饱经风霜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悸,好像我惊动了他心底某一处绝不愿被人碰触的隐痛:“你问这干什么?你还嫌那可怜的一家人不够栖惶吗?”老吴头说:“好好的一家人,伤的伤,残的残,死的死,散的散,没有喽!”

最不愿听人说生死,最不愿听人讲苦难,最不想知道父亲遭遇不测。

可是这一切,偏偏让这个老吴头给说出来了:“他们就那样被人从火里给救了出来,女人烧坏了脸,男人烧断了腿,可是他们没有哭,因为他们赢了——那么大的火也没要了他们的命,他们就觉着自己还是幸运,还是幸福的——他们相信人活一口气,只要活着,只要还有这一口气,他们就要在一起——在一起,他们就会有一切。”

呵,父亲!

呵,母亲!

闭上眼睛我就看见你们在受难。

火焰熊熊,煎熬着儿子的心;

烧天烧地,焚烧着儿子的身。

如果经历了这一切,你们才终于拥有了幸福,这幸福也太奢侈了;

如果付出了这一切,你们才终于获取了爱情,这爱情也太昂贵了。

老吴头说:“他们的行为感动了周围的人,都说他们是一对火凤凰,火凤凰!火凤凰!!一对火凤凰哦!!!”

火凤凰?!

多么形象的比喻!

我可怜的双亲啊!

究竟是涅槃之上浴火新生的凤凰,还是萧史弄玉乘着凤凰嬴台飞去?

跨凤乘凰客,牵牛织女星——好不惘然!

老吴头的声音像是噎在喉管里了:“好多人都去祝贺他们的新生,他们住院的时候,医院里里外外都挤满了看望的人,医生护士都对他们特殊照顾,并免去了一大笔治疗费。人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出院了就轰轰烈烈办个喜事,堂堂正正地过日子。他们也真等到了这一天,终于在樱桃谷重新置了家。男人没了腿,女人就用手推车推着他走;女人的眼睛看不清东西,男人就用自己的眼睛给她指路,每日晚饭后他们就在从前小屋前的山道上散步,她推着他,他给她说着话;她唱《李彗娘》,他就附和着给她打拍子,敲梆子,用嘴哼哼着拉过门,两个人总是乐呵呵地,好像他们从来就没有损失什么,好像一切都跟从前一个样样。一晃就过了好多年!”

一晃?!

一晃是多少年?

我可怜的双亲呀!

为什么从不告诉儿子?

为什么儿子一点都不知道?

在你们的“一晃”里,儿子读完了初中,上完了高中,大学毕业了,成了作家了,儿子做了世上最成功的美容手术,儿子脱胎换骨逃离了“伤痕累累”的命,却不知母亲的脸父亲的腿都付之火海,变做“伤痕”!

无情的火!

突兀的火!

在商州的故事里,在红纸伞的传说里,总有这么多无情突兀的火。

为什么,我们从来就避不开这些火?!

为什么,我们总也躲不开这些劫难?!

为什么,烈焰和劫难会代代相传,永不间断?!

6.望断

老吴头静静地望着我。

他其实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他那双猎人独有的好眼力,没有放跑过任何一个掠过他视野的飞禽走兽,他怎么会认不出我?

“唉,唉,可惜呀!”老吴头连声叹息:“好人都这么命苦,那么啥人才有好命呐?好人都这么没有好报,那么啥人才有好报呐?”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里了。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口干舌噪,头皮发紧,身上发冷。

终于,他说:“那个金丝猴一样的彤儿,偏偏也失踪了!”

“商彤!”我脱口而出:“我的弟弟——我的商彤,他——失踪了?!”

