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暮色渐合,沉沦的黄昏在公路上烧得粲焕,散射出高饱和度的色彩。
落日涂影摇摇欲坠,像世界末日来临的前兆。
疾驰而过的风带起了沿途漫山遍野的宽叶芒草,他们穿越一望无际的笔直公路,隆隆的马达声与摩托车轰鸣的引擎声被远远甩在身后,唯一清晰可闻的只有沿着心跳行进的风声。
方知潋第一次有种落日伸手就能碰到的错觉,如果真的是世界末日就好了,他在心里说,等天空再燃烧得红一点,他们就背离城市开始逃亡,像私奔一样。
油箱永远不会耗尽,公路永远没有尽头,他们永远在一起。
可惜玛雅文明预言的2012年不是世界末日,2021年也不会是。
两个小时前,当方知潋问出那句话时,他其实是不安的。
宋非玦拒绝得干脆利落,说没有第二个头盔。
一瞬间,方知潋居然有点不合时宜的高兴,他想自己可能是个天生的乐天派,连被拒绝,都能联想到只有一个头盔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坐过宋非玦的后座。
“我可以不戴,”他小声地补充一句,稀里糊涂的,“签意外事故协议书的那种。”
阿锐也小声插嘴:“不是怕你出意外,是怕被交警拦住,要禁摩的。”
“……”方知潋狠狠地瞪了阿锐一眼,阿锐被他刀剐似的眼神盯得不寒而栗,连忙转过头。
不等方知潋再试图开口,宋非玦已经把头盔扣他头上了,说是扣,实际上动作不重,挺温柔的。方知潋的刘海被压得盖住了眼睛,他胡乱拨了两下,喜悦大于惊讶地问:“你愿意和我——”
“签吧,意外事故协议书,”宋非玦说,他没再看方知潋,好像刚才给人戴头盔的不是他一样,“仓库里还有多余的头盔吗?”
阿锐直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有吧,我,我找找。”
“协议书怎么签?”方知潋还追在后面问。
宋非玦径直进了仓库,没回答他,倒是阿锐抽空回头喊了一句:“签个名字,再印个血手印就行了!”
方知潋当然没听阿锐的废话,自己乱七八糟地写了几行不知道是什么的,落款署上名字,等宋非玦找到头盔出来了,又把笔递给他。
宋非玦接过那支还带着温度的水性笔,他顿了一下,在方知潋三个字的旁边留出的空白上,并排签下了名字。
“哥,你的字和宋哥一对比显得好抽象。”阿锐客观评价道。
方知潋没搭理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折起来,收好了。
纸上并排的两个名字让他的心空了一拍,蜜里还带一点捕风捉影的酸和涩,不为人知晓。
从市区到临榆岛开车不过两个半小时,摩托车要更快一点,尽管方知潋希望时间过得慢点,再慢点,但总有到达终点的那一刻。
夕阳还将尽未尽,远处,绯红的落日贴近海平面。方知潋摘下头盔,像宋非玦一样挂在摩托车把上。
他们沿着环海公路走,一路上方知潋一直想着,如果宋非玦问他为什么要来临榆岛,他应该怎么回答。
可惜宋非玦没有问,他的借口也白找了。
于是方知潋低垂下眼帘看宋非玦戴在手上的那根白珊瑚手链,白珊瑚一晃一晃,他也有意无意一晃一晃地摇着手臂,随着那颗珠子的频率,像牵手,又没碰到。
“你还记得这里吗?”方知潋尽量找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无关于这空白的八年,也无关于那些避而不谈的旧疾,“祝闻说有生之年一定要在海边吃一次烧烤,结果全烤糊了,他一嚷嚷完,一堆人追着他跑,说公布成绩前不能说考糊这两个字,不吉……”
方知潋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到最后戛然而止,他似乎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话题。
“有印象。”宋非玦反应平淡。
他们经过那片沙滩,没有停下。冬日的海边通常是没什么人的,连贩卖游泳圈泳衣和纪念品的小商小贩都销声匿迹了。
方知潋又想起那个卖手链的小摊上,他从一堆质量参差不齐的珠子里挑出最漂亮称心意的两颗,一颗红珊瑚,一颗白珊瑚,是秘而不宣的对称爱意。结账花了六百,他还觉得自己赚到了。
结果刚戴上没一会儿就被尤丽发现了端倪,方知潋表面平静,背地里勾着宋非玦的手指使劲地摇,又被宋非玦紧紧反握住。
谁知道尤丽根本没发现这是两条情侣手链,而是打开手机界面大呼小叫道:“你这个买赔啦,淘宝六十块一条包邮呢!”