梦境中的樱桃谷,轰然坍塌。

梦境中的小木屋,轰然坍塌。

我似乎又看见十二岁的商彤,傻傻地对着我笑,随即,又被崩塌后的尘埃和火舌吞没。

我想说——我不相信我所面对的是一种真实的生活,我愿它是梦。

我不相信在我目睹了尘叔的上吊,目睹了式微妈妈尼姑庵的佛堂前常跪不起的情景之后,在一场大火焚烧了一切灭绝了一切之后,命运依然这样残忍,竟又夺走我的弟弟。

可怜的商彤!

他的苦难开始于我少不更事时的一句妄言,而最终,也是我亲手斩段了我与他的手足情链。在我目睹了成人世界的悲欢离合、苦乐变迁之后,在我因为读不懂人情世故而最终选择逃离之后,在我避开了一切烦恼之源落得个逍遥自在之后,我似乎从没有想过,是我把他推入了痛苦深渊,我就是那个从没有伸手拉他一把的——哥哥?!我曾为尘叔遗憾,为父亲和秋晓遗憾,为式微妈妈遗憾,更为了自己的过错遗憾,但我从没有想过,那个比我还要脆弱几百倍的商彤,该用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勇气去面对比我更严峻的生活考验?

老吴头说:“你和彤儿长得真像,看到你,我以为就是他了,细想想又不是他了,他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的,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老吴头告诉我,那一场奇怪的火灾,根本与商彤没有任何关联。着火的那天,他正好领着商彤到鸡公梁上围猎羚牛,夜宿在梁顶的山洞里。

老吴头告诉我,商彤十八岁那年参加工作,分在工程队,小小年纪就搬石运料,开山放炮,修筑公路。商彤就是在修筑公路的过程中,失踪的,那一年他才二十三岁。

二十三岁?!

三年前?!

1992年?!

我被自己内心深处强烈的嘶喊吓着了。

三年前我在哪里?1992年我又在干些什么?

读完大学了?发表过作品了?存了一大笔钱又把它全用来做美容手术了?

沉淀在记忆长河中的几枚碎片悄悄地浮出水面。

我忽然想起,我曾经不止一次见过商彤。

我想起1992年秋季,我曾和一群同学做过一次远足。

我们来到秦岭之巅长江水系和黄河水系的分界碑上,再往前翻过几重山就是樱桃谷所在的那片林区。但我们没有继续前行,而是从另一条岔道上绕了过去。后来我们遇到了一个正在修路的工程队,在急匆匆走过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一个穿劳动布工装的男孩,眉清目秀,长相酷似我的弟弟商彤。那男孩也朝我看了一眼,看得我心里发毛,脊梁发冷,膝盖发软,我几乎就要走过去招呼他了,却听见前边的同学喊我快走——那么恍惚,那么迷蒙,那么一个总在梦里出现的人,此刻却让我分不清楚是真是假,是虚是实——当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当我面对着我的众多的同学,我竟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我好扭曲,好自卑,好担心别人的闲言碎语,好害怕给同学落下话柄,好害怕商彤会不认我,不理我,让我下不了台阶。

那一年我们都只有二十三岁。

1993年春天,我去上海做了整容手术,花光了自己的积蓄,还欠下一屁股外债。

不过,手术的效果出奇的好,让我可以体体面面、轻轻松松地找到好几个打工赚钱的工作。

秋天的时候,我陪同一群中外记者去游览朱雀森林公园。

进入户县崂峪沟之后,有一段需要步行的便道,那个地方叫沙窝子,距山外的余下镇只有十几里地。有一支工程队正在那里施工,柏油沥青烧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到处都是烟尘,我又一次看见了商彤。他正拿着铁锨,站在沙石绞拌机旁边,一双眼睛麻木而空洞地注视着我们这一群衣着花花绿绿的行人。蓦地,他看见了我,眼神一亮,愣了愣,呆了呆,脚步动了,疑疑惑惑向我走来。我又一次害怕了,退却了,逃避了——面对随行这一大批喜欢猎奇喜欢追逐和挖掘新闻事件的记者同仁,我怎能不害怕不退却不逃避?我怎敢去认这样一个弟弟?那一刻钟我满脑子都是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我想到我终于走出了怎样扭曲怎样黑暗的生存环境才有了眼前这一点点成功——我连做了整容手术都不敢让人知道,我怎敢自己的隐私在一瞬间被曝光?我可不愿做焦点人物,不愿在媒介报刊上亮出家丑。我终于硬着头皮走过去了,走多远都不敢抬头,更不敢往回看。后来听旁边有人对我嘀咕:“商痕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有病啊,使劲儿跟着我们走,你看他和你长得还挺像的呐!”我白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但在同时,我确实看见了商彤,他一直在跟着我们走。我们快他也快,我们慢了他也慢。我们绕过一座河湾,又翻过一座碎石山,还能看见他,愣愣地,拎着铁锨,一脸茫然。

后来我就去了大连,做了一年广告策划的工作。

在大连,我寻着了尘叔家的那栋小楼,找到了父亲年轻时呆过的那个话剧团——它已经拆迁,新地址是位于南石道街的一座刚竣工的文化大楼,很漂亮,很气派,很现代,练功房排练厅剧场应有尽有,可惜他不属于父亲;我为自己找的住处就在青云街,房子是快要动迁的老房子,租金很便宜,也很清静,建在绿山腰,屋后是疏密错落的松林,房前是一片色彩鲜艳的菜园子,视野很宽敞,不用走出房门就可看见那片母亲幼年时呆过的墓园,它就在山脚下,很荒凉的样子,已被世人遗忘。

1994年的冬天异常寒冷,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构思关于墓园的小说了,稍有闲暇就去幕园里转悠——我在那里猜度母亲和尘叔的相识,想像着父亲的单相思和苦恋,晚上躺到冰冷的小床上我会彻夜失眠,或者在每一个难捱的长夜里恶梦连连。有一天我就梦见了商彤,他也在墓园里转悠,像我,像所有的亡灵,更像飘荡在残亘断碑间的孤魂野鬼,一片云雾缭绕之中,他追我在墓园无处可逃,无处可躲,追我到墓园外的绿山上,追我到悬崖峭壁的边缘,漫天鼓荡的寒风中到处都是他的声音:“哥哥,哥哥,为什么你看见了我却不敢认我?为什么我走近你,你却躲着我?”那些日子里,我总是被突如其来的梦吓醒——在梦中,我被商彤步步紧逼,却无从辩驳,后退无路,最后失足从悬崖顶上坠下去,坠下去。

1995年,由于喜欢《LOVE》,也由于我为《LOVE》写了《梨香院的故事》、《红璎珞》、《商州的家织布》、《商镇来了上海人》等诸多散文,以及《老区里的老妇联》,《走过战争的女人》等记者专稿,很被读者钟爱,也颇受主编青睐,我就回到了西安,来到了《LOVE》编辑部,做编采合一的工作。

4月份的时候,我去户县采访农民女画家李风兰,在马王镇换车的时候,我遇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她问我:“你认识商彤吗?”莫名其妙,我摇头。她又说:“你和商彤长得真像!”我坐上车后她又追了上来:“你一定认识商彤,你一定就是他的哥哥!”她说:“商彤曾对我讲过,他有一个双胞胎的哥哥,你一定是的。”汽车启动了,她追着汽车跑:“请告诉我商彤在哪里?我一直都在找他,我怎么也找不见,怎么也找不见他呀!”

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不知道,汽车把她远远地甩开了,抛开了,但她一直在追着,嘴里不停地喊,不停地喊,喊!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只是,自此之后,我的心里会莫名发慌,莫名发痛。

那种紧牵着,揪扭着,直绷着的慌啊!

那种被窒息,被扯断,被掏空的痛啊!

让我不明白,商彤到底怎么啦?我到底怎么啦?