回忆像一场阴晴不定的暴雨,路过的行人都打着伞,唯恐被淋湿了,只有方知潋偏偏逆着人群来,任暴雨如注将他打湿。
方知潋偏过脸,不易察觉地抬眼看了一眼身边的宋非玦,只觉得连幻觉都不会比现在更好。
他险些要问,你是真的吗?可直觉让他止住了声。
方知潋顿了顿,换了个话题:“我上次路过校门口,发现以前那家老式麻辣烫店已经停业好长一段时间了。”
“现在很少有那种了。”宋非玦平静地说。
方知潋点点头,小声嘟囔:“我还挺喜欢吃那种老式麻辣烫的,现在的麻辣烫都放了麻酱和牛奶,一点都不够辣……”
“喜欢?”宋非玦却停住了,反问他。
方知潋一怔,也跟着停下了。
宋非玦说:“你以前说过吃不惯的。”
这是他的第一次直面。
你、我、我们。
方知潋想说点什么,但他的心脏跳得过快,已经超负荷运载了,他来不及开口,宋非玦已经朝另一边过去了。
同样是海,刚才经过的是一片沙滩,现在脚下的却是一堆礁石。
方知潋没来过这边,他唯一来过那么一次临榆岛,待了不到一天一夜就走了。
灰黑色的礁石上布满了密密的青苔,方知潋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和海浪撞击礁石而发出的低沉声音。
天色逐渐暗了,天际线和海平面交织,像是不着影的海市蜃楼。
宋非玦面朝混芒的夜色,被一抹月色照下的皮肤呈现出常年不见天日的白,几近透明。
方知潋看不清他的表情,沉默了几秒,终于接上了刚才的话题:“刚开始的时候是吃不惯的,后来走了,才发现我大概早就习惯临川了。”
“是吗?”宋非玦神色依旧。
“是,我前两年在国外还想试着自己做,都做不出那种味道。”
“你在美国过得好吗?”
方知潋没有立刻回答,沉默须臾,他才说:“我过得挺好的。”
这个回答与第一次重逢宋非玦对他的回答如出一辙,方知潋没注意,又问:“阿姨呢?这几年还好吗?”
“刚开始不太好,”宋非玦却说,“这两年大概好了。”
他说得语焉不详,方知潋不知所措地追问:“为什么刚开始不太好?我妈不是已经……”
后半句话没能说完,实在太像推卸责任,方知潋懊悔地掐了一下指尖,语无伦次地解释:“对不起,我刚出国那时候很忙,很多事都没顾及到,我……”
“和你没关系,”宋非玦别开眼,说,“应该谢谢阿姨,二审的时候。”
方知潋没应声,仍沉浸在那句不太好中,他缓缓摇了摇头:“……不是的。”
不是什么呢?他也说不出来。
“美国好玩吗?”宋非玦忽然问。
方知潋回过了神,想了想:“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玩,也很少去玩,上学就上学,工作了就工作。我……之前留在西雅图工作了一段时间,年初才刚回来。”
“嗯,”宋非玦回答得漠然,“我知道。”
“你知道?”方知潋有些迟疑。
宋非玦嘴角噙着一点淡淡的笑意,他的眼睛很漂亮,幽幽的黑,像一片静谧的、冷淡的湖水。
“阿姨告诉我的。”他说。
几乎是宋非玦回答的同时,方知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脚底是湿滑的青苔,他听见宋非玦提醒他:“后面是海。”
方知潋好像没听见一样:“她联系你?她和你说什么了?”
宋非玦没有回答,于是方知潋的语气变得急促了些,又重复了一遍:“她和你说什么了?”
“让我离你远点,说你要去燕京了,不会再回临川,还有。”宋非玦似笑非笑地回答,“哦,还有她说,做人要知恩图报,申诉翻案这种事,对她来说再容易不过了。”
每一个字都是轻飘飘的,温柔又残忍,像是有一枚秤砣重重敲在方知潋的心上,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宋非玦就这么站在他的对面,眼前是一团模糊的雾气,很不真切。方知潋怔怔地看着他,直到眼泪掉在手背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哭什么?”宋非玦还是用那种温柔的语气问他。
方知潋拼命摇头,他想说对不起,可是有用吗?这算不算是弄巧成拙,又或者天意难违,他那么绝望地爱着眼前这个人,可也是他又一次把这个人推进了死胡同。
“不会的,”他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我一定不会让……你相信我吗?”
宋非玦没有回答。
沉默片刻,方知潋忽然笑了,他的眼睛是亮的,还含着泪光,神情却是执拗无比。
“你相信我。”他后退一步,坚定得像是在说一个既定的事实,“至少这一次,相信我。”
就像现在。
方知潋向后倾倒,他知道身后是一片不着边际的白色浪涛,却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他像一条抛物线一样在下坠,过程很短暂,灵魂从本体抽离出来,他看见一只修长的手贴在他的脸上,划过坚硬的礁石,然后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冰冷的海面刚刚好没到方知潋的人中,让他能呼吸,又能窒息。
方知潋感觉到一个人扳过他的脸,在吻他。也在给他输送氧气。
这个吻并不温情,在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中扼住他的咽喉,吻得风声鹤唳,吻得过犹不及,是真实的,滚烫得燃进心脏的疼痛感。
方知潋已经分不清脸上湿的咸的是眼泪还是海水了,他只能攀住宋非玦的肩,用力地回吻。
你相不相信有神明,能带我去你的十八岁。
作者有话说:
重逢卷结束啦下章先去十七岁看看另外附一份阅读指南:
全文一共三卷,分为三个阶段:依巴斯汀/都市重逢,阿司匹林/校园破镜,阿普唑仑/都市重圆。
校园部分前期偏平淡慢热,酸甜狗血爱好者可以直接从C27开始阅读。
感谢每一个收藏评论每一颗海星!
阿司匹林