为什么,在我年幼的时候,我会无所顾忌,我会心无旁怠地去喊他一声:弟弟。

为什么,在今天,我会有这么多的顾忌,我会做作,虚伪,冷酷,无情。

在我一次次做错事的时候,在我内疚、惭愧、自责、自怨的时候,在我对一切都无知无觉的时候,一定有什么发生了又被我错过了——维系着我和商彤的那根链子,似乎再也接不住了;或者,有一根线,蓦地断了,脆生生地响了一声就断了,我们谁也没有听见,却被各自的伤弄疼了,反弹向虚无,反弹向空落,反弹向缥缈,反弹向沉浮——什么时候他失去了我?什么时候我淡漠了他?我与他,竟然是无知无觉?无知无觉?!

老吴头告诉我,1992年秋天我在秦岭梁顶看到商彤的情景,商彤后来也对他说了。商彤那一刻的感觉挺像我的,分不清做梦还是清醒,分不清真实还是虚幻,他弄不明白那个背着旅行袋低着头急匆匆走过的披头散发的人,究竟是不是他的哥哥。

老吴头告诉我,1993年我在沙窝子看见商彤铺柏油路的情景,商彤也对他学了。商彤没料到哥哥做了整容手术,做了整容手术他更能一眼认出来这就是他的哥哥,他那时最想认哥哥。在我们一行人走远后,商彤在绝望中哭了很久。老吴头说:“细皮嫩肉的彤儿,天生就不是开山修路的材料,他每次回来都不愿再去工地,总要让你母亲好说歹说哄劝老半天才肯再去上班。”老吴头的声音幽幽地:“可怜的彤儿啊,他其实是想告诉你,你父亲的腿伤已转为骨癌晚期,你母亲被火烧伤的眼睛早已失明,他们都不久于人世了,他们想你啊,他们想你都想疯了,他想让你回去看看,回去看看。”

老吴头说不下去了。

让我觉得,日子一下子就过完了。

我在一瞬间,死了!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啊,让我先死吧!

不要给我太多羞愧,不要给我太多后悔,不要给我太多遗恨。

假若给了我这么多才让我去死,我一定会死不瞑目,我一定死得比谁都痛苦。

心里好害怕,好紧张,好惊惶!

也有所意识,我可能,我只能,我只有——也许可能——也许只能——也许只有——在天上——再见到他们啦。

我的父亲!

我的母亲!

是否,我已经是孤儿?

无爹,无娘,就是天涯的草呀,难道我真的?真的!真的已沦为孤儿?!

老吴头说:“可怜的彤儿啊,他看见哥哥不认他之后,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就直骂自己窝囊,没出息,一回家就发誓再也不去铺柏油路了。他看见你活得那么滋润那么有滋有味那么人前马后出尽风头,还指望你能帮帮他呐,给他在西安城里找一个临时工的活儿去干,也比干那开山放炮砸石头修路的要命的活儿强一些。他那么聪明,就不信在城里熬不出个人样儿来。”

老吴头的眼里冒出愠怒的火来:“好你个当哥哥的,你把你兄弟真给伤透了。”老吴头说:“回到家里不几天,你父亲就撇下他们娘儿俩个闭上眼睛,走喽!你母亲眼睛看不见东西,精神倒还刚强,可谁知,竟抗不过半个月,一先一后,他们竟都走喽,留下商彤,天可怜的,让人心疼的,让人心疼的,天可怜的!”

终于,知道了结果。

终于,沦为孤儿。

商彤和我。

我和商彤。

老天!

谁能还我父母的生命——哪怕是衰老的枯竭的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爹娘,哪怕是山高水远、望穿双眼、苦思苦念、苦想苦盼的爹娘,也请还给我,让我重做儿子,做最乖的儿子;让他们重温旧梦,做最安详的旧梦。

谁能还我不是孤儿的命运——哪怕让我再经一万次苦难,也把父母健在的福份还给我,让我尽一天孝,让他们享一天福。

谁能还我樱桃谷的骨肉团聚——哪怕只有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轰雷掣电、火光电石——哪怕只有迅忽的瞬间!

谁能还我兄弟的笑容——哪怕这笑容重又化做利剑,戳穿了我的喉咙,刺进了我的心扉,割断了我的脉搏,剥离了我的生命。

谁能还我爱的权利——哪怕褪色了,流逝了,贬值了,哪怕被谁霸占了,哪怕被人用旧了。

也请还给我!

还给我!!

老吴头说:“一切都往坏处走——彤儿突然失踪了。临走前不言不传,交给我一个布包,说是父母留下来的,放在其它地方不安全,寄存在我这里他才放心。那一天是1993年的国庆节,他在我这里吃了早饭,说是去溪水坪镇子转一转,就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回来呀!!!”

老吴头说:“你知道吗?彤儿都快有媳妇啦!那个女娃子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似的,她在十八里苗圃上班的时候,彤儿也在那里修路,女孩儿是那么喜欢他,给他织毛衣衲鞋垫,天天做好吃的捎到他的工地,可他总是心不在焉的,好像压根就没那回事儿。屁股一拍,说走就走了,跟谁也不打招呼,女孩儿到处找他,到处找不见他,女孩儿好伤心哟,王宝钏一般的伤心哟!”

呵,想起来了,户县,马王镇,那个追车的女子。

商彤,我的好弟弟,我见过那个爱你的女孩子啦。

就在三个月以前的一天,在户县与长安交界的地方,在马王镇的汽车站里,那个女孩子说:“你认识商彤吗?请告诉我商彤在哪里?我怎么也找不见他!”

商彤,我的好弟弟,一世兄弟之后,我们就这样不再相见了吗?没来得及再说一句话,没来得及听你喊一声哥哥,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从没有忘记过你。血浓于水的手足情缘,怎么能说断就断?却为何,让我无法预知你的生死,无法更改你的命运——这些年,我们兄弟错过太多,也欠了太多——你欠我一声哥哥的呼唤,我欠你一世兄长的情份。

商彤,我的好弟弟!好弟弟!!好弟弟!!!

如果,我全部的人生就是这些失去;

如果,我所有的成长就是这些伤害;

如果现实真是这样——这样不可饶恕,不可挽回,不可拯救?

那么我的人生我的成长我的现实又是多么冷酷,苍白,虚无。

我在商彤面前所犯下又是多么大的错误?多么大的错误啊!

眼泪不可收拾。

就像天地间一场悲痛欲绝的雨,浇湿了脸,浇冷了心。

老吴头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哭吧,孩子,有多少眼泪都哭出来吧,哭完了,就回樱桃谷去,看看你的父亲再看看你的母亲,他们和你尘叔躺在一起了,三个苦命的人,三个寂寞的人,三个一生一世都不愿分开的人。”

老吴头交给我商彤留下的布包:“拿去吧,孩子,想办法,一定要找到你的兄弟。”

7.落山风

是啊,我该回樱桃谷去了。

我为什么不敢回去?

经历了如此严峻的生命打击,爱过,恨过,哭过,逃离过,绝望过,我该懂得去冷静思索——问世间,还有什么能让我把世俗的议论放在高于亲情的位置?

我可怜的父亲,比任何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刽子手都更多饱尝了苦果和报应,当他被生活的涡轮撞击得体无完肤的时候,对于他,我仍然只有爱。

我受难的母亲,比任何为情所困走不出情关的女子都命苦,当她终于乘鹤归去,我就只有无穷无尽的想念。

我的孪生兄弟商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不知道能否再见到他——这一刻,我只有祈祷苍灵,还我兄弟!

还有尘叔,撒手人寰十四载,年年岁岁寂寞如初,岁岁年年凄凉如故——尘叔坟前的草木若非已经成林?一堆白骨也许早已化做春泥,随烟散去。

呵,父亲,我回来了!

呵,母亲,我回来了!

商彤,尘叔,樱桃谷,我的亲人,我的天堂,我的诚挚如初的梦乡。

我回来了!

看我风姿绰约,天地飘萍,遗世而回。

看我摒弃了几多虚荣,又携来几多真纯?

看我依然年轻的笑靥里,有哪些是几经风寒依然执迷不悔的?

看我沧桑的灵魂中,有哪些是专门祭献给生命祭献给亲人?

在那些由成熟的信念和稚纯的热爱堆积起来的细腻思维里,清晰如昨地写着我在痉挛与惊蛰之后的所有想法——回归山林,回归樱桃谷,回归十四年前的自己——再做回那个十二岁的给父亲打酒喝的儿郎。

我的父亲,他在百米之外的地方看见了我。

我们隔着长长的十四年的空白,对望着。

父亲咧了咧嘴,那么熟悉的表情,大不咧咧的,似乎我们只是小别,似乎十四年之中我只是匆匆地逛了一回溪水坪小镇,我们分别了十四年,竟然没有一点点隔膜。惟一能证明时间流逝的只是父亲的腿,他坐在轮椅之上。

彩霞满天。

彩霞满天!

彩霞满天啊!

我还看见了母亲,头上披着一块纯白的纱巾,一身缟素,美得眩目,美得殉情,美得灿烂,美得让人心碎。这使我不禁想起式微妈妈,两个女人,一个活在爱情里,一个活在佛光里,一个美丽依然,一个苍老憔悴——可怜的式微妈妈呀,你用全部的爱和恨为父亲编织成的毛背心,让我怎么能拿得出来?一世夫妻,你只挣回了佛心,而你的对手秋晓,她赢得了一个完整的男人。

我还惊异于那场大火的偏心,烧毁了山林,烧毁了我父亲狩熊猎豹的一双腿,却偏偏放过了母亲,她的长发依然飘逸如风,她的风采依旧出神入化——母亲在我的心中永远拥有这种让人不敢正视的魅力,我静静地望着她和父亲,渐渐地,从她推车走近的从容中,从面纱飘忽的律动中,读出了一种安详,一种满足,无论如何她都是深爱着和被爱着的幸福女人啊!在她与父亲相濡以沫地对视中,我还读出了一些为情而殇的凄美,和父亲眼中恒久的动心。

母亲推着父亲的轮椅车从森林甬道上走过来。

越走越近。

越走越近。

越走越近。

突然,消失了。

我怔住了,呆住了,惊醒了。

原来都是错觉——这彩霞满天的景致,这森林甬道上推车而行的场面,这目眩神迷的一切,全是光影交叠中的错觉。

眼前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

草甸子上,野菊花开得灿烂无比,周围的山林里,落叶松和雪杉喧哗低语。

这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我会感觉特别熟悉?

我来过这里吗?

这是哪里?

我看见了一座旧坟,两个新墓。

那座草木葱郁围拢着几棵红松的一定是尘叔的家。

而另外两个有着茸茸绿意,肩并肩靠在一起的,那里住着我的双亲!

我们就这样见面了。

在那么美的幻觉过后,在温馨可人的团聚场面烟消云散之后,我在这么寂寞,这么安静,这么悄无声息的地方,见到了我的双亲。

他们躺在绿草鲜花的底下,白云在他们看不见的天上悠悠飘荡;

他们躺在森林腐殖土的下面,杜鹃啼血他们听不着,大雁归来他们看不到,满山的松涛最喜欢为他们歌唱,可惜他们的耳朵早已被草茎绣蚀,他们只能与亡灵对视,只能感觉幽冥的喟叹。

他们看不见是我回来了。

他们听不到是儿子回来了。

他们的商痕回来了。

只有一股旋风,从高高的山岗上,从林涛低诵的地方急匆匆地赶来,卷裹起草叶、飞絮、落红、花蕊,漫天飞扬。

这是落山风吗?

这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落山风吗?

假若它是有灵性的,是否也是为了赶赴心灵之约?

假若它是赴约而来,又是谁的相约谁的不至之约?

我就这样在天地晕眩的瞬间惊魂未定,把心事雕蚀成凄凄风洞。

那么孤苦无依,那么漂泊无定,来无形,去无影。

眼看花雨寥落,熏风阵阵,我怎堪指冷心寒?又怎堪日后没爹没娘的孤零?

爹娘近在咫尺,隔了一层浅土也就隔了今生与来世。

青冢荒草,黄土一杯,伤心雨,断肠泪,谁能比我更无助?

除了眼前这旋转飞舞的落山风,谁能解读我的愁悲?

我是祭奠双亲而来,我的双亲在哪里?

我是追逐梦乡而来,我的梦又怎能圆满?

爹娘好像知道我的心事,好像为了安慰我,才化做轻旋漫卷的落山风?

爹娘的心事已被这股会说话的落山风说尽。

而年年的今日,是否还会有相同的山风,拂过林梢,拂过林中空地,拂过草甸子上的灿烂鲜花,拂过我双亲和尘叔寂寞的墓碑。生死契阔,爱恨情仇,是否也会化做远方隐隐的云峰,伴风而眠的心殇也不如初时那样冷冽入骨。即使那些久难化解的陈年积怨,那些痛苦与忧伤,思念与期盼,灾难与噩梦,也会在他们的世界里渐渐模糊,定格成我心幕上永远清晰的名字——我亲人的名字——古居,秋晓,钟望尘。

茅台酒打开了。

第一杯,给我的父亲;

第二杯,给我的母亲;

第三杯,祭奠尘叔的亡魂;

第四杯,给亡命天涯的弟弟。

最后的一杯酒是苦的,留给我自己,它盛满了我几世几劫的眼泪。

8.物是人非

老吴头交还给我的布包,我后来在父母的坟前打开了。

里面有三样东西:风铃、水袖和封面有李铁梅的笔记本。

风铃是父亲做的,是用一整块桦树皮和真正取材于樱桃谷的一些会发声会流泪的木头雕刻的,叮叮咚咚,像父亲的叮咛。

水袖是母亲留下来的,是尘叔从杭州定做的那件李慧娘的戏衣上拽下来的,看见它我会想起式微妈妈,她的尼姑庵里也有过水袖的,是不是天底下的女人都喜欢用它来驱散寂寞?

李铁梅的笔记本,十二年前商彤就给了我,后来不知怎么又拉在他家的桌子上了,现在看见它,只会让我更恨自己,我一定要找到弟弟。

另外,我想摘抄我们《绿色行动:回归大森林》特别企划结尾的文字,算是一个不明所以的收梢:

关于这片大森林,我们要大声呼吁!

从西安出发,我们在秦岭森林里采访了5天,行程1000公里,一路缺水,到处是手提水桶抗旱的人群,陕西境内春季以来就没有好好下过一场雨,缺水异常严重。

与此同时,江浙湖广一带频频洪水过顶,淹地毁屋。

不要抱怨老天的不公,看看人类的自我膨胀和对森林环境的巧取豪夺,这次也许就是一个报应。

在林区采访我们得知,一立方米松木的价格在1100——1300元之间,而一场森林火灾,其损失远远超过损失木材的价值——无林的荒山造成水土流失,水气蒸发量减少,诱发沙暴、洪水和泥石流。

所谓环境保护,除了控制污染源,人类能够做到最有效的措施就是:保护和发展森林。

这是人类最后的绿色希望。

在明年,在每一年3月12日的植树节里,也许我们应该为人类的良知和我们的子孙后代多种几棵树。

既然我们暂时还无力去堵住化工厂的污水浊烟,那就先从小事做起:去种树,去护林。

从我做起。

从现在做起。

让我们的良知和爱心,长成环保